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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纵骄狂(群青微尘)


阿缺哎唷叫唤,好不容易爬起身来一瞧,却见周围绿荫冉冉,林烟横积,他们已落入员峤地界。
往下一望,却见小九爪鱼已长长铺展开来,如一张毡子。多亏祂于方才千钧一发时垫在阿缺身下,这才教他没被砸成肉糜。
“多谢大仙,多谢大仙。”阿缺急忙向小椒磕头。小椒收回神通,又变成巴掌似的大小,道:“这下懂得猪尿脬的好了罢。”
他们回望对岸,只见云霭苍苍,峰险谷深,顿时一阵后怕,若有分毫闪失,他们真要丧命于此。谷璧卫毕竟狠心,不在乎他们死活。
阿缺将方惊愚自身上放下,又解下水囊,喂了他几口水。方惊愚仍神志昏沉,断臂处裹着的细布早被血染红。小椒爬过来,伸出漆黑的触角,覆在方惊愚伤处,创口竟也不流血了。阿缺看得怔了。小椒七只小眼乜斜着望他,忽问道:
“你不怕我么?”
“怕您?”
“我……我是一只会讲话的九爪鱼,和你们大不一样……”
阿缺赧然地摸摸脸颊,道:“咱们一伙人被海浪冲到岱舆后,虽很快被押至谷璧卫的地牢里,却也从守卒口里听闻了许多岱舆的事。您不便是岱舆人崇奉的‘雍和大仙’么?仙本就是与人有异的,阿楚也说过让我信您。”小椒听了,心里一热,想道:“死楚长工,当初口口声声同扎嘴葫芦说不要救我,到底还是信得过本仙的。”
阿缺又垂下眉眼,道:“小的本无甚本事,不过是一舵工,娘生我时家徒四壁,瓢碗皆缺,便将我取名作‘阿缺’。自小我便什么都缺,个头、衣衫、吃食,连门牙也被石子磕缺一块儿。我样样事皆做不好,在义军里算得最无关紧要的一个。大仙不嫌弃我,已是小的之幸,小的又怎敢对大仙形貌置喙?”
他的手指用力绞着破烂的麻衫:“义军里的大伙都太能干,个个冲在前头护卫殿下,也因而纷纷送命,从而余下我这吓爪儿耗子、一个怂包。”
小九爪鱼爬过去,轻轻拍他膝头,“说什么话呢,你能带扎嘴葫芦闯到这里,已不是个怂包了。”
说话间,他们却听闻一阵窸窣响动,扭头一望,却见几个黑影自红花檵木丛里钻出,是椎髻褐衣的农人们,手扛铁耨,瞳子皆漆黑,犹如行尸走骨。小九爪鱼惊叫道:
“这……这里也有谷璧卫的爪牙!”
阿缺大骇,方才知晓为何当初遭谷璧卫操控心智的追兵不来追他们,只将索桥割断,原来是在员峤这一边也布有伏兵,哪怕他们能险死还生逃到员峤也能拿下他们。
他笨手拙脚,欲去拔方惊愚的毗婆尸佛刀,然而此刀重如巨岳。眼看着那群农人满口流涎,铁斧乱舞,阿缺提心在口,叫道:“大仙、大仙,你再显一回身手呀!”
小椒也慌忙。祂能操使人心智,能教人创口愈合,可本身却孱如尘埃。祂道:“等等。”于是便飞快钻进方惊愚耳里。
当农人们手操铁具,趋逼近前时,先前仍昏厥的方惊愚突而歪歪斜斜地站起,双目微睁,其间亦流露出一线漆黑墨色。他的目光凌厉如霜,杀气直冲穹苍。然而当小椒操控着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搭上毗婆尸佛刀柄时,他浑身却一下瘫软下来。小椒在他耳里叫道:“糟啦,我忘了这厮被抽了虾线了,周身没骨,使不上劲儿!”阿缺汗流满面,“大仙,你还真不如一只猪尿脬有用!”
眼看着农人们将一拥而上,用铁插砸破他们脑袋,斜刺里却又闪出一众黑影,只听一阵闷响,农人们纷纷倒地。阿缺余悸未消,仰面望去,只见那是一群如黑泥般涌动的身影,大多着僧服三衣,是一群脸上盖着瓷碗的古怪沙门。有些脸上不盖碗的僧人则生着六七只眼,与小椒生得颇似。
正是这群僧人突而现形,将谷璧卫的部属揍了个七荤八素。阿缺张口缠舌,事至如今,已没什么事教他奇怪。僧人们围起小椒,七张八嘴地热切叫道:“榊籹,榊籹!”小椒也欣喜,扭头对阿缺道,“这是本仙的遗形,虽与本仙断了许久干系,已自生出一种神识,却不会害咱们。”
黑泥一般的僧众中缓缓行出一位老尼,脸上盖一只描画艳丽的宝相花,戴着神帽,为他们引路。小椒道:“跟上她。”阿缺赶忙背起方惊愚,一路跟随。
一路峰壑荒芜,蛩噪幽林。他们来到一座古刹前,山门覆苔,钟鼓楼败弃。小椒同那老尼唧唧咕咕讲了几句话,对阿缺道:“咱们便在这里歇脚罢,这位法师说,谷璧卫虽曾派出许多眼线进驻员峤,却也被祂们悄悄除去了,留驻此地,便能保咱们无虞。”
阿缺依言,在寺中寻了间僧房住下。随后便是烧水熬药,用十灰散敷了方惊愚伤处,再用滚水烫过晾干的净布裹好断臂。那脸上盖碗的老尼来过一趟,说寺中有一莲池,池水得灵泉浇灌,若在其中洗沐,愈伤也快。
过了大半日后,方惊愚方才醒转。他脸色惨白,发丝被冷汗湿成一绺绺,贴在额上。才一醒来,他便兀然起身,因身上痛楚而倒抽一口凉气,却仍挣扎着道:
“楚狂呢?”
阿缺正在一旁拾整褡裢,听闻动静,知他醒来,又惊又喜,叫道:“殿下,你醒啦?”方惊愚却赤红着双目,几乎要自榻上一跃而起,失了平日的沉静神色,低吼道:“楚狂在哪?”
阿缺口唇嚅嚅,半晌道:“他、他留在岱舆……”
“那此处是何地?岱舆么?”
“此地是员峤……”
方惊愚眼里简直要喷火,他环顾四周,望见尚且熟稔的景致,结尘的、曾有许多头陀趴过的梁木,他曾与楚狂共枕而眠的席榻,破烂的苇扇,处处都教他挂记起昔日的情形。他又道:“我为何在此地?”
阿缺慌张:“阿楚吩咐过,要我带殿下走。撤至员峤避避风头,若实在不成,再退往瀛洲……”“那他呢,他为何没跟着咱们来?”
正当此时,小椒自窗口翻进来,一脸正色,替阿缺解了围:“楚长工说过他来牵制敌军,但因索道被谷璧卫的标下断绝的干系,他且退不回员峤来。但你放心罢,长工狡兔三窟,现下仍活着呢。”
“你为何能如此信誓旦旦!”
“因他也服了‘仙馔’,算得本仙的信者。本仙知晓他尚未故世。”
小九爪鱼的眼目突而极凝重地望着他,口气轻缓,有难察的伤悲。
“睡罢,扎嘴葫芦,你太倦了,好好休憩一番,再启途罢。没人为你而死,人人皆活得好好的。义军的大伙儿、郑少爷和楚长工,他们仍会在殿下身畔。所以阖目罢,扎嘴葫芦——一闭眼,你便又能见着他们了。”

方惊愚浸在莲池中,仰面向天,沉默不语。
天穹宁静湛蓝,看不出在其下的某处正掀刮着腥风血雨。池中漫漾着漆黑浆水。小椒告诉他,这是古时的溟海水,是祂神力的本源,也与古刹中沙门们那如泥的身躯同源。果不其然,在浸洗之下,他身上虽又麻又痛,创伤却在渐渐愈合。
此时他完好的那只腕节上套着一条铁链子,因他方才乍一醒转,当即口沸目赤,追寻楚狂下落,小椒和阿缺都劝解他,要他且养好一身伤再作打算,但瞧他心绪激昂,又怕他冲动逃跑,遂以铁链锁住了他。
此时方惊愚心头百绪缠结,像有一只钩子一下下戳刺着心膛。他忧心楚狂和郑得利的安危,独他们留在那险塞之地,以一敌万,简直是难以想象的艰险。
他望着天穹,正陷入沉思,却听得一阵淅淅水声,扭头一看,却见小椒爬过来了,身后随着那老尼。小椒试探着望他:“扎嘴葫芦,你的伤处还痛么?”
“还有些,我这伤势何时能好?”
“少说也要几日。谷璧卫的炎毒侵蚀甚深,本仙虽有愈伤神力,那断臂却是一时复原不得了。”
方惊愚问:“吃那袋漆黑的肉片也不可复生么?”
小椒惊诧,片晌后道:“扎嘴葫芦,那袋……当初咱们在觅鹿村里拿到的,‘大源道教主’予咱们的肉片,连我也不知晓那是何来头,只知那物包藏有很深的怨毒之心,若服食得多了,定会神智昏狂。且谷璧卫留下的炎毒厉害着哩,有许多聚在你那断臂处,你吃了它,大抵也不能教那伤处痊愈。”
“那我究竟何时才能动身去救楚狂和得利?”方惊愚声音冰冷,心神却激荡,道,“多耽误一刻,他们便更危急一分,我怎能在此地隔岸观火!”
小椒许久不答,他扭头一望,却见有漆黑的水珠不断从小九爪鱼那七只小眼里淌出,将祂浑身打得湿漉漉的,祂似是在流泪。方惊愚讶然:“你怎么了?”小椒抽搭搭道:“没怎么。”
小椒取回神力后,眼目可通达千里,早知郑得利的遭遇,心如刀割。突然间,一股悲伤的洪流涌上心头,祂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这反教方惊愚手足无措。最后,祂泪汪汪地与方惊愚道:“死葫芦,让你别走就是别走。好好想一下往后应如何做再动身,你莫非还想害死更多人么?”
这话便似一柄利剑,刺中方惊愚心口。他张口结舌,脸色变得极苍白。小椒也自知失言,然而说出的话便似泼出的水般收不回。小九爪鱼讪讪地挪起触角,蹒跚着爬开,独留方惊愚一人在原处。
方惊愚躺回莲池里,心里一抽抽地发痛,小椒说得不错,他已教旁人损失惨重,如今不可轻动。“骡子”已死,瀛洲义军大多亡故,楚狂、郑得利下落不明,而今摆在他面前的便似一死局,石枰上仅余他一枚将帅,他在孤军奋战。
他忽而很想见到楚狂。楚狂的一颦一笑、那只锋锐而血红的重瞳、别离时凄然而决绝的言语,一阖目便会现于他脑海中。楚狂曾握着手,与他道哪怕仅余一人,自己便是他的千军万马。
愈想到楚狂,他便愈情难自抑。这段时日以来,他与楚狂相伴偕行,一路历经不知多少险阻,早视对方如骨血,难割难舍。正当心如刀锯之时,他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奇异的声音叫道:“殿疜。”
方惊愚缓缓起身,回头望去,却见是那脸上盖着瓷碗的老尼。小椒方才爬走了,她却还在原处。也是奇事,大抵是因先前小椒爬进过一回自己的耳道,又在自己身子里清过炎毒的干系,他现今渐渐能解明老尼的话语了。老尼道:“殿下不必心焦,谋而后动,方是明智之举。”
方惊愚淡淡道:“我一个残废,手上也无兵卒,再怎样谋划,还能想出甚奇策?”
“那便一步步来,当务之急是现将身子调治好。这莲池里尽是古溟海水,殿下在此休憩,于伤处大大有益。乘此间隙,殿下听老身讲讲古可好?”
方惊愚望了一眼腕上的铁链子,现时他确是逃也逃不开,且他确对这来头不明的老尼有着十足兴致,便点了点头。
“其实殿下现下绝算不得孤掌难鸣,若殿下有意,老身等也可对您助一臂之力。”
“说来……你们究竟是何人?”
“老身曾与那位楚小兄弟说过一回,大抵是那小兄弟未转告殿下罢。咱们曾是人,许久以前在仙山丧命之人。尸首浸于溟海中,支离破碎,渐作了沉底海泥。尔后又因‘雍和大仙’之力,自海中复生,又回到陆上。”
“那便是同传闻里的自海中而来的‘仙人’一样了?”
老尼话语里带着笑意:“咱们哪敢自称仙人!往昔白帝曾经行此地,留下我等驻守在此,只是后来经逢变故,我等只得葬身此地。身躯腐坏,方才变作这黑泥一般的模样。其中大多人神智尽失,言语不再与常人通,他们便是你们在古刹里见到的沙弥了。”
方惊愚睁大双目:“白帝?你们属白帝的麾下?”
“是,不知许久以前,我等曾为白帝部属,同其干戈征战。老身有一旧名,兴许你更为熟稔。”老尼说着,摘下脸上的瓷碗,方惊愚愕然地发现其后是一张模糊的五官,他有些微的印象。大抵是在哪处的壁画中曾见过罢,白帝秉旄仗钺,仙山卫们威仪非凡,紧随其后,老尼的面容与其中一位所差无几。
“碧宝卫。”
那如黑泥一般的老尼缓缓道。
“这便是老身亡故之前、身为人时的名号。”
————
水落声滴滴答答,刺痛了楚狂的耳鼓。他眼皮沉重如铅,浑身也僵重,四周黑且冷,仿佛睡在一副棺椁里。
厚重的血腥气萦绕鼻间,后来楚狂发觉那铁锈味、水滴声皆源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剧痛在周身游走,仿佛有无数野兽在撕扯身躯。一副铁链将他吊起,让他脚尖堪堪着地。说不清这是此处,像是哪处看押人犯的地牢。大抵是先前吃了许多肉片的缘故,纵使他伤得体无完肤,还曾被谷璧卫刺穿了胸膛,此时却仍吊着一口气。
其后的数日,他的神志一直处于昏朦之中。狱子每日来给他喂食水,然而更多时候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虐打。在此之前,他尚不知自己的性命竟如此顽强,在万名骑卒的围攻下身攒数箭、遭刀穿剑刺,又被谷璧卫的触角洞穿血肉,身子已如破布一般,然而却仍有生息。大多时候,他处于半昏半醒之间,肉身便是给他时时带来痛楚的囚笼。他想起许久以前,当他尚是方悯圣时常因习剑而皮伤肉绽,每每此时,琅玕卫便会道:
“爬起来,别蹙眉,悯圣。一点小伤而已,何足挂齿?伤的不过皮肉,咱们方家人只消有一口气在便当蒙矢蹚沸!”
而他往时总会咬紧牙关,缓缓站起。他不是未受过重伤,被玉鸡卫的拳头洞穿过胸腹、撕裂过半边身子、掼断过浑身骨头,多少次伤痛他都忍过来了,但这一回他却泄劲儿了。
楚狂口唇微动,以无人听闻的低音,仿佛对着琅玕卫过去的影子嘶哑地道:“可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十年……还不够么?”
“我好痛,好冷,好倦……让我死罢,爹。”
死是宁静的安眠,生是痛苦的挣扎。浑浊的视界里,狱子们狞笑着向他走来。谷璧卫授意他们折磨自己,因他服食了太多肉片,伤虽难愈,一时半会儿却也不得归西。
狱吏每日会泼冷水洗净他身上的血污,又再度将他虐打得鲜血淋漓。自和方惊愚分别后,他已死了一切心,方惊愚将会在阿缺的护送下去往员峤抑或瀛洲,而他这枚弃子当在期间断命。无人会来救他。
昏昏沉沉间,楚狂隐约望见眼缝里现出一道黑影,一个含笑的声音自面前传来:
“还有气么,天符卫?”
谷璧卫一身蹙金绣衣,嵌青金龙首带,长身玉立,势派不凡。相比之下,被铁索吊起的楚狂发丝披乱,面色苍白若幽鬼,遍体狰狞伤创,血染红了脚下一方土地,着实算得可怜。然而楚狂却使尽气力冷哼一声,气若游丝地道:
“已断气了……还不快将你大爷……供起来。老子要在神台上……日日俯瞰你那……死秃脑瓢。”
谷璧卫笑道:“还能贫嘴,看来是‘仙馔’吃得够多,还有气力。”他扭头对卒子们道:“你们的小剑呢?都拔出来,一人刺他一剑,看他还能不能讲话。”
狱子们眼见楚狂气息奄奄,一颗心皆吊着,生怕不留神将他捅死,可毕竟是谷璧卫命令,不可不从,便纷纷从剑带上拔出短刀、叉子。楚狂是个怪物,这些日子里他们已充分领会到此事,他身负常人可致命的伤势,可却不死,且创口也不生腐,反倒在缓缓愈合。
他们走上前,一阵撕裂皮肉的闷响传来,一刹间,楚狂身上又添了几道创口,血水倾泻而下。可楚狂已没了惨叫的劲头,只挣动了一下手脚,短促地抽了一口凉气,旋即垂着头,似是昏死过去了。
谷璧卫上前,揪起他的发丝。楚狂阖着眼,面无血色,如一件将碎的瓷器。谷璧卫的手指变作黑泥般的触角,刺进伤处,同时俯在他耳畔轻声道:
“你那位‘殿下’已故世了。”
刹那间,他感到楚狂的身躯剧震了一下。这位遭刀刺火烙都不曾痛呼过一声的青年突而睁开眼,恶狠狠地盯向他。谷璧卫满意道:“此言非虚,在下部属已在堂庭路边捕得他踪迹。那位殿下虽断一臂,却欲以火铳伤我骑卒,只惜时运不济,火铳爆膛,炸掉了他半只脑壳,反教他丧了命。”
楚狂忽而极激烈地挣扎起来,仿佛身中有熔浆欲喷薄而出,以一个远胜垂死之人能发出的愠怒而疯狂的声调道:
“胡说……八道!”
“这怎是胡说八道?在下的眼目皆看得清清楚楚。尸首便摆在殓房里,你昏厥的那段时日里已然腐烂,恶臭难闻。你若不信,在下也能带你去看。”谷璧卫说着,微笑着抚了抚腰间的剑柄,楚狂望见了熟悉的柄绳、剑格,那是含光剑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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