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君则坐在地上,一边喘着气,一边揩去嘴角和衣领上的血。
万马齐喑,死气沉沉。
魔兵散开成两排,面向以西的殿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他们的长枪上散着浓黑的雾气,一丝一缕化入虚空中,把原本凝重的气息反复挤压、挤压,直到几乎要坠下去,却迟迟不坠。云层正在细微地变成灰白色,意识到这一点的所有人屏住呼吸。
一阵不属于天界的闷热的风迎面袭来,墨色的身影跨入天君殿的牌门,那人抬手卸下面具,又随意丢弃在地上,一双没有神色的眼睛扫过殿内的人。
“请魔尊登位!”
“请魔尊登位!”
呐喊声震天动地,刺进叶遥耳朵里。
这便是路鞍的最终目的吧?他做到了。
叶遥开始观察路鞍的表情。也许是性格使然,路鞍还是一如既往不苟言笑,如今成就霸业就在眼前,只消几步,便能创下魔族史上从未有过的辉煌,但他也只是淡淡瞥过一眼高台上的帝座,而后抬手挥了两下。
一个身穿白衣的人被带上来。
丘天翊。
叶遥愣住,很快又发现——丘天翊戴着镣铐。
上次在姑摇山禁地断崖下,杜霰和叶遥勉力逃脱,丘天翊则留在了那里,不管他是自愿还是无奈,叶遥都多少对他心中有愧。现在看来,他果真又被路鞍重新关了起来。
趁丘天翊停在旁边,叶遥低声问:“你没什么大碍吧?”
丘天翊耸耸肩,并不回答他,而是转身看向后方。
叶遥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尊金猊鼎被抬了上来。
叶遥愣住。
金猊鼎的光罩中浮着一团柔和的魂魄——之所以是一团,而不是一缕,是因为它比上次叶遥在姑摇山洞窟里看到的,要大很多,俨然已经是完整的魂魄了。
“容章的魂魄?”杜霰在身边低声道。
叶遥陷入震惊,自语:“什么时候集齐的?”
丘天翊回过头,对着他苦笑:“七日前,在何重天。”
叶遥在纷乱的思绪中明白过来,一千年多前,当姑摇山的丘天翊震碎金猊鼎后,容章逃出南荒,最后在下天庭体力不支,魂魄连同神格都散在了何重天。如今路鞍带着魔族登上何重天,自然有能力重新聚齐容章的魂魄。
他沉下心:“路鞍到底想干什么?”
丘天翊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从未同我说过。”
眼前擦过一道墨色身影,叶遥抬头,见路鞍越过他们,缓步走向高台。
“请魔尊登位!”
“请魔尊登位!”
魔族每个人脸上都振奋不已,呐喊声几乎穿云裂石。
忽然,路鞍停下脚步,停在一团坐着的仙官面前。
奇异的情绪涌上心头,叶遥突然道:“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只见路鞍抬手劈开几个前面围挡的人,哄乱和怒喝中,天君那张如槁木死灰的脸暴露在天光之下。
天君仰头看着路鞍,颤着手指道:“无思十二神的援兵马上就到!你现在撤退还能……啊!”
他的领子被路鞍揪了出来,拖向高台。
【作者有话说】
假期结束了啊啊啊啊啊……
你们假期都干了什么呀,在家躺还是出去玩呀?
天君殿上,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甚至大气不敢出。
众目睽睽之下,天君胸前的衣领被路鞍不费吹灰之力单手拎着,上半身提起,下半身着地,任凭他怎么挣扎、叫喊,都没有人敢上去搭救。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那位高高在上、威严肃穆的天君陛下,一改往日的出尘不染,被人在地上拖行,速度并不快,却如千刀万剐,一步一步走向凌迟的终点,羽色的袍摆在走过的地方留下斑驳血痕,变得又脏又破。
终于,砰的一声,他被扬手扔在地上。
头冠一歪落下来,流苏交错杂乱,天君措手不及,慌乱爬过去捧起那顶头冠往自己头上戴。路鞍却一扬手,头冠重新咕噜噜滚回地上。
接着,一只黑靴搭在天君身后的肩背上。他倒吸一口气,还未回神,突然一股重力生生压下来,膝盖一弯,他竟被那只脚踩着跪了下来。下一刻,一只手揪住他头上的发髻,迫使他仰头。
“看着。”路鞍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睁大眼睛,见前方高台的宝座之上,赫然放着一尊聚魂鼎,触目惊心。
他的嘴唇开始颤抖。
他想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堂堂众仙之首、无极天的领神,居然被一只魔头踩上后背,被迫跪在一团魂魄面前。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他哆嗦着哀声道:“无思、无思十二神……”
“那是容章,你的女儿。”路鞍打断他。
大殿一片寂静。
天君眼皮颤动,视线开始闪躲。
路鞍只用一只手掰正他的脑袋,让他继续看着金猊鼎,道:“你把她藏在凡间,后来被天界发现,你又把她送去姑摇山,几百年未曾见她一面。”
叶遥第一次见路鞍说这么长的一句话。
他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因为她不能见人,她是你在凡间强奸一只狐狸生下来的人面狐身的怪物。”
他的话异常平静,犹如描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
但死寂的大殿还是平添一道闷雷。
“在你眼里,她不是女儿,是牲畜。”路鞍道,“你让她从出生到去世都活在见不得人的地方。”
说着,他加重脚下的力道,把天君压得更加低,再迫使他的头抬得更高。
“你,向她道歉。”
天君看着金猊鼎上的魂魄,开始不停颤抖,嘴巴却紧紧闭着。
“道歉!”路鞍大吼。
在场的天族都吓了一跳。
没有等到结果,路鞍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放下一只脚,转身淡淡道:“来人,掌掴。直到他肯道歉为止。”
很快,几个魔兵上前架起天君瘫软的身体,强制固定他的头颅,开始一下一下地打。
啪,啪,啪。
重重的巴掌竟在殿上响起回音,夹杂着痛苦的呜咽。
神仙们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一步。
方才路鞍说的那番话落入他们耳朵里,听起来实在太离奇,他们仍然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细思。但即便如此,双方力量的差距还是不足以让他们冒死上前反抗。
叶遥看向一边的丘天翊。
丘天翊镣铐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满脸惊愕失色,怔怔地看着前面的路鞍和天君。显然,他也是之前从未知晓路鞍要做什么。
时间一点点流逝。
最后天君叫喊着撒开魔兵的手,对着顶上的金猊鼎重重磕头:“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他的头又被路鞍翻过来,暴露在众人面前。只见他脸上又是血又是泪,污浊不堪,整张面孔扭曲成一团,完全没有以往天君该有的样子。
路鞍道:“只有这个么?我不满意,她也不会满意的。继续打。”
巴掌又甩在天君脸上。
天君叫道:“对不住!我不该对一只狐狸生起歹心,不该对你不管不顾!我、我……你不是畜生!我才是畜生!我是畜生!”
所有人瞠目结舌,看着天君屁滚尿流的模样。
天君承认了。
天族众仙再不得不相信,他们从前尊崇的天君陛下,把从前犯下的错误同真实的一面活生生撕开,暴露在大殿之上。
“你们都听到了吗?”路鞍道,“无极天天君,卑劣下流,强奸生兽,弃养幼女,德行败坏,不配为一天之君。”
说着,他掌心翻转,现出一把小巧的弯刀。
他把弯刀递给下属,吩咐:“割了。”
天族众仙不忍直视,纷纷别过脸。
片刻后,大殿中央传来衣袍撕裂的声音,接着是天君的求救:“我已经道歉了!你们要干什么!天尊!元始天尊快下来救我!”
随后,刺耳凄厉的尖叫声响彻大殿,久久不绝,最后变成呜咽。
等呜咽被掩埋后,众仙才犹犹豫豫转回视线,看到天君腹下处被鲜血浸漫,身体匍匐瘫倒到地上,而路鞍的下属用托盘捧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燃起魔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请魔尊登天位!”
“请魔尊登天位!”
叶遥凝望着聚魂鼎上的魂魄。那团魂魄安然飘荡,不会主动飘到光罩边缘,也未曾发出声音,仿佛鼎外的世界与它无关。
杜霰低声道:“师尊,路鞍为何要大费周章聚齐容章的魂魄,只是为了让天君给她道歉?”
叶遥喃喃:“恐怕不止。”
杜霰点头:“我猜也是。他可能是想……”
话未说完,只见路鞍抬手,在场呼吁他登位的声音立刻噤住。
“我是魔尊,不当天君。”他道。
不止神仙,就连魔族也疑惑起来。
“容章公主在南荒祛疾降福,守护魔族万代子民,又有天君一脉的血统。”路鞍的声音在大殿上方回荡,“她应该当这个天君。”
叶遥闭上眼睛。他猜对了。杜霰口中未说完的猜测呼之欲出——路鞍要复活容章。
叶遥不由想起,容章还在世的时候,每回与丘天翊和路鞍见面,路鞍总是一副木人石心的样子,容章死的时候,他更是不为所动。后来,他向苍沥进言囚住容章魂魄,又杀死苍沥,接管魂魄。常人自然以为,他要利用容章增强修为,扩张领地,实现野心。
的确,他实际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在最后关头,他却拐了个弯,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丘天翊僵立在原地。
魔族虽脸色皆有异样,但一切以路鞍的命令为上,不会有多余的异议。
路鞍又道:“届时,容章神女为新任天君,在她的准许下,我们魔族既可在天界安身立命,也可回南荒守卫一方,天界与魔界的天梯一直存在,我们可自由通行,再不会低人一等。”
魔族所有人的眼里亮起光。
“神女重生!”
“神女重生!”
喊声再起。
天族众人的脸色愈加惨白。
天君回过神,拖着残缺的身体连连后退,大叫:“她的肉身已经死了!腐烂在你们姑摇山了!那不过是魂魄而已,你以为那么容易能重生?”
路鞍踩住他的手背,道:“她的肉身不能重塑,但有合适的容器,再让神格归位,她就可以回来。”
天君一愣:“什么容器?你、你休想夺舍本君!”
路鞍垂眼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不是什么恶心的身体都能给她用。”他又转身,吩咐,“带上来。”
所有人向天君殿门口望去。
路鞍是个有计划的人,他说能复活,就有万全的准备。或许,他早已为容章选定了一个完美的身体。
一抹鹅黄的身影被拉上来。
那人的双手同丘天翊一样被镣铐锁住,除此之外身上并没有其他伤口,但应当是吓坏了,脸上留着几道浅浅的泪痕。
叶遥瞳孔紧缩,立即冲上去:“黄裳!”
路鞍所说的适合的容器,竟然是黄裳。
他想夺舍黄裳!
路鞍找谁夺舍都可以,叶遥并不是个大爱无疆的人,别的谁死了都与他没关系。
但黄裳算是他的家人,他一定要救他。
旁边的魔兵拦住叶遥,他卷起扶风震开长枪,却被更多人扑上来。大殿顿时引起骚动,叶遥和杜霰一起冲入黄裳的包围圈,扶风与玉芜相互配合,一个直击门面,一个专攻下盘,打倒周围一片魔兵。
但魔族数量还是太多,良久,路鞍抬手挥出一道浓雾,将扶风压在烈风之下,两道长枪横在叶遥面前。
杜霰伸长玉芜,飞身上去与路鞍缠斗。
路鞍看了一眼杜霰:“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直都在。”杜霰道。
天君殿开始了第二战。
有些天族见路鞍无暇顾及自己,准备匍匐着逃出天君殿,被守卫的魔兵逮住,两边又开始打起来,一片混战。
叶遥掀开路鞍的压制,击退黄裳身边的人,见黄裳泪眼汪汪:“叶仙君救我!我不想死!”
“放心。”叶遥道。
他尝试斩断镣铐,却无济于事。他想了想,架起扶风飞身同杜霰一起抗衡路鞍,一边道:“路鞍,你找别人,这人不行!”
路鞍冷笑:“我为何要同你商量?”
叶遥微愣。是啊,他没有资格同路鞍商量。
杜霰在空中画了一道诀,按入剑中,灵光喷涌袭向路鞍,魔气与仙光在两方之间炸开。他们又双双退回地上。
路鞍道:“还有你,叶遥,你身上的神格是时候还给她了。”
看来,路鞍还是要叶遥的神格。
叶遥道:“还她可以,但我多嘴问一句……”
杜霰打断:“他会死吗?”
叶遥侧头看向杜霰。
“不会。”路鞍回答,“无极天兵藏库有一件叫兜鍪棺,可以剔除神格,性命不受损。”
叶遥愣住,下意识问:“你没有其他的方法?”
“没有。”
叶遥顿时失神。
兜鍪棺,天君曾和他说过,确实有这么一件能分离神格的法宝,上古时代无思天许多老天神靠它战胜宿敌,之后由于路数不正,被封存在兵藏库内。
只是,他一直以为,路鞍研制出了什么魔界的独特方法,既可以夺神格也能要人命,然而事实并没有。原来,路鞍打的一直是天界兜鍪棺的主意。从一开始,他就计划好了。
只是他怎么知道兜鍪棺的?
看出叶遥的疑惑,路鞍顺便解释:“我在天界一直有眼线。否则,我怎会让人用你的徒弟引起下凡?”
杜霰眉头一皱。
短短一瞬间,叶遥立刻捋清了路鞍所有的安排。
容章的魂魄被丘天翊放走之后,路鞍开始一边用金猊鼎重聚,一边在天界安插眼线,想寻找复活容章的办法。
后来,他通过眼线得知,何重天有个小仙的神格来路不明,天君三缄其口,甚至将人打进极雷深渊。于是他开始怀疑,这个叫叶遥的小仙身上有容章的神格。与此同时,他知道了兜鍪棺可以将神格分离出来。
于是,几百年间他一边练兵扩张,一边在凡间寻找叶遥。只要能把人抓来关在姑摇山,待到攻上天界之时,他便能用兜鍪棺取出容章的神格。
起初,他派出刺豪,用杜霰的人身安全引诱叶遥下凡。后来,他再让纺嬛制造幻境施展魅术。这件事不急于一时,所以即便刺豪和纺嬛搞砸了,他也并不多怪罪。
左所海霜降那日,他被叶遥摆了一道。从此后,此人失踪三百年。
他用了一些小手段才重新找到叶遥,此时姑摇山的实力已经强得足以统领整个魔界。所以他不再犹豫,开始对天界宣战。
他很有计划,几乎每一步都按着他的预料进行。
“但是你算漏了。”杜霰突然道。
路鞍道:“你是想说他的神格还没聚齐?无妨,先夺了,之后我再带容章慢慢聚。”
“不是。”杜霰靠近叶遥,暗暗将手心挡在他的乾坤袋前,“师尊并没有把花箔灯的神格引回自己身上。”
“什么?”路鞍眯起眼睛。
杜霰道:“这些年他聚了神格之后,仍然留在花箔灯内。除了残留在体内的碎片之外,他身上没有容章的东西了。”
叶遥的心沉下来,开始微微颤动。杜霰握住他的手,将手心的温暖传给他。
路鞍连同他手下的人总以为叶遥之所以能在左所海与路鞍打成平手,全靠容章的神格,其实,他自始至终用的都是自己的修为。
路鞍很意外,问:“为何?”
叶遥呼出一口气:“这本就不是我的东西。”
路鞍眸色微动,随即冷笑:“你倒是个有种的。”
大殿中的交战还在继续,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魔兵驻守着,但殿内还是乱作一团。
路鞍踩过一个仙官受伤倒地的身体,走到黄裳面前,视线在她身上扫过,道:“她身上留有容章的一魄,是最好的人选。”
“……什么?”
叶遥怔住。
当初容章的魂魄在何重天溃散,落入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也许跌落凡间,也许散入云里,落在碧溪湾的时候,也许附着在合欢树下的草野里,也许是附着在什么浆果上,若是哪一天被一只黄鹂鸟吃了,后来黄鹂鸟又修成仙,体内自然还残存着容章的东西,一切皆有可能。
黄裳被路鞍看得浑身一抖,壮起胆子骂道:“狗东西,魔头!你要是夺舍,我就立刻自爆!反正横竖都是死,我不会做你的傀儡的!”
路鞍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威胁。
叶遥走过来,循循善诱道:“路鞍,你想让容章重生,我挺赞成。但是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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