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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是棵草(一林修竹)


乔柏禁不住笑起来:“什么为什么!凡人生老病死是常情,几十年一过,每个人都会死啊。”
杜霰的面色肉眼可见变得苍白,眼底竟升起水雾,追问:“但人总有轮回转世,你就没有想过去找她的来世么?”
“找过呀。”乔柏拿起钳子,漫不经心道,“但总不能生生世世都去找她纠缠她吧,这样也不太礼貌,她可以选择自己爱谁,若不爱,也不能强求。”
说完,他将新柴架在旧炭之上,盯着灶里的火熊熊燃烧。
杜霰似乎遭到了很大的打击,喃喃道:“所以,对于你们神仙来说,与凡人相处的时间也才几十年,太短了,是吗?”
乔柏道:“是吧。”
杜霰又立刻道:“那等我死了,师尊会去找我的下一世吗?”
这小子想什么呢……等他死了,魂魄回归碧溪湾,继续当一颗小草,还想要有下一世?
想到这里,乔柏瞥了他一眼,无奈道:“别胡思乱想了,回去吧。”
杜霰惶惶起身,目光混沌,转身走出厨房。
“等等。”乔柏叫住他,从橱柜中拎出两坛酒,“这楚祈府上的离支仙,必定是整个闽越最好的,你师尊最喜欢喝这个,拿去给他吧。”
南安城下了一场春雨。
闽越国靠海,春日里每每下过雨后总是忽冷忽热的,空气中闷着怎么也吹拂不干的水气,带着丝丝咸味。
叶遥不在房内,杜霰把两坛离支仙放在桌上后,独自在门前的回廊里坐着。他本想等叶遥回来,却忽然被黄裳拉着上南安城街上游玩,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楚祁府中。
经过桃花林时,林中传出异响。
小雨过后,落花满地。林中吊着两架高高的紫檀水晶灯,灯光倾泻而下,映出模糊的剪影。杜霰能依稀看得到一株桃树下摆着一张酒案,是前日叶遥亲自搬来的。
而此刻,酒案前似乎还伏着一个身影。
只是灯光透过层层枝桠已经十分微弱,那抹身影也是桃色的,且一动不动,乍一看并不真切。
犹豫片刻,杜霰抬脚走进桃花林,朝深处的酒案走去,随即闻到一阵浓郁的离支仙酒香。
沿着花径一路走,前方伏案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也许是听到脚步声,那身影忽然动了,埋在臂窝里的头抬了起来。
是叶遥。
杜霰屏住呼吸,停下脚步。
叶遥一时未发现杜霰的到来,只是睁开迷蒙的双眼,打量起身边的几株桃花,而后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一声“师尊”堵在喉咙口。
酒案上摆放着两坛离支仙,正是白日里杜霰放在他案上的那两坛,其中一坛横卧着,显然已经见底,另一坛已被拆开封泥,一旁的酒杯盛满一抔醇郁的月光。
他在喝离支仙。
似乎喝醉了。
杜霰向前走了一步,叶遥终于察觉到来人,抬头看过来。
夜风吹过,灯影凌乱。他眯起双眼仿佛想看清楚来人,最后放弃似的身子一歪,仍旧靠回案上,朝杜霰一笑。
他抬起袖子,懒懒招手:“这是哪家的仙子,过来让我瞧瞧?”
杜霰愣住。
叶遥的声音有些黏腻,带着丝丝离支仙的香甜,漫不经心。杜霰不由自主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让他看得更清楚。
但也许是灯光太暗,也许是叶遥醉得不轻,他还是未能认出眼前的人,只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指节停在杜霰面前。
花萼灯影在他脸上轻轻摇曳,叶遥的指尖攀上他的鼻梁。
冰凉的触感令他不由得一颤。
但只是一瞬,手指便随即分离,叶遥闷笑,拈起案上的酒杯懒懒道:“方才还在可惜,花路深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没想到便有谪仙踏月而来,实在是我的荣幸。不知可否赏个脸,陪我喝一杯?”
杜霰盯着叶遥。
见眼前人不为所动,叶遥继续道:“仙子可知这是什么酒?当真不与我一同畅饮?”他举起酒杯,对着杜霰身后的明月念道,“离支仙,是何处?巷陌头,沽家路。醉携好梦倚阑眠,狂借清风登月住——”
语调拖长,悠扬婉转。
念完,叶遥抬起眼睑,眸中朦胧的水光更盛。
“仙子怎么不说话?”他问。
杜霰躲过那双眼神,目光垂落,案上只有一个叶遥喝过的酒杯,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一味拿着空酒杯敬杜霰。
一直等不到回应,叶遥又神色恍然,道:“仙子金贵,必定未曾亲自斟过酒,我来替仙子斟酒。”
说着他捧起酒坛,给自己那空酒杯倒满离支仙,再端起来递给杜霰。
杜霰没有接,依旧盯着叶遥。
叶遥伸长手,却始终够不到。他浅叹,撑着酒案跪起来,拖了衣摆绕过酒案挪到杜霰面前,尝试把手中的酒喂到杜霰口中。
然而衣摆过于不便,他突然被绊住,踉跄了一下。
“小心。”杜霰立刻扶住他。
杯中酒洒出大半,泼在杜霰的衣袖上,酒杯连同花瓣滚落,叶遥整个上半身跌入杜霰怀中。
酒香弥漫开。
叶遥费力尝试起身,杜霰却忽地箍住他。叶遥抬头,额头擦过湿润的嘴唇,却恰巧被那双唇瓣捉住,落下一片柔软的吻。
林中起了沙沙的风声,那片吻一触即分,如蜻蜓点水,小心翼翼。
叶遥顿了顿,又一次尝试起身,却被杜霰再次箍住。这一次,杜霰也不知为何竟升起莫名的冲动,抓着叶遥手臂的那双手力气过大,仿佛要将人捏碎,惹得叶遥身体微微抖了抖。
这一抖,冲破杜霰的第二次克制。
前额处重新落下第二个吻,这次的吻比上次要深,虽还是小心翼翼,却显得更加从容。
风声过后只剩寂静,叶遥没有再动。
两个人的衣角已经被雨水滋润过的春泥沾湿,杜霰无暇顾及,紧绷全身,抱住怀里一动不动的人。
“原来……”他沙哑开口。
从前,他与师尊再近的距离,也只是额头与额头相贴。而今夜,他才真正以另一种更深的方式感知师尊的额头。
——是这个滋味。

第19章 坏了!徒儿心怀不轨
等到一轮弯月升得老高,叶遥才从桃花林中走出来,踉踉跄跄走回卧房。
他的酒醒了,彻底醒了。
路边立着一座石灯,他不得已停下来扶住灯壁,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
晚饭后他回到卧房,见桌上放着两坛离支仙,是杜霰送过来的。他拎着酒在小院里寻了寻,未见到杜霰,于是不再等,独自进了桃花林,坐在案前小酌。
不知不觉,一坛见底,另一坛也喝了大半,他渐渐醉了。
其实他并没有完全喝醉,虽然脑子是晕的,视线是模糊的,但当那抹浅露草色的身影出现在桃花林中时,他还是能认得出那是杜霰。
只不过他仗着自己酒醉,胆子也大了些,酒兴一起,便恶向胆边生,想做一些礼法之外的事情。
杜霰长得很好看,身形高挑,那身浅蓝色的衣裳更衬得通身清秀翩然,俊朗如玉,远远走来时令人惊为天人。于是不知怎的,叶遥突然起了兴致,想趁着酒劲出言调戏调戏他。
今朝有酒今朝醉,反正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也不做其他出格的事。就这么开心一回,明日一醒,说不定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于是他开始唤杜霰“仙子”,看着杜霰耳根子熟透了的样子,不禁心中暗爽。
但是,当杜霰亲上他的额头时,他的身子一僵,再也不敢动。
他清晰地听到杜霰说了那一句:原来……是这个滋味。
叶遥大脑又轰的一声,炸开了花。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费力从杜霰怀里挣扎起身,抬头:“你……”
杜霰的呼吸变得局促,突然猛地推开他。
他未反应过来,便见杜霰慌忙起身后退,又转身飞快走远,那身影十分狼狈,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步履匆乱,直至消失在林中。
叶遥伏在酒案边,大脑一片空白。
许久他才完全回神,心中哀嚎一声,在额头上重重拍了几掌。
早知如此,他不应该这样调戏人家的。罪过,真的是罪过!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独自走出林子,边走边慢慢想明白一件事。
“他是不是……”
坏了,大事不妙。
叶遥想起以前他与杜霰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尤其是在传渡法力的时候,他每次睁眼对上杜霰那双黑如深潭的眼睛,都能从里面看出一些怪异的东西。如今他猛然明白了,那是毫无掩盖的赤裸的、同时也很干净纯粹的欲念。
叶遥不禁后背发凉。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徒弟喜欢师父,怎么可能!
但要如何解释,为何叶遥调戏杜霰的时候,他不出声?为何叶遥跌进他怀里的时候,他会亲自己?为何亲一次不够,还要亲两次?他喝醉了,杜霰可没有喝醉。
叶遥百思不得其解,心中乱如一团丝麻。
并非是他自恋,而是他一向直觉很准,千年来几乎从未出错过。
想了想,他转身,穿过另一条回廊,走到乔柏的卧房,推门而入。
榻上的人呼呼大睡,叶遥推了许久,乔柏终于睁开眼睛。
叶遥松了口气:“太好了,你没睡。”
“……你有毛病吧,我睡了!”乔柏翻身。
叶遥把他架起来:“问你个问题。”
“什么?”
叶遥斟酌着道:“有一人趁另一人喝醉的时候,亲了那人的脸,亲完之后又跑了,请问是什么原因?”
乔柏不假思索回答:“爱慕他,但是说不出口,无法言明。”
果不其然!
叶遥顿时悲从心生。自己愧为师尊,竟然让徒弟产生了不轨的想法,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乔柏晃晃脑袋稍微清醒了,才闻到叶遥身上的酒气:“你喝酒了?”
叶遥沉默。
乔柏后知后觉,一脸了然。
叶遥坐到床榻边,郑重道:“我有一个决定,想征求你的建议。”
“说。”
叶遥皱起眉头:“刺豪和纺嬛不知暗中盯着我多久,我不能受他们掣肘,得先发制人。南荒是魔族的地盘,我想去南荒走一趟,说不定能找出他们的真正目的,或者找到我身世来处的线索。”
这不是他今夜的突发奇想,而是前两日便开始有的盘算,只是经此一夜,叶遥觉得应该提上日程了。
乔柏翻开被子坐起身,沉思许久,点头:“好,我陪你去。”
“但是魔界太危险,杜霰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中原天虞山是凡间最负盛名的修仙门派,在去南荒之前,我想把杜霰送去天虞山。”叶遥看着乔柏,询问道,“你觉得如何?”
他害怕乔柏反问“怎么如此突然”之类的话,但好在乔柏没有多问,只无所谓地道:“你既然已经心中有数,就不必问我,依照你的想法做就是了。”
叶遥怏怏不乐起来。
乔柏见他如此,安慰他:“这孩子嘛,总得要有个安稳的归宿才行,我看修仙门派就挺适合他的,既能强身健体又能读书养性,不愁吃穿,修炼得好的话,多活个百来年都不是问题。”
叶遥听着只觉负罪感没那么重了,于是点头:“你说得对,我终究不是良师,教不了他什么,还平白让他……”
让他多生奇奇怪怪的心思。
想到这里,叶遥又立刻烦躁懊恼起来:“他这个年纪心性未熟,应当有一个正经的师门引他往正道上去才是。”
乔柏拢上被子,继续躺平:“好。等你的事情办完之后,咱们就去南荒会会那刺豪。”
叶遥失眠了一个晚上,只睡了两个时辰。
翌日他精神萎靡,直到天光大亮时才不得已打开房门,特意绕过昨晚那片事发地桃花林,往东拐了几个廊子,看见杜霰正在廊外练“指暮天”。
叶遥不好装作看不见,只倚在廊下默默看他舞剑,待舞完六十四招后,杜霰堪堪面向叶遥的方向挽了剑花,朝叶遥行礼:“师尊。”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舞剑舞得犹如正人君子,行礼时又坦坦荡荡,几乎要让叶遥以为昨夜桃花林中之事只是一个梦。
待叶遥正要点头,杜霰又道:“师尊昨夜睡得怎么样?”
“……”
杜霰的气息隐隐不稳,还带着一丝不安,似乎是在试探。
叶遥的心凉了半截。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
但不管他的猜测是否属实,不管杜霰对他有没有别样之想,他都不想再把杜霰留在自己身边了。
叶遥咳了两声,拍拍脑袋道:“酒喝得太多,脑子晕得很,只记得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上次华光宫的幻境了。”
他并没有说谎。在好不容易入睡的两个时辰里,他又陷入梦魇,梦里好像回到了华光宫的幻境里,周围是花粉楼里摇曳的层层帷幔和昏暗旖旎的烛光,但此外还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只见杜霰几不可察松了口气,才收起剑。
叶遥心底一沉,道:“你过来。”
杜霰依言走到他面前,垂首静立。
叶遥道:“还记得年前为师借口探过你的灵根,说你是杂灵根,不适合修仙么?”
杜霰点头。
叶遥道:“中原的天虞山常年在凡间修仙门派榜前三,他们的掌门杨石翁与我有一些交情。既然楚祁的劫数已经过了,为师横竖闲着,不妨带你上天虞山让杨掌门探探灵根,说不定是块修仙之材,也不算我误人子弟。”
他觉得自己的说辞很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杜霰却顿了顿,道:“师尊,那之后呢?”
叶遥卡了一下,道:“如果你灵根适合,便留在天虞山修炼,如何?”
杜霰眼色微微一凝,追问:“那师尊你呢?”
叶遥别过脸:“我?我自然是……也留下来,看你修炼得如何。”
杜霰漾开笑意,软声道:“好,一切听师尊的。”
叶遥才回过神,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何那样回答。
也对,让杜霰拜另外的师门是挺突然的,不如就留上几个月,陪陪他,等他逐渐适应、习惯修炼的生活,必定能喜欢上天虞山,也必定将先前的荒唐心思抛诸脑后。这样叶遥便可以放心去南荒了。
“那明日咱们两个就出发。”叶遥道。
杜霰微愣:“我们两个?”
叶遥道:“乔柏和黄裳回碧溪湾,天虞山我们两个去便可。”
杜霰粲然一笑:“好!”
天虞山在闽越国出境以北,决定好启程离开闽越后,叶遥去找楚祁,准备同楚祁拜别。
主祭宫的正殿上却不见楚祁的人影,只有平日跟在楚祁身边的小官对叶遥道:“主祭大人回兴化了。”
“什么?”叶遥震惊,“怎么走得如此突然?”
兴化是楚祁的老家,一般大主祭继任之后事务繁忙,都是长久留在南安,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回故里的。前日叶遥才同楚祁见过面,一切如常,楚祁也并没有提及今日要回兴化的事。
小官道:“小的也不知,大人昨日急匆匆地让人备马,好像是兴化楚家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道长放心,等事情解决了,大人会回来的。”
叶遥想了想,道:“不必了,我们原是想同他道别。既然他不在,那便请你等他回来代为转达吧。多谢这几日的款待。”
道过别后,叶遥出了主祭宫的侧门,杜霰正在门口等他。
上次一行三人或四人,带着一辆马车,从大钟谷慢悠悠走到南安城花了将近三个月,只因叶遥觉得并不赶时间。如今他去心似箭,于是把马车换成了两匹快马。
快马日夜兼程,应当十几天便可以到达天虞山。
杜霰解了缰绳,摸摸马儿的脸,回身唤道:“师尊。”
叶遥点头:“走吧。”
【作者有话说】
叶遥是真的梦到了一些不可描述(咳咳……)的事情,只不过某人怕他醒来之后崩溃,所以给他抹除记忆了,这个会作为番外写一章。

第20章 送徒儿上山
天虞山位于中原东部,东海之滨,山体高耸,祥云缭绕,山下多水流,山高水险,凡人无法攀登。东荒初形之时,天虞山的始祖登山修炼,创立天虞山派,后来羽化登仙而去,于是天虞山名声大噪,成了几千年来最负盛名的修仙门派,历代皆有大乘飞升者。
两百年前,叶遥曾在东海救下一位沉水的少年修士,名叫杨石翁。杨石翁自言是天虞山人,希望以后叶遥若有困难,可以去天虞山找他。
叶遥本来早已忘记这件事了,直到杨石翁成为掌门,叶遥才记起还有这么一个人。
“我盼了这么久,终于把叶仙君盼来了!”大殿上,早已生出满头白发的杨石翁扶住叶遥,老泪纵横,“两百年不见,仙君依然风华正茂,还是当年那个样子,我却已经老态龙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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