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枣枝在火盆中爆裂不歇。忽然间,方惊愚想起郑得利的面影,那是一张秀懦书生的面孔,目光却无比坚毅。他常对方惊愚讲起他那曾为蓬莱天文院提点的爹的故事,他爹曾讲过一句话:“过去即将来,将来即过去。”
天符卫无数次穿过桃源石门,见证不可胜数的世界并记述,再将这记述带回过去的蓬莱。方惊愚和方悯圣的呱呱坠地已是千难万险之后所致的结果,虽是过去,实则已是未来。
忽然间,楚狂自椅上站起,道:“郑少爷既知晓骨片上的契文之意,那他放飞燕鸥便绝非一个无谓之举。‘骡子’也说过,燕鸥可逾万里,我猜想他是想……求援。”
“求援?”众人愕然。
楚狂点头,忽而露出狡黠的笑靥道:“话说回来,我先同你们讲好,我是个脑门穿洞的痴儿,接下来若讲的话太疯,还请大伙儿多担待些。”
三人点头,白帝笑道:“朕就等着你讲疯话呢!”
楚狂放心大胆地叉腰道:“陛下、天符卫、白环卫大人皆为凿这冰壁而奔波多年,但无奈人单势微,没能破这冰壁。但小的在想,当初陛下的五千随扈不够,那便喊六千、一万、五万人来凿这冰壁,不便好了?”
白帝摇头:“朕以为你能讲出些惊世骇俗之言,不想依旧这样绳趋尺步!朕当初已算过了,休说五万人,将仙山全数的人皆叫上,也凿不破这冰壁。”
楚狂却道:“一座仙山的人不够,两座、三座仙山之人聚合起来一同凿这冰壁,这人数可还够否?”
一时间,众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楚狂张开双臂,火光将他的影子投画在墙上,仿佛顷刻间将他的身形拔长数倍。楚狂桀桀笑道:
“将不同年代、所有世界的仙山人集结到这处来,众心成城!”
第151章 济济有众
在暖阁中商议后几日,几人重在城阙外聚首。这时天边霞光浸染,层峦如玛瑙般璀璨生光。桃源石门伫立在远方,黑沉沉宛若乌云。有一小舲系于门边石柱上,随风摆荡。
众人将脯腊、水桶搬至小舲上,打点罢了,白环卫向众人福礼:
“多谢诸位襄助。小女子往后便按楚公子所述,启行去往岱舆。”
先前白环卫、楚狂曾聚首密议,那密议的内容方惊愚尚不知情。此时方惊愚扯扯楚狂衫袖,低声问道:“白环卫大人为何要去往岱舆?”
楚狂斜睨他:“你忘了本大爷出的那惊世骇俗的主意了么?咱们要穿过石门,引其他时代的仙山人到这归墟来!”
“那又干白环卫大人何事?”
“郑少爷当初看过了那骨片的记述,心意大抵同咱们暗合。他在岱舆放飞飞奴,是为求援。”楚狂却未急着答方惊愚,而是话锋一转,“向咱们走过的时代里的人求援。”
一时间,方惊愚如遭晴空响雷,寒栗不已。他问:“你是说,向蓬莱人、瀛洲义军告急?可燕鸥真能飞这样远,你提及的这些人又真会来么?”
“我从天符卫的记忆里得知,归墟的燕鸥乃食雍和大仙血肉的信使,桃源石便是大仙之骨。哪怕要穿过石门,它们也能自万里外归乡。但郑少爷当初是在岱舆放飞的燕鸥,若援军能来,在燕鸥的指引下最远也只能走至岱舆,故需白环卫大人在岱舆接引来人。”楚狂哂笑,以拳轻轻碰方惊愚。“不如我同殿下打个赌罢,看蓬莱人和瀛洲义军会不会来至此地。”
方惊愚虽不敢相信,却很愿去相信这可能。这时但见楚狂拍了拍心口,似在与藏在身子中的何人讲话:
“碧宝卫大人,多谢您这些时日来的照拂,小的现下身子已好了七八成了,您可出来了。”
方惊愚正怔神,却见楚狂将手掌捂在耳边,过不多时,竟有黑浆自他耳中缓缓淌出,滴落在地,渐而聚作一个污泥般的人形。
那污泥样的人儿笑道,俨然是碧宝卫的声口:“既然楚公子已平复如故,老身也不必再延留在您身中了。”
楚狂再三拱揖,连连道谢,而后望向方惊愚,目光里带着黠意。方惊愚读懂了他的揶揄,冷下一张脸,心里实则已烧得滚热,又惊又赧:自己忘了初到归墟时,为救楚狂性命,碧宝卫曾钻入楚狂身中,鼓动其心脏。
这便是说,他同楚狂讲情言、交吻、夜中做案,皆被碧宝卫瞧了个清楚!
纵然是硬壳一般的方惊愚,念及此事,神色中也不禁有了松动。楚狂坏笑着以肘捅他,“怎么了,臭小弟,有何想工?”
“无甚想工。”方惊愚硬邦邦地道。
“你是不是在想,咱们做下的羞惭事皆被碧宝卫大人瞧了去?”楚狂觑着他,口里啧啧有声。“你入我时不羞,这时反倒臊起来了?”
他围着方惊愚一通讥嘲,喋喋不已,吵得方惊愚耳烦意乱,这才教方惊愚想起这厮是个涎皮赖脸的人儿。方惊愚将拳攥得死紧,却又偏生拿楚狂没法子,想如往时一般痛揍他一顿,却又念及他是自己兄长,不敢造次。
楚狂凑到方惊愚身边,同他咬耳朵,狡猾一笑:“不打紧的,我有知觉。当初我性命危浅时,碧宝卫大人确是据动了我心脏。然而后来我坐上石椅,伤势渐愈,碧宝卫大人也力竭,陷入沉眠。咱们做的腌臜事大抵没入祂耳目。”
方惊愚瞪他一眼:“哥好像存心要看我难堪。办事儿也不怕被人看去似的,真是好厚的脸皮。”
楚狂拍拍他的肩,得意洋洋:“你哥就是你哥,姜还是老的辣。”
碧宝卫徐徐在冰上游弋,攀上小舲。白环卫仿佛对祂不见怪,伸手轻轻握住一条淤泥似的触角,笑道:“又见面了,碧宝卫大人。”
“咱们确已许久未见了,不想小妹子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反观老身,已是不成人形。”碧宝卫叹道,“小妹子啊,让老身与你同去罢。要将如此多人引至归墟,实是一件大事,老身已亡故多年,未为仙山做过何事,这回到了老身报陛下拔擢之恩的时刻了。”
白帝点头,似是准许了祂这举动。于是白环卫与碧宝卫一同登上小舲。风帆扯满,小舲启程,白环卫怀抱一笼燕鸥,与碧宝卫一同向余下三人挥别。渐渐的,船影穿过桃源石门,消失在天际,仿佛被石门的阴影吞湮而去。
小舲走后,老人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白帝城大殿,留楚狂与方惊愚坐于殿阶上。
两人并肩而坐,远眺桃源石门,雪覆群山,如有熔银流淌万里。他们心中皆生出道不明的感慨,方惊愚忽而转头对楚狂道:
“哥,我想抱一下你。”
“又怎么了?”楚狂斜睨他,仿佛他在撒呓挣。
“就是想抱一下。”
方惊愚说着,张开双臂,同楚狂紧紧相拥。两颗心脏隔着薄薄的腔膛跃动,好似应和的鼓点。方惊愚紧抱着楚狂,方才发觉兄长身躯削挺却瘦弱,嶙峋的硬骨硌着掌心。直至此时,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楚狂不在别处,便在这里,不是鲜血淋漓的模样,还能同他笑闹。
楚狂仿佛觉察到了他的凝重,不安地扭动身子。方惊愚低低地问:“悯圣哥,我想问关于当年的一些事,可又怕揭了你疮疤,教你难过。”
“有什么打紧的?那些事都过去了。”楚狂沉默片晌,道,然而方惊愚觉察到怀中的身躯在颤抖。“你问罢。”
这些时日里,楚狂曾与他说过天符卫留在其脑海里的种种记忆,令方惊愚十分愕然,然而那记忆里尚有些教他不解之处。
“我曾听哥说过,咱们那世界里的昌意帝实则是穿过石门的另一个世界里的白帝,既然如此,十年前,他将悯圣哥捉去时,为何未看穿你并非他要寻的白帝呢?”
楚狂沉默了许久,仿佛心中酝酿着狂涛骇浪。方惊愚知晓这便如拿针尖儿挑他心伤,心中也惴惴不安。最终楚狂道,声音缥缈,“我被玉鸡卫捉去后,带入了蓬莱仙宫。在大殿上,我确见到了昌意帝……”
他的语声像雾一般,朦朦胧胧,仿佛经风一吹,便要散了。
“但昌意帝似是对我的死活并无兴致,我见他身上……有黑络,眼中也蒙黑气,望不清物事,十分苦楚的模样,仅看了我一眼,便吩咐玉鸡卫拿我去……折磨了。”
方惊愚揽着他,知觉他颤抖,心如刀割,臂膀收紧了些。“玉鸡卫应也向他禀明了你的重瞳,他莫非不觉古怪么?”
“天符卫在仙宫中带走你时,昌意帝已被‘仙馔’侵蚀,半身不成人形。他以触角刺入你身中,教你后来身骨遭毁。也因是受‘仙馔’侵蚀,哪怕你后来吃了许多肉片,那骨头也长不回来。”楚狂强忍着头疼道,“昌意帝虽知我有重瞳,却以为那是受‘仙馔’侵蚀留下的,反倒更不疑我是白帝哩。”
方惊愚恍然大悟,猜想那时的昌意帝因“仙馔”发作而眼目蒙昧,后来在刑场再见他时虽已好转,却已足教兄长蒙混过关。想到这处,他心中更痛,轻声道:“让悯圣哥遭逢此难,全是我的过错。”
楚狂喘一口气,苍白的脸上平复了些血色,道:“什么错不错的,而今去计较已无甚意思了。只是你这死瓢老爱寻机攮我!你哥是生来就活该被你攮的么?”
方惊愚突而按住他后脑,施以深深一吻。这吻宛转千回,打了楚狂一个措手不及。待放开了楚狂,他轻声道:“哥若不服气,想攮我也成的。”
楚狂起了一身栗皮,大叫道:“不要,我对你这臭小弟的屁股才不惦记!”
二人在归墟中盘桓了数月,循冰壁而行,将这冰墙揣摸了个遍。白帝当初凿的冰壁恰在东南面,那儿常受日光照耀,又确乎最薄。
楚狂勘那冰墙后,很是欣喜,对方惊愚道:“咱们凿开这面冰壁后,便能一路风帆,直抵九州了!”
他还从褡裢角落里寻出一小把泥豆,掘开冻土,兴冲冲地埋下了,说:“你等着罢,冰壁凿开后,归墟也便不寒了。土里都能生出花儿来呢。”
方惊愚却忐忑,白环卫与碧宝卫一去不返,白帝也愁云满面,天地陡然变得空阔,他们如若被遗弃在偌大的归墟里。
两人走过一面面冰壁,只见无数尸骨横积于墙根,又有无数士卒在凿冰时便被冻毙成冰雕,纤毫毕现。楚狂神色黯然,他在天符卫的记忆里曾见过身影,自此他们再非传说,而是曾经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二人合掌叩拜了冻毙的士卒,默哀许久。方惊愚垂眸道:
“悯圣哥,咱们也会如他们一般,未寻得出路,便被永世闭锁在归墟么?”
“不会的。”
“大话谁都吹得起,可此事毕竟如逆水行舟。白帝与天符卫历经多世,都未能做成。咱们是他们的后生,真能做成他们未竟之业么?”
楚狂没好气道:“方惊愚,你又是怎了?先前还成竹在胸的模样,现下倒给咱俩泼冷水来了!我说能做成便是能做成。”
方惊愚埋下头,他自然想似楚狂一般口出狂言,然而随着时光推移,他反倒更心中惶惶。他们如被困于这雪窖冰天的囚笼中,永世等不到白环卫的回音。
正当他犹疑之时,他忽觉手背一温,是楚狂将掌心搭了上来。
“他们会来的。”楚狂与他四目相望,目光明亮地道,“信我。”
方惊愚将他的整个影子看进眼里,这时天际如烧红的铁,黯色里显出淡淡红光。楚狂的身影也似嵌在其中一般,刚毅而坚定,仿佛亘古不会移转。
于是方惊愚轻笑一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掌:“哥说的话,小弟自然会信。”
此时的白帝城中,苍老的白帝垂首坐于王座上,凝思默想。
他想起近百年前,那时的他尚是意气昂扬的少年天子,高居此位,对仙山卫们发号施令,而今却茕茕孑立,身畔空无一人。
白帝长叹,叹息声很快被飒飒风声淹没。蓬莱曾变作水患连天的瀛洲、纷扰动荡的岱舆,最后是毫无生机的归墟。白环卫和碧宝卫离去此地日久,再无音讯,他将重蹈覆辙,无人再对他施以援手。
正陷入自怨自艾之时,白帝的眼角忽瞥到一道明光。
老人颤巍巍地自王座上站起,枯涸的两眼难以置信地张大,映入千万点灯火。
火光如长川,正一点点自桃源石门后涌入,那是许多个擎点燃的干竹篾、风灯的人影,身姿各异,面有风尘之色,有的是兵勇,有的却作农人、走贩打扮。更有甚者,是黑糊糊一团、不成人样的污泥似的影子,那是员峤古刹里的怪僧们,曾为葬身溟海的白帝兵卒,如今再度应召归返人间。
朔风送来了远方的声响,白帝听见人群在朝立在丹墀上的二人呼喊,声沸如蜩:
“方捕头!”“殿下——”“阿楚!”
那里有曾受方惊愚照拂过的蓬莱黎庶,有身擐铁甲、英风凛凛的琅玕卫,为数众多的旧部;亦有瀛洲雷泽船的义军,曾与他们交心的义军头首司晨,住在蓬船上的万名流民。他们笑靥如春风,神色火热,宛若潮水般涌向丹墀。曾死寂无比的归墟再度迎来暖春。
白环卫与碧宝卫也在人丛中,她们虽面露倦色,却开怀而笑。白环卫走到大殿前,推手道:
“殿下,楚公子,咱们来复命了。为教这样多人渡海,咱们可费了好一番功夫,教你们久等了。”
司晨伤势已好全,一身裾衫阔裤,耳上戴一只鸡骨白玉玦,干净利落,叉腰笑道:“两位大人,别来无恙,上回是你助咱们瀛洲渡劫,这回却轮到姑奶奶我替你们摆平祸难啦!”
瀛洲义军在她身后七嘴八舌:“为来此处,咱们将瀛洲船尽皆拆了,可谓破釜沉舟!殿下,阿楚,咱们没地儿去了,你们可得给咱们留个地处呀。”
蓬莱人则嘁嘁喳喳道:“咱们那地儿已然大乱啦,与其随着昌意帝那老昏君做事,不如来寻片新地儿过活。方捕头、琅玕卫大人在哪,咱们便在哪儿!”琅玕卫站在人缝里,沉默不言,却破颜微笑。
殿阶之上,方惊愚与楚狂临风而立,被人丛簇拥,如受众星拱卫的明月。楚狂扭头,与方惊愚对望,他宛然一笑:
“如何,惊愚?你现在知晓了罢,咱们走过的每一步路,皆不是徒劳无果。”
方惊愚望着这遍野星灯,盏盏皆璀璨夺目,教人如置身于天河。他们曾历经千难万险,只为换回眼前这一张张舒悦的笑靥。那是他们曾播下的火种,而今终于聚首重燃,厝火燎原。
“是,咱们所做的一切,皆为此刻。”
于是他回握楚狂的手,眼中不禁有润光闪动,道。
“为了今日之归墟,明日之蓬莱。”
第152章 顾盼平生
一行人浩浩汤汤地涌入归墟,砌防风雪墙、扎下帐子,热火朝天。因先前在途中白环卫便已向他们述过来龙去脉,故而众人见着千里冰封的归墟,虽也口呆目瞪,却也很快着手做起事儿来。
蓬莱人见了方惊愚,搓手搓脚,热切地寒暄道:“方捕头,这地儿冻得见鬼,也亏你能先一步到这儿做活!”
方惊愚嘴角微扬:“你们愿来这鬼地方,已比我有胆气许多了。”
石门边,琅玕卫调兵施令,兵卒们运来燕鸥毛羽袄子、毛毡皮靴,分予众人穿上,又运来许多水桶、干豆、腊脯,作为口粮。方惊愚正纳罕这些物事从何而来,却见人海里钻出一个着翻领小袴的女僮,戴一只缀银穗虎头帽,俏丽可爱,正是如意卫。
如意卫见了他,双手抱胸,极神气的模样。
方惊愚道:“如意卫大人也来了?先前不见您身影,原来是被人丛挡住了。”
“你这昏说乱话的小子,这样大的事儿,老身不来打堆才叫奇怪哩!”如意卫跺着脚,怒冲冲道。她仿佛看穿了方惊愚心中疑窦,盛气凌人地叉腰,“殿……陛下,你方才是不是在想,咱们这些人在归墟扎堆儿,粮草不够,应如何是好?”
见方惊愚面露疑色,她骄傲地昂头,“不打紧的,白环卫与咱们讲了,只要有燕鸥引路,老身与琅玕卫的标下便能穿过桃源石门,自瀛洲还有别的时代里寻来食水。何况这归墟里也有好些海兽、鱼虾可猎,咱们不会粮绝濒危的。”
方惊愚点头:“原来如此,大人想得真是周到。”
此时天穹作铁灰色,霞云却如烧一炬大火,炽烈彤红。硕大的冰墙边,在几位仙山卫的调令下,众人各司其职,倒十分井井有条。琅玕卫施令罢了,扭头望见方惊愚立在他身后,神色一动,慌忙下拜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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