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枕的依旧是妈妈所在的装置，强迫自己再休息一会儿。
“睡不着吗？”
故意加重的脚步声和放轻的话语不分先后的出现在楼梯间，既有怕吓到对方的体贴，也有不想打扰到别人的谨慎。
宣爻循声望去，发现果然是李解，随即又重新靠回装置上，问：“这么快就轮值到你了？”
这些人虽然说是会跟着自己，实际上还是会保持一定距离，尤其是后来的那个组，虽然凑在一起很张扬，私下却很谨慎，甚至没有主动上前搭话。
“是啊。大家虽然看起来轻松，但是都开着‘全域’，精神上处于高强度负载状态，支撑不了太久。”李解道。
“全域？”宣爻听到了陌生的词。
“一种最小范围的域。就像在你周围形成一圈肉眼不可见的无死角保护区域。虽然很窄，但是没有谁能突破这个范围。”李解用手比划了不足十公分的宽度，“除非使用域的本人受到重创，陷入昏迷或者死亡。否则都不会消失。自然就不能伤害到你。这期间，你的一举一动我们都能感知到。所以我们所属的正式名称是：监视性保护组。”
宣爻瞪大双眼：“怎么做到的？”
李解：“使用辅脑接入辅助设备，直接通过神经元信号控制单个粒子级大小的装置。”
“辅脑居然能，做到这种事？”宣爻更吃惊了。
“当然。而且还有许多使用方法，只是一般人做不到。”
“有限制条件？”
“需要稳定的情绪、冷静的头脑以及快速的分析能力。”
“原来，他口中的话，是真的……”
“什么？”
“没什么。”
“……”
原本作为解答一方的李解，被宣爻小声的自言自语弄得一头雾水。
短暂地沉默让情况有点尴尬，直到李解突然抛出让宣爻愣住的话。
“他们在上面说，你可能有恋母情结，所以才会睡在这里。”
“……”
这下换成宣爻尴尬得僵住了。
虽然与事实不符，可他身后就是证据，简直百口莫辩。何况以他一句长话都说不了的语言表达能力，根本就没有反驳的可能，只能支支吾吾地看着李解。
“你别在意。都是在开玩笑而已。”李解被对方手足无措的模样逗笑了，“那群笨蛋很喜欢互相开玩笑，经常不经大脑说话，信口开河惯了。等到回首都圈，我会好好收拾他们的。”
“没，没事。不用。”宣爻更尴尬了，不自觉抚了抚手腕上的黑曜石，“他们都很好，别收拾他们。”
“没想到你会护着他们。”李解觉得不可思议。
“没，没有。”宣爻辩驳道，“大家都，不坏。”
李解一愣，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却没有直接说出口，片刻后改问：“你的肚子还好吗？”
她比划了一下胃部的位置，问：“如果有什么不适，要及时跟我们说。”
“好、好的。没有不适。都很好。”宣爻一板一眼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失眠？”李解问。
宣爻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地板很硬……”
李解无奈道：“那你就别把床让给他们。”
“他们，盯着床的眼神，”宣爻讷讷道，“我，拒绝不了。”
李解：“……”
她努力尝试忍笑，但就跟之前的穆纯一样，依旧忍不住大笑起来，弄得宣爻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有点明白穆海豚为什么特别护着你了。”毕竟包括李解在内都无法抗拒这种小动物般的可爱感。
“特别护着……我？”这次轮到宣爻一头雾水了。
“是啊。你没发现吗？”李解问。宣爻摇头。
这一点也很像小动物。李解勉强忍住揉一下对方脑袋的冲动。
“我发现你说话的时候，总是两三个词就会停顿一次。”她改变了话题，“你是不喜欢说话，还是跟人说话就会紧张？”
“紧张。”宣爻据实以告，“而且，我不太会说话。”
“但是却不讨厌聊天？”
“不讨厌。”
“要聊天吗？”
宣爻点头：“可是，我不知道，聊什么。”
“没关系，我知道。”李解边说边走向宣爻，在后者反射性躲开前，空出一臂恰当的社交距离，在他身边坐下，“其实大家看着你，都觉得挺惨的，㑲楓所以才会故意开你玩笑。毕竟发泄有助缓解情绪所带来的压力。”
“惨……惨什么？”宣爻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意识永寂。四台这个。一颗奇怪的，未开发完成的，宜居星，负债……是这些吗？”
“是啊，”李解点头，“在一般人眼中，你已经很惨了，而你似乎毫无自觉。”
“唔，”宣爻先点头而后又摇头，“其他还好，工作很多，负债还不完，就……”
“负债果然是你现阶段最急需处理的问题。”李解忽然抛出了一个完全出乎宣爻意料的问题，“你没想过用其他的方式清债吗？”
宣爻：“唔？”
“你已经成年了，可以做很多以前做不了的决定。”李解咽下后面的话，视线则逐一掠过四台装置。
“不。”宣爻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相当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停掉。”
“这样……”李解当即更换了其他的方法，“那你知道这颗宜居星的开发权在谁或者什么机构名下吗？”
“开发权？”宣爻一愣，“未成年保护条款，必须成年，才能知道和进行处置。我昨天刚成年，还没去查。”
“有宜居星编号吗？”李解又问。
宣爻再度摇头：“就算有，我也不知道……”
“我帮你查一下吧？”
“好……谢谢。”
“奇怪。”李解很快发出困惑地声音，“没有查到宜居星编号，也没有租用权和开发权授权文件。”
“……”
“有可能是极其特殊的加密文件，就连我这个级别都查看不了。看来必须找局里走授权流程了。”
“这个文件，很关键吗？”
“抛开文件不谈，单就权限来说，我只比穆海豚低半级，还是第一次遇到我查不了的文件。”李解纳闷道，“而且这个宜居星连编号也没有，这就更奇怪了。”
“宜居星，都有编号？”宣爻一头雾水。
“是啊。”李解说，“不然各星域的管理早就乱成一片了，邦联会疯的。”
“唔。”※※※她喜欢冒险，喜欢危险……但她最喜欢的还是拯救别人于险境，享受被人崇拜与仰望的刹那。
于是，她努力赢得了最适合自己的人生。
关于最初那次受伤的回忆，却异常的短暂。
恐怖分子手中陌生的新型武器发出的强热与强光突破了保护着她的面罩。
她迅速伏低身体，却已经来不及了。
大概是任何毫无防备的人，被投入了数千度的火焰之中。
身体来不及感觉到任何东西，五官就如同融化般流淌，瞬间就被灼烧得面目全非。
枪声与疼痛，不分先后。
她开枪击毙了对方，自己却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她已经在医院了。
她失去了脸，在辅脑直接接入的病情告知书上，她果断选择了面部轮廓再造治疗。……
“夏馨，对吧？”
穆纯看着四肢和头部上半截完全被多重安全锁的流体金属框住的对方，其所使用的轮椅同样兼具行动拘束功能，可以说是一种新型囚牢，跟那个意气风发的武警队长简直判若两人，险些没认出来。
“你还记得我吗？”他问。
“对。我记得你的声音，当时还核实过你的身份。”夏馨说话时虽然竭尽全力保持着镇定，却因为失去了人类汲取外部信息优先级最高的视觉而显得非常忐忑，“你叫穆纯，是首都圈管制局的人。”
“我的手距离你的指尖大概十公分，是掌心向上摊开的状态。”穆纯显然注意到了，直接拖了把椅子过去，在夏馨对面坐下，“这个距离在你的手的可移动范围内。如果你愿意，或者觉得紧张的话，可以握着我的手。我也会回握。但是，如果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用力握，这样你随时都可以抽回。”
夏馨经过被拆穿的窘迫后，毫不排斥地把手放在了对方的手上，主动握住的同时逐渐平复了心情。
“谢谢。”她说，“你比外表看起来稳重。”
“不客气。”穆纯并不介意对方略带讽刺意味的不友善话语。
“首都的管制局对于我们警察系统的人来说始终都很神秘，只知道你们负责精神网络管辖和精神犯罪以及罪犯相关，却不知晓什么才是精神犯罪。”夏馨道，“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跟这种事扯上关系，还直接被定性为所谓的精神罪犯？正常来说，不是应该走相关审判程序吗？”
对于眼睛看不见的人来说，这样的确能在最大范畴内给予安全感，夏馨变得健谈就是最好的佐证，穆纯也趁机从对方的手上判断出她所接受过的武器等训练以及日常生活习惯等情况，并且迅速得出对方并非天才型而是努力型的结论。
“与我有关的最后一段记忆，你还能回忆得起来吗？”穆纯不答反问。
“能。”夏馨说，“你原本打算请我吃午饭，后来改成了晚饭。然后，根据你提出的顾虑与建议，我去安排疏散博物馆半径范围内的所有一般民众。”
“然后呢？”穆纯没有提起之前在餐厅时已经询问过类似的问题，以便对方能专心回忆。
“然后就想不起来了。”夏馨了然道，“我的记忆只持续到前去疏散，后面就是一片空白了。等我恢复时，已经在这个我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眼睛也变得看不见了，行动还受到了限制……问题就出在我记忆空白的阶段里，没错吧？”
“没错。你的表述能力完全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平，情绪也相对稳定，说明你的理智也恢复了。”穆纯没有直接说出餐厅的事，反而将计划好的言行按步骤呈现出来。在赢取别人信任方面，他耐心得异乎寻常。
“我看过你的履历，你此前的人生相当优秀。不止双商、运动、战斗能力等等，无论是学业还是事业，都非常的成功。除了长相。”
“我的长相怎么了？”夏馨毫无预警地突然提高了音量，跟方才简直是判若两人，就像任何暴怒的人，“你看不起动过脸的人吗？”
途中她就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她失败了。
穆纯没料到夏馨会突然展露出这种咄咄逼人的模样，但他外露的言行与想法相反，略微加重了抓住对方手的力道，藉由她颤抖的手与下半张脸上同样颤抖的嘴唇来确定对方情绪失控的事实后就放开了。
可这短暂的间隙已经足够让夏馨察觉到自身的古怪，自然惊讶于自己刚才突然爆发的模样，怔住不动。
“如果你本来就是这种性格，肯定对真相不会有兴趣，我也会立刻闭上嘴离开，彻底放弃调查。”穆纯说，“如果你可以保持冷静，就请先听我说完，然后再反驳或谩骂，甚至针对我的人身攻击都可以。”
夏馨没有出声，思考片刻后才轻颔下首。
“我没有责怪或质问你的意思，尤其是长相。我开始以为你只是单纯的暴食症患者，没想到你还有容貌焦虑问题。我不是来为你做诊断的医生，我只是想了解事情的完整经过。”穆纯道，“而且就我个人立场来说，哪怕抛开外表不提，你也已经是一位相当优秀的人了。更何况你可是为了保护大家的生命和社会公共财产才受伤的，这本身就非常值得尊敬了。面部轮廓再造只不过是种不错的治疗手段，你做出了理所当然的选择。你的选择并没有错，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没必要为此焦虑，更没必要觉得对不起赋予自己外在基因的人。你如果能信任自己的选择与判断，才不会陷入自我质疑的漩涡。”
“你想还清债务，对吧？”李解问，“虽然你没直接说。”
宣爻不停点头，只是眼神闪躲，显得有些局促。
“但是依靠努力工作等常规手段，肯定是不可能的。这点你自己也很清楚。”李解说，“既然你排斥关停设备这一最为容易清债的选择，自然只剩下让渡出这颗宜居星的全部相关授权这一选项了。”
“让渡？”宣爻眨眨眼，“给谁？”
“我以的权限能查到你们一家人搬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你父亲拿到了这颗宜居星的开发授权，但是却查不到授权人，也没有相关转移授权的法律文件。包括宜居星编号。”李解犯难道，“要转让或授权的其他人来接手宜居星的继续开发，前提是能查出这颗宜居星的编号和权责归属。可问题是，继承权并不在你身上，也查不出相关归属，自然也就没办法用转让的方法清债了。”
“……”
短暂出现的希望轻易消失不见，宣爻却没显得太过失落，反而向对方道谢。
“谢什么？”李解苦笑，“我就没帮上忙。”
“你想帮我，”宣爻说，“所以……还是，谢谢。”
李解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揉对方的脑袋，没想到宣爻不止向后避开，还附赠了小动物受惊时的警惕眼神。
李解讪讪收回手，抱歉的表示不会再这样了，宣爻这才小心地坐回原位。
“我再帮你想想办法。”李解说，“如果实在不行，还有一个办法。”
宣爻：“还有……？”
“这个数额的话，你去抱穆海豚大腿，扯着嗓子，嚎啕一顿。”李解说，“越伤心越好那种。他肯定会帮你还。”
“……”
宣爻怀疑了自己的耳朵。
“别瞪我。相信我。穆海豚根本不在乎钱这种东西。”李解说。
通过此前与穆纯短暂地接触，宣爻当然已经察觉了这一点，但他依旧摇头。
“真的。”李解强调，“对他来说，钱既不是货币，也不是商品，更谈不上价值，只是个名词。”
非常奇怪的说法。宣爻安静地琢磨了好一会儿，用辅脑搜索无果后，到底还是忍不住出声问：“为什么？”
“因为高维那边已经彻底淘汰这种东西了，而我们所使用的精神网络核心能源又完全依靠高维人。”李解说，“他们提供精神网络能源却不收取金钱作为回报，等同于能源义工。所以搭建精神网络的时候，我们就与他们达成了协约。他们负责提供能源，我们则给予他们相应的货币兑换机制。比例差虽然很大，手续也很繁琐，但是他们对物质的要求没那么高。如非日常必须开销，不会使用，也不会让钱流通到市场里，影响我们的货经济。”
“什么？”宣爻失声。
“你居然不信？”李解失笑，“对我们的精神网络而言，高维人可是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核心能源。穆海豚作为其中的一员，而且是既张扬又爱享受的特例，之所以这么毫无顾虑，当然是因为他比其他高维人拥有更多可以兑换我们货币的‘东西’。甚至因为他主动帮我们处理了许多相关的麻烦，就连麻烦的兑换流程都已经有专人代替他处理。也就是说，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拿出海量的等值货币。”
“……”
“而且，对于长相合他胃口的人，他是很好说话的。当然不是冤大头那种无底线的意味。你如果愿意，可以试着跟他聊一聊，找他帮忙……摇头？你别紧张。没事的。又摇头？他不会要你去做什么坏事去报答他，也不会趁机勒索你，最多要你肉偿一下。问题不大。还摇头？”
宣爻深感这已超出问题大小，而是自己贫乏的想象力所不能理解的范畴，只能不停地快速摇头。
“停停停。”李解被宣爻持续的摇头动作惊到了，却不好直接出手制止，毕竟对方非常排斥肢体接触，“你可别再摇头了。当我开玩笑。我很担心你的颈椎。”
宣爻这才停下，忐忑地盯着对方，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李解问。
“我想，问个问题。”宣爻暗中抚了好几下手腕上的黑曜石才鼓起勇气，“之前想问他……可他没有回答，还岔开了话题。”
“他？穆海豚吗？问什么？你问。”
“是关于意识永寂。”
“这个啊……他不愿意回答也很正常。”
“为什么？”
“这属于他的隐私，你只能自己去问他本人。”
“唔……那，这个，在首都圈，有治疗方法吗？”
李解摇头：“抱歉。”
“没，没事，别道歉，”宣爻非常不熟练地改问，“首都圈，有研究致病因……么？”
“关于这个，我要先问个问题，”李解说，“你有签过保密协议吗？”宣爻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