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小六以前父母兄弟姐妹在的时候,应当是过得很好的。那为什么后来家人都死了,只留下小六一个人?
算了,楚祁也不想关心。他只道:“那你继续唱给我听吧。我母亲从来没哄我睡觉过。”
于是小六继续轻轻哼唱。蒲扇摇晃的动作越来越慢,楚祁听着谣儿,渐渐睡了过去。
此后,每隔几日楚祁都会心血来潮跑去找小六,让小六搬过来同自己睡一晚。
他是楚家最尊贵的公子,也是未来的大主祭,但凡他想要的或者想做的,就母亲都会全部答应下来,最多劝说几句。
小六是他买来的,他想要小六睡哪里,小六就睡哪里。
两年后,楚祁长到十七岁。
年节刚过,下了一场早春的雨,暖湿湿的夜里,楚祁又将小六的枕头搬出来,让他同自己一起睡。
他翻了个身,盯着身边的人:“念小六。”
“嗯?”小六睡眼惺忪。
楚祁道:“我马上要去南安上任了。”
去南安的时间早晚都要到,如今终于提上日程了。
小六问:“去多久?”
“二十年。过年可以回来,其余时候没有特殊理由不能离开南安。”楚祁道。
小六点头,闭上眼继续睡觉。
楚祁很意外他的反应,凑过来靠近他:“怎么,你难道没有……舍不得我么?”
小六皱眉,像是不理解楚祁的话。
楚祁不免有些失落,表面上命令道:“今年入秋后,父亲母亲也会搬去南安,到时你也一起去。”
“我?”小六睁眼与他对视。
“对。你仍旧跟在我身边,南安的主祭宫比我们家大很多,你一定喜欢。”楚祁盯着他。
小六却无悲无喜,沉默片刻才道:“我是你买来的,自然听你的。”
两人没再说话。窗外滴滴答答的,好像有水从屋檐上滴落,没入春泥。隔了一会儿,小六开口唱起了谣儿,声音极轻。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此去何时返?”
“此去何时返……”
丁酉年春三月初,南安城的主祭继任大典正式开始。
虽然中间出现了波折,误入了一个幻境,但好在有惊无险,楚祁正式成为闽越国的新一任主祭。
仪式结束,事情却还没完,华光宫还得继续接受四方信众的请愿,以及接下来的各种大小祭神事物。忙活了几日后,楚祁才松口气。
他开始给老家的父母写信,托雷叔带回兴化。此行父亲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南安城,特意将自己的心腹管事之一、家里的老仆人雷叔一同来到兴化。如今,雷叔要回兴化复命,还带回楚祁写的两封信。
“这一封是给老爷夫人的,另一封是……”
楚祁回答:“是给念小六的。”
雷叔极其不解。
楚祁却懒得同他解释,只嘱咐他:“念小六不认识字,雷叔,麻烦你帮我把信的内容念给他听。再告诉他一声,到时候随同父亲母亲一起到南安来找我。”
雷叔应声。
过了些日子,华光宫请愿的信众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多了,雷叔也从兴化回到南安。
楚祁兴致勃勃道:“怎么样?念小六听信了没有?听完有没有说什么?”
雷叔将父母的回信递给他,笑问:“公子怎么倒先问起他来了?还是老爷和夫人的回信要紧。”
楚祁心想也是,于是拆开信封。父亲和母亲的说辞左右不过那几样,都是叮嘱他在南安要心系信众、多多祈经、恪尽职守云云,而并不太过问他自己辛不辛苦。
他合上信,继续问:“所以小六说什么了吗?”
雷叔笑笑:“并没有说什么,就说了声好。”
楚祁纳闷了一下。不过想想也对,以念小六的性格,只应一个“好”字也正常。
这些日子,楚祁看到华光宫广场上的芸芸众生跪在地上求签,为家人保平安,认真虔诚,寄托全年的时运。
现在终于闲下来,他也起了兴致,摆开签帖,毫笔沾墨,在帖子上写下自己父母的生辰八字:“雷叔,我想给父亲母亲求个签。”
“公子有心了。”
楚祁跪在蒲团上,拿起签筒,嘴里低念父亲的生辰八字,竹签在清脆的摇晃声中落下,随即很快胜杯。楚祁立即翻开签文册,查找详解:“还不错,父亲和母亲皆是上上之卦,暗疾无妨,吉星守命平安。”
楚祁对签文十分满意,雷叔也跟着笑起来。
“公子怎么不为自己求签呢?”雷叔问。
“我?”楚祁不以为然,不屑道,“我都当上主祭了,往后二十年一眼望到头,没什么可求的。”
但签册上面只有父亲和母亲二人,好似过于空荡,不像寻常人家都是满满一页。楚祁想了想,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一个人。
他笑了:“我帮念小六求一个吧。”
求签必须带上那人的生辰八字,楚祁只知道小六的出生年月日,却不知道他的时辰,这应该怎么求签?
他拿着笔的手顿住。
“我知道了,华光宫的藏书阁存有全国户籍人口的生辰,我去查一查小六的。”
十年前为了方便查找新一任主祭,也为了防止有人诓骗顶替,在神明赐降生辰之前,各县城村镇都曾统一登记过所有人的生辰,念小六的也不例外。楚祁在藏书阁中翻找许久,终于在兴化一格的第一本册子找到念家。
“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
小六确实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并没有骗旁人。
他接着往下看:“……未时初刻。”
比他晚生了半个时辰。
楚祁带着生辰簿,在签册上写下念小六的生辰八字,拿起签筒,对着头顶华光帝君的神像闭眼默念:“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出签后,接着扔杯。
“……笑杯。”两片杯皆反,是为笑杯,此签无效。
楚祁继续摇签、出签、扔杯。
“……驳杯。”两片杯皆正,是为驳杯,此签无效。
在占卜中,扔出一正一反的胜杯才算有效,而笑杯和驳杯十分常见,重新求签再扔杯,直到成功扔出胜杯即可。楚祁并不在意,继续摇签、出签、扔杯。
一连扔了好几次,仍旧是笑杯或驳杯。
他终于有些心烦意乱:“怎么扔不出胜杯?明明方才父亲和母亲很容易……”
雷叔道:“许是公子处理事务太累了,心神不稳,我去给公子熬点去火补气的汤。”
主殿上只剩下楚祁一个人。
“我就不信了。”
他冷哼,定住心神,双手握紧签筒,闭眼凝神,默念小六的生辰八字。起初几次扔出来的仍旧是笑杯或驳杯,他压住心中烦躁,又连续求了几次,最后终于扔出一正一反的胜杯。
他一喜,拿着竹签翻开签文:“第三十四卦……”
大凶之卦。
他的目光落在页面旁边的大字上。
怎么可能?
签文的卦象有大吉卦、上上卦、中平卦、下卦,而大凶卦一般极少出现,全册只有这么一个签,却让他摇到了。
他不相信,合上册子,将竹签放入签筒中摇匀,重新开始。
“帝君在上,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第三十四签,胜杯,大凶之卦。
楚祁皱紧眉头,道:“这个不算,再来!”
他收签,对着神像朗声道:“帝君在上,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第三十四签,胜杯,大凶之卦……
“不算,再来!”
“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日头渐渐西斜,主殿烛火即将燃尽,楚祁的额角渗出汗水。
他惊恐地发现,不管他求出什么其他的签,扔出来的永远是笑杯和驳杯,而每当他求出三十四签,扔出来的一定会是胜杯。如此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几乎将所剩无几的心中防线击溃崩塌。
签文上反反复复,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第三十四签,大凶之卦。
从小到大他摇了无数次签,从未有过这样的迹象。
楚祁口干舌燥:“怎么会这样?怎么一直不是胜杯!怎么一直是三十四签!怎么没有其他的签!!”
他伸手去拿签筒,突然动作一顿,干脆从中抽出一张竹签,随后拿起杯就要扔。
“公子。”雷叔端着汤碗出现在身后。
楚祁吓了一跳,手中卜杯应声落地,“啪”的一声成了两半,木制的杯竟然裂了。他低头,身体僵住。
随后他立即起身,颤声道:“雷叔,我要回家,我要回兴化!”
雷叔疑惑道:“公子莫急,出了什么事?”
楚祁才察觉到自己竟不知何时流下了眼泪,他慌忙擦掉泪水,快速走出去几步,又走回来道:“卦象不会出错的,念小六肯定出事了,我现在就要回兴化!”
雷叔大惊:“这可使不得啊!”
“我得回兴化,现在,立刻,马上!”楚祁狠狠道。
雷叔道:“现在您刚登上主祭之位没多久,不可擅离职守,否则外面的信众……”
“我要回兴化!!!”楚祁大吼。
雷叔怔住,再不敢开口。
楚祁快马加鞭,带着雷叔离开南安,一路向南。
当夜,两人在驿站歇息。
楚祁擅自将华光宫藏书阁里的那本生辰簿带了出来,他锁着眉头,细细翻看上面的字。
半个时辰后,他红着眼,带着生辰簿闯进雷叔的房间里。
“公子?”
楚祁把生辰簿递到雷叔面前,声音沙哑:“我方才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这本生辰簿。”
雷叔盯着簿子。
楚祁自顾走到桌上的油灯下,指着其中一页的字迹,道:“你看,念小六的名字下面这一行生辰,乍看没有什么问题,但仔细一点就能发现他的‘癸未’二字下的纸张比别处薄了一些,还有细毛,好像是有人曾用小刀很小心地刮掉一层,才补上新的字。”
“这……”雷叔张了张口。
楚祁攥紧生辰簿,几乎要捏碎它:“这本簿子是当年兴化县官交给主祭宫的,县官为什么要篡改念小六的生辰八字?”
雷叔一震,忙道:“这老奴也不知道啊!”
楚祁瞟了他一眼,道:“他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如果不是跟主祭生辰有关,县官不会注意到他。而如果他真的是未时生,县官更没有必要改。”他深深吸气,牙齿疯狂打颤,“有没有可能,念小六和我一样,都是午时生的?”
空气寂静沉闷,落针可闻。
楚祁的心跳陡然加快,几乎可以确定地道:“他的初刻二字没有被改过,假使他真是午时生的,他是午时初刻,我是午时正刻。按照历来传统,同时辰生的人,初刻比正刻优先当选主祭。”
他说得越来越快,最后喘不过气,窒息覆盖整个胸膛,他闭眼道:“念小六才是十年前,真正的新主祭人选。”
惊雷乍起。
楚祁站不稳,扶着桌沿弯腰大口喘气。
雷叔慌乱道:“公子,切莫胡思乱想,这怎么可能呢?县官有何必要作假?”
楚祁盯着他,哈哈地笑起来:“那你说,谁有那么大的权利让县官作假呀?是念小六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他一步步逼近,“雷叔,你是我父亲的心腹,这些事你应该都知道吧?”
雷叔脸色剧变。
他看到楚祁眼中布满血丝,目眦欲裂,疯狂弯腰苦笑。
“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都是公平的,当年家喻户晓的就是念小六,如今坐在主祭位置上的也会是念小六。”
楚祁跌坐在地上,颓然低声道,“我抢走了他的人生。”
他抢走了念小六的人生,多么可笑。
他平日里如此桀骜的人,此事却摊在地上掩面哭泣,雷叔没有上前扶他,僵立在原地。
“不对。”忽然,楚祁道。
他抬头,原本无神的眼睛渐渐聚焦。
“就算官府篡改生辰,念小六的父母肯定还记得他是午时生的,他们不可能默不作声。”楚祁顿了顿,“除非他们已经死了。”
楚祁从地上爬起来。
雷叔在他眼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恨意。
他咬牙:“雷叔,小六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父亲,念小六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楚祁一路冲进楚家书房,推开门,正好看见自己的父亲。
楚父的茶盏摔落在地:“你怎么回来了?!”
楚祁的父亲一向不苟言笑,高高在上,楚祁从来不敢违背他,但此时对着那一张严肃震怒的脸,他只有溢出喉咙的恶心。
“父亲,回答我,念小六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一本生辰簿摔在楚父面前。
楚父瞳孔紧缩,看了看楚祁身后的雷叔,沉默半晌,终于道:“你已经猜到了,是我做的。”
楚祁脱力,不由后退。
楚父道:“他不该与你同一个生辰,我不能让南安的人知道他比你更适合做主祭。所以我改了那小子的生辰,顺便派几个人去念家,只可惜偏偏没处理干净,让那小子逃过一劫……”
“你们疯了?只是为了让我当选主祭,他们家七口人你说杀就杀?”楚祁不可置信。
楚父走到他面前,试图抱住他的肩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为你好,我儿要做就做最优秀的,谁敢挡我儿的路?”
楚祁甩开他,哀声道:“我们原本不是挺好的吗?我们在兴化已经过得很好了,不一定要当这个主祭。你这是草菅人命,是犯法的!这个主祭我不当了,我不当!”
“放肆!”楚父扬手。
重重的巴掌甩在楚祁脸上。
楚祁踉跄后退几步,浑身发抖。良久,他忽地道:“一开始他来我们家,你和母亲就认出他了,是不是?”
楚父冷笑,眼里透出精光。
楚祁的脸变得煞白:“念小六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他冲出父亲的书房,跑回自己院里。院里原先的那些奴仆都还在,却唯独不见小六。
他找了许久,跑了好多个地方,每逢遇到一个人就问小六在哪里,那些人或是摇头,或是低头不语。他越找越心慌,最后跑回楚父的书房。
“念小六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楚父盖住茶盏:“他已经死了。”
“什么?”楚祁心脏蓦地一痛,泪水如泉涌般夺眶而出。
楚父平静道:“你刚离开的第二日,他偷你房里的东西,你母亲只是罚他三十杖,他就撑不住死了。”
楚祁一怔,随即明白,小六偷东西只不过是楚父的一个借口罢了。
他开始六神无主,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父道:“念小六临死之前,也问了与你一模一样的问题。可怜他当了这么多年乞丐,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是主祭,更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被谁杀的。为父只好把全部原因都告诉他,让他死也做个明白鬼。”
字字如冰刃,在楚祁胸膛划开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口子。
他疯了一样扑向前方:“你们故意的!你们杀了他!”
书房瞬间乱作一团,所有仆人都上前拦下楚祁,楚父指着他破口大骂:“做什么?你想弑父吗!!”
仅剩的一点点理智在告诉楚祁,他不能对父亲做什么。他撒开那些仆人的手,看见周围所有的事物透过眼眶中的泪水,渐渐变得破碎、凌乱、光怪陆离。
他一震,哈哈大笑:“疯了,我们楚家真是疯了!”接着他大喝,“念小六的尸体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楚父道:“我命人丢去城西乱葬岗了。那里乌鸦秃鹫那么多,他早就被啃光了。”
楚祁大声尖叫,跑出楚家。
兴化城西有一座深山,山上有一处乱葬岗,平时城中死了什么贱奴、乞丐、或犯了事没人收尸的死囚,都会拉到乱葬岗丢弃。
楚祁带着几个贴身的下人爬上乱葬岗,在一堆死人瘴气里找着。
旁人都只敢用棍子挑开尸体找,楚祁却一边哭一边亲手扒开那些尸体,一个一个辨认衣服和面容。
有些尸体已经腐败不清,有些被乌鸦吃得只剩半截,有些早已变成白骨。楚祁只能从衣服上辨认,却怎么找都找不到小六。
一连三日,楚祁天一亮就跑到乱葬岗,日头落山才回来。
一无所获。
在乱葬岗怎么都找不到小六,楚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绝食。
楚父来恐吓过他,楚夫人来劝说过他,他只蜷在曾经与小六一同躺过的床榻上,拒绝吃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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