视频的光线比照片的光线还差，狭窄空荡的房间，被蜡笔画的乱七八糟的墙壁。
一个矮小佝偻的老人缓慢的移动到镜头里，吃力的坐到镜头前的凳子上。
老人对着镜头有些紧张。
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着，一会放到膝盖上一会儿又握拳放到身侧。
重复几秒后，老人无奈的笑了一下。
笑着笑着，她眼里笑出几滴眼泪。
老人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好，就假装低头看其他地方，偷偷把眼泪擦掉。
她盯着灰暗的地板，等了好一会才抬头对着镜头，颤声说：“哼哼啊，奶奶要走了。”
视频里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老人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奶奶以后就陪不了你了。”
“哼哼不要哭。”
“到了新家要听话，要对爸爸妈妈乖一点，不要淘气。”
“委屈了也不要憋着，要说给爸爸妈妈听，他们会爱你……他们都会爱你。”
画面还是很暗。
看不清老人的面庞，只能看见她不停颤抖的手和一直低头擦眼泪的动作。
瑞恩早就从多福怀里挣脱出来。
他跑到那个巨大荧幕面前，对着那个昏暗房间里的老人伸出双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奶奶……奶奶，哼哼听话，哼哼在这里，呜呜呜……”
离屏幕最近的休格斯走过去瑞恩他抱起来，拍着他的脊背顺气。
视频还在播放，混杂着不明显的电流声。
“我的哼哼啊，要好好的长大，要健康快乐的长大。”
“等你长大了，奶奶给你做新的玩具，里面不放旧衣服了，奶奶给你买棉花。”
老人还在对着镜头说话。
瑞恩一遍又一遍，无助地摸着荧幕，哭的撕心裂肺，“哼哼乖了，哼哼在这里，抱……奶奶抱抱哼哼。”
视频的没有其他的背景音，使得老人的声音变得有些说不出的空洞和寂寥。
“不知道……哼哼的爸爸妈妈能不能看到。我老了，总是话多，但还是想嘱咐几句。”
老人咳嗽了一下，目光看向了镜头外的某个地方。
“哼哼只有小名，他年纪还小，不记事。你们可以给他取新名字，小名也可以重新起，我没有念过什么书，都是胡乱叫的。”
“他真的很乖，也不怎么哭闹，不挑食，好养活的。”
“他有时候可能会有一点点淘气，但你们教他他会听的。请你们…给他一些耐心，他真的很懂事。要是……要是你们有天不想要了，可不可以不要丢他一个人，他会害怕，他胆子其实很小。”
“他还有个哥哥，叫多福。你们要是见到了，请帮我告诉他……就说，奶奶早就原谅他了，他是好孩子，奶奶知道的，不要愧疚，一个人也要好好的生活。”
镜头里的老人起身，扶着凳子一点点的挪到相机面前，在晃动模糊的视频里留下最后一句话。
“你看，我这人，怎么说了这么多……”
那年迈虚弱的声音戛然而止。
如同老人的生命，彻底的终止在了那个昏暗的出租房。
她终于不再哭泣。
视频播放完，银幕上一片漆黑。
龙族众人沉默下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那么直观地感受到这位素未谋面的老人对于瑞恩深厚的爱。
人类……
放映室只有幼崽撕心裂肺的哭声。
感激、庆幸、敬佩、惋惜，千万种情绪无以言表。
对于这位老人，龙族实在亏欠了她太多。
瑞恩挣开休格斯，一脸恐慌的对着屏幕到处找。
奶奶又不见了。
他满脸是泪的看着休格斯问，“奶奶呢？哼哼要奶奶抱，呜呜……”
龙皇和几个族长看的简直要心疼死。
觉得自己疏忽，不应该让瑞恩看到这段视频，应该等他长大一点，或是……或是晚几天也好啊。
至少让他快乐一点，回龙族这些天，小家伙都还没有过几天开心的日子。
他明明是龙族最珍贵的幼崽。
多福僵硬地坐在位置上，眼泪从面庞往下流，脊背挺直双手握拳，一动也没动。
像尊雕塑。
要是他当时再谨慎一点就好了。
不会被抓走，也不会让奶奶离世前还对他放心不下。
更不会让弟弟受人蒙骗，孤零零地面对亲人离世。
休格斯找到多福是在352流浪星的极寒地。
当时多福已经被几个商贩打的奄奄一息,全身没有哪处地方不冒血的。
商贩把他半个身子都埋在雪地里，凶神恶煞的逼问火晶石来处。
雪地被染红一片。
就当时的惨状，若是没有龙血改造体质重塑骨骼，多福早就死了。
他们在逃离路上都用火晶石兑换货物和钱币,其实早就引起了流浪商贩的注意。
只不过他们动作太快,还没等那些商贩聚集起来拦截他们,就已经飞离了352流浪星。
本来那些商贩都打算作罢，可偏偏其中一个商贩在兜售货物的过程中，遇到了侥幸活过来的多福父母。
一听到脸上的刀疤,男人立刻就确定是自己儿子。
男人很有心机的隐瞒了多福身边有条龙族幼崽的事。
只说自己可以找到他,并提出条件，必须把多福身边那小孩给他带过来。
商贩们满脑子的火晶石矿脉，男人说的条件统统都答应下来，甚至还给他提供了药品和食物。
男人叫那些人给他看那天几艘飞船的目的地,只看一眼他便指出多福他们去往的星球,说：“去这里,准能找到。”
多福的特征明显,商贩们稍微拿点钱打听一下就找到了多福白天工作的地方。
原本想着抓个小孩费不了什么事，结果差点阴沟翻船，为了抓多福,他们甚至还折了个兄弟进去。
多福被抓走后的待遇可想而知。
不过当时多福被休格斯派去的人找到时,他身上最严重的伤并不是来自那些商贩。
而是来自他的父母。
商贩们虽然失去了个兄弟，但还是想从多福嘴里套话。
自然不可能真的想要他的性命。
他的父母则是真的想要他死。
多福的父亲把商贩没有带回小龙的怒火全部撒在他身上，她的母亲则是因为她失去的那个小儿子。
多福最小的那个弟弟。
因为饥饿和寒冷永远留在了那个洞穴里。
放映厅的大灯打开,小楼里瞬间明亮起来,各式各样的精美器物在灯光下散发光泽，一切都显得那样美好。
刚刚在黑暗中的压抑和煎熬,好似一场梦。
灯亮了，梦也醒了。
可为什么，那剧烈地灼烧般地疼痛始终让他无法动弹呢？
为什么自责和懊恼还是像山一样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多福流不出眼泪，浑身冒汗，他感到一阵阵地眩晕，伴随着强烈地想要呕吐的感觉。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哭泣的瑞恩身上，只有离多福最近的赫汀发现了不对劲。
“没事吧？”赫汀轻轻叫了他一声。
见眼前的人类少年没有反应，又伸手拍了一下，“有哪里不舒服吗？”
多福一抖，像是才与外界建立联系，僵直的躯体逐渐放松下来，有些虚脱的靠在椅背上。
他看着赫尔，表情流露出内心脆弱的一面，声音很小的请求，“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侍者把水送过来，赫尔接过，递到多福面前。
多福眉眼低垂，像只温驯的犬类，埋着头一点点的把水喝干净。
正当他抬起头，准备把水杯还给赫汀时，瑞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多福面前，哭的满脸通红，伤心极了。
“哥哥。”瑞恩抽泣着抱住多福，正准备手脚并用爬上去要他抱时，忽然停下。
“痛……哥哥痛。”
瑞恩爬到多福膝盖上，用沾着眼泪的小手盖在多福心脏的位置，又用另外一只手摸自己的心脏，语气哀伤，“哼哼痛，哼哼也痛。”
瑞恩看着周围一圈高大的身影，表情很迷茫，好像是在问大家。
他们怎么会那么痛，那么难过。
多福先是摸了摸瑞恩的脑袋，然后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伸手紧紧抱住瑞恩，痛哭出声。
没有生机的灵魂重新变得鲜活。
龙血塑造过的骨肉又再次被注入生命。
这件事过后，龙族内部才算是真正的接纳了多福，彻底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要问为什么。
许是那天两个孩子相拥而泣的场面实在让人难以忘怀。
也可能是老人临终时那样真切的嘱托让龙族重新拾起对人类的信任。
有人贩卖生命，唯利是从。
有人历尽磨难，只为心中的那份善意。
即使她是弱小的，是苍老的。
回去的路上，瑞恩哭的睡着了，多福抱着他回到呈瑞阁，由侍者带去清洁和休息。
龙皇让人把呈瑞阁后院的小殿收拾出来给多福暂住。
“先委屈你一阵子，等明天我就让人把隔壁的玺祥殿打扫出来，到时候你住那里吧。”
多福忽然半跪下去对龙皇行礼，“陛下，请允许我跟随皇太子殿下去驻地。”
龙皇看着他，语气平静，“你不是想在瑞恩身边保护他吗？”
“以我现在的能力不足以保护瑞恩，我想去军中磨砺。”多福目光坚定。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在龙族站稳脚跟，可以建功立业的机会。
即使混合了龙血，他现在依然和那些龙族士兵有巨大的差距，他必须要变得更强。
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说保护。
如果他和瑞恩在一起，根本保护不了他。
反而会被龙族皇室安逸舒适的生活腐蚀，和瑞恩一起成为被保护的对象。
龙皇似乎有些意外，他笑了一下，“好孩子，既然决定了就放手去做，龙族永远是你的后盾。”
几天后，休格斯在经得龙皇同意，带着多福和一众将士前往凯斯所负责的虫族驻地。
部队离开皇城的那天，龙皇和皇后一起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为将士们送行。
士兵乌泱泱的站满整片空地，身披鳞甲，整装待发。
在龙皇的鼓舞祈福结束后，将士们分了五个大部队集结上军舰。
皇后抱着瑞恩目送他们离开。
几位族长也到城楼上拜别龙皇。
他们各自都镇守着龙族的几处重要资源星群，这段时间耽搁的太久，他们必须要先回去安排一下，好腾出时间来参加瑞恩的周岁宴。
族长们走后，城楼上清静下来。
赫尔趴在护栏边，满脸的向往，“我想和大哥一起去驻地收拾深海族！”
龙皇转头看他，笑道：“哦？是吗。你现在就可以去啊，我给你大哥说一声就是。”
赫尔想起他大哥那张常年冷似寒冰的脸，连连摇头，“算了算了，我还是跟着灼武叔叔吧，我还是比较喜欢打虫族，人鱼族心眼太多了。”
站在皇后旁边的赫汀冷冷一笑，“心眼多？我看你是怕挨大哥收拾才对。”
赫尔从护栏上支起身子怒视赫汀，“要你多嘴！你就是最讨厌的！”
说完又把目光放到城楼下的队伍里，喃喃道：“迟早有一天，我会当上龙族最厉害的大将军。”
休格斯身着耀眼的金色铠甲走在队伍最前面，身后跟了两个同样高大威武的龙族武将。
多福腰间别着龙皇赐予他的黑色龙纹宝剑跟在第二大队，在上军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皇后怀里的小瑞恩一边哭，一边给他挥手。
多福在心里说了句再见，转头登上军舰。
瑞恩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擦着眼泪问皇后，“今天可以学吗？”
这是多福为了哄瑞恩，和他做的约定。
一本小册子有一百来页，每一页里面都有一种物品，旁边有龙文和汉字的标注。
多福说，等到瑞恩把那些都学会，他和休格斯殿下都会回来。
皇后怜爱的看着眼睛红红的小家伙，心仿佛融化成了一滩水，温柔道：“宝宝今天先不学，你的礼物应该到了，我们回去看看你的礼物。”
“什么礼物，我怎么不知道？”赫尔听见赶忙跑到皇后面前，期待道：“母亲我也有吗？”
龙皇从后面走过来拍了下赫尔的脑袋，“知道是什么吗，就在这要要要！”
赫尔摸着脑袋，更好奇了，“所以那到底是什么嘛？”
“看了你就知道了。”
“父亲，我觉得你也很讨厌！”
等几人回到瑞恩的呈瑞阁,早有士兵带着兽族使者在门口等候。
在龙皇和兽族侍者交谈之时，赫尔拉着瑞恩进到屋里到处翻找。
可两个孩子找了半天，压根没看见什么礼物。
“他们送来的东西放在哪里了？”赫尔随手拉住一个侍者。
瑞恩虽然不知道赫尔在干嘛，但也学着他拉住了那位侍者的一点衣角,软软的跟着问,“哪里？”
赫尔被小家伙逗笑,忍不住捏他脸，“小瑞恩，怎么那么乖,太可爱了太可爱了！你要是我亲弟弟就好了。”
瑞恩被笑得不好意思,松开侍者的衣角，去牵赫尔的手。
“管他是不是亲的，反正你就是我弟弟。”赫尔乐呵呵的反握住瑞恩的小手。
自从知道瑞恩身世的这些天。
赫尔一会嫉妒圣武王，功成名就都算了,还能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弟弟。
一会儿又羡慕瑞恩,又是罕见的金龙,还是圣武王的亲弟弟,多荣幸啊，说出去都没人信。
不过话说回来。
圣武王的弟弟也是他的弟弟，这样说的话,他也是圣武王的好兄弟。
赫尔又把自己哄高兴了。
侍者弯着腰,恭敬道：“二皇子，兽族送来的礼物在花园里。”
总算是有句明白话。
赫尔抱起瑞恩就往花园跑。
“什么？送的就是这？”
赫尔指着花园里正在扑蝴蝶的小白虎，和大大咧咧躺在地上睡的正香的小棕熊,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送俩活物过来？”赫尔疑惑的看着一旁负责照顾幼兽的侍者。
侍者低头不言。
这时龙皇带着皇后和赫汀走进花园,正好听到赫尔问。
“是兽族对瑞恩的……补偿吧。”龙皇说的也有些犹豫，这事吧,其实还挺不好解释。
当初瑞恩在兽族的地盘被发现，却又险些出了事。
虽然龙族并没有要怪罪的意思，但兽族始终还是诚惶诚恐。
生怕因为这事和龙族老大生疏，加上兽族的民众这段时间又闹得厉害，索性就送了俩孩子过来交差。
是的，没错，就是两个孩子。
那只小白虎是兽王前段时间刚得的小儿子，虽然不是王后生的，但也是正儿八经的兽族小王子。
至于那只棕熊，也是熊族为了道歉拿出的诚意。
据兽族来的使者说，这只小棕熊也是贵族后裔。
当时熊族听说是送到小金龙身边当玩伴时，内部的那些贵族只要家里有适龄的孩子都抢着往这送。
为了这个名额抢破头，明里暗里斗了好几次。
这两只小兽早早的就开了灵智，只要等满了周岁就能化形。
瑞恩蹲在草坪上，小手无意识的摸着松软的土地。
眼睛一会看看不远处正呼呼大睡的小熊，一会又被蹦蹦跳跳的小白虎吸引。
阳光下，白白嫩嫩的小幼崽蹲在那里小心观察的画面看的人心痒。
龙皇抱起瑞恩，只觉得自己家的小龙崽玉雪可爱，在怎么看都觉得乖巧得要命。
十分稀罕的往小家伙脸上亲了一口，“小瑞恩，乖宝宝，喜不喜欢他们呀？”
瑞恩乖顺的抱着龙皇的脖子，看着那两个毛茸茸的小兽，目光里充满好奇。
龙皇把他抱到小白虎旁边，准备把小家伙放下来，让他自己去摸一下。
谁知那小白虎竟是个人来疯，陌生气息也一点不怕，看见龙皇就往他脚上扑。
嘴里嗷嗷的用爪子想去勾龙皇身上挂着的小瑞恩。
瑞恩本来都下到一半了，低头看见小白虎那冒着寒光的爪子，和他嘴里那尖锐的牙齿，被吓一激灵，赶紧抱住龙皇的脖子。
不仅没有下去，还飞快地往上爬了几下，直接坐到了龙皇肩上去。
好家伙，不怕他那揍人超痛的老爹，居然怕那牙都没长齐的小虎崽子。
赫尔睁大眼睛，叹为观止。
龙皇属实没料到这种情况，顿时哭笑不得，赶紧把幼崽扶稳，赶忙安抚，“不怕不怕，瑞恩不怕啊。”
被幼崽全然信任的感觉真不错。
龙皇脸上颇有些得意。
小白虎围着龙皇走了几圈，发现自己够不到瑞恩，十分不满的对着龙皇嗷呜了两嗓子就转头扑蝴蝶去了。
瑞恩这才慢吞吞的从龙皇肩膀爬上下来，小心翼翼的观察那只小白虎。
龙皇他们只以为瑞恩是没见过所以才会被吓到，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
却不知道瑞恩怕这些动物是因为当初破壳时，有只没开智的雪狼一直想吃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