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一天晚上,许应却觉得难以下咽。
为什么呢?
因为他曾经也有过一家三口在餐桌上一起吃饭的日子。上次还是在大一那年的除夕夜,父亲母亲为他假装出来的一份团圆。
从那天除夕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个“一家三口”了。
而那天晚上也是三个人,对面的男人却换了一个,不再是他虽然惧怕厌烦但也还有着那么一点爱的父亲了。
许应叫他张叔叔。
他看得出来母亲和张叔叔在一起很放松。吃完饭后,母亲会放肆的把腿放到张叔叔的膝盖上,张叔叔会给她按摩。
许应假装在看电视,余光里却看到了以前从来没有在母亲脸上看到的那种笑容。
所以他知道母亲应该是幸福的,身为儿子,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满和抗拒,好像就那么从容淡然地接受了。
可是事实上,那晚一起吃饭的三个人里,只有许应一个人一直低着头看着碗里的白米饭,强忍着眼泪,假装没关系地祝福母亲和张叔叔。
他像一个局外人。
红烧肉肥而不腻,一口一口的吃进嘴里,咀嚼很多很多遍依旧难以下咽,许应开始觉得这道菜太腻太恶心,但又要强忍着。
只有他一个人是不开心的,而这种不开心会在未来的日子里缓缓发酵,就像一款后劲很大的酒,开始的时候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淡,而是后知后觉地让人感到更加难过和悲伤。
还不是那种大起大伏的难过,而是密密麻麻的,像软刀子一样轻轻的,一下一下戳在人心窝上。
这个过程要持续很长的时间,很难熬,一旦想起来,许应就会感到很矛盾,又因为矛盾而难受。
他心里知道母亲那样是很正常的,是应该的,因为宋女士已经离婚两年了,她完全可以自由地选择新生活、新家庭。
可是身为儿子,他自私地希望妈妈永远只是他的妈妈,他甚至希望宋女士永远没有新的家庭,因为他可以照顾宋女士到老。
偶尔许应会想,如果自己没有道德,如果自己不懂事,那该多好。
那样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阻止宋女士和什么张叔叔、或者以后再有什么李叔叔,阻止她们在一起。
可是许应不能,那年他已经20岁了,他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那么多年的教育告诉许应——宋女士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所以许应看起来十分淡然地接受了,他希望母亲过得好,这是真的。
但许应也不想亲眼看到、或者是亲身处在一个不属于他的温馨的氛围里。他的情绪过于敏感,以至于他不想在自己妈妈面前成为局外人。这也是真的。
那天许应一晚没睡,第二天早上便出发回临川了。
从车站出来后他不想回学校,又没地方去,天气闷闷的,好像哪里都令人透不过气。
最后许应在小程序上随便买了一场话剧的门票,也就是《玩偶之家》。
傅律师之前说,这部话剧也被称为娜拉,娜拉的觉醒。
娜拉是女主人公的名字,她是勇敢的女人,在男权社会当中解放出来,走出了家庭相亲相爱的假象,开始为自己而活。
从剧场出来之后之后,许应想了很久很久。
有句话说,男人某方面的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许应觉得自己大概也是。
那天他在破旧的剧院门口,从天黑坐到天将破晓,整整一夜,才隐约明白了许多事。
他原本家庭的和谐只是假象,假的东西自然是不能长久。一段婚姻最后是死是活,这其中的因素很复杂,而许应对父母之间感情的了解其实不多。
而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女性,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就完全选择放弃自己,她们可以一时的忍耐,但不会甘心一辈子忍耐。
宋女士首先是宋女士自己,然后才是母亲的身份。
她的自由与追求,至高无上。
内心深处长时间的埋怨与困惑就这样解开后,许应感觉自己好像如释重负一般,之后的许应依旧是和母亲保持着的联系,只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少。
从宋女士的角度看,上次他们见面应该是许应研究生业的时候,那天宋女士送给许应一束花,祝他毕业快乐,他们还简单而温馨的拥抱过。
再之后,许应越来越忙,再见宋女士就是许应单方面的那次。
亲眼看到母亲组建了新的家庭,他内心是为她高兴的,但也有一点落寞,是为自己。
于是许应就更少去打扰了,选择了回避。
人的关系就是这样,无论是母子还是其他关系,一旦疏远,有了隔阂,就很难再和好如初。加上他别扭的性格使然,母子就到了如今的地步,成为了横在许应心里的一根刺。
之前他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今天去了一次傅律师家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像之前那样逃避,傅律师曾经也告诉过他的。
他的确应该去面对,之后无论是什么结果,起码都不会比现在让他时不时感受到失落和难过的状况要好。
“傅朝年。”许应睁开微微发红的眼睛,抬手挡住头顶过于刺眼的灯光,嗓音轻而沙哑地说:“谢谢。”
“这是又谢我什么?”傅律师把许应拉起来,把人抱在怀里,他听了许应慢慢地讲了这么多,心里很复杂,很感慨。
“你愿意跟我说这些,我很高兴。”
但过去可以不用再提了,因为许老师已经选择了向前迈步,于是傅朝年十分温柔地吻了吻许应的眼睛,轻声道:“许老师与其说谢我,不如说爱我,我更喜欢听。”
许应就抱住他说:“嗯,爱你。”
傅朝年笑了声,手指挑起许应的下巴逗他,“什么?许老师再说一遍,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楚。”
他总是能用这种方式让许应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许应知道他是故意的,拍了下他的手,“我说讨厌你。”
“不信。”傅朝年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把将许应打横抱起,边往楼上走边说:“让我试试。”
“试什么?”
傅朝年笑得高深莫测: “许老师的嘴巴会说谎,但身体不会,老公试试你是不是真的讨厌我。”
“……”
许应嘴角一抽:请不要把耍流氓的话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宋女士在组建新家庭之后,就在老家所在省的一个市内定居下来了。
许应这些年没去过,但地址一直存在微信收藏里。
他们两个顺着地址找到小区的时候刚好上午十点。
远远的,许应就看到一位穿着长裙的女人在小区门口东张西望。
哪怕时隔多年,许应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的母亲。
宋女士也看到他们了,眼睛里立刻有了神采光芒,小跑两步迎了去,又在许应对面一步左右的距离停住了脚步。
她看着许应的脸,眼里逐渐浮现出微弱的泪光,差一点就要喜极而泣,但宋女士还是忍住了,低头缓了一下情绪说:“回来了,儿子。”
“…嗯,回了。”许应动了下唇,回答依旧简洁,喉咙里的那声“妈妈”没能喊出来,确实还是有点不自在。
他发现宋女士虽然保养得当,但看起来还是老了一些,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一些无法抹去的痕迹。
他们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了。
对许应而言是五年,对宋女士而言应该是七年。
“这是你对象。”宋女士鼻头有点酸,看了旁边的傅朝年一眼,“比照片好看。”
傅朝站得笔直,礼貌而乖巧地打招呼:“阿姨好。”
许应说他叫傅朝年,是位律师。
“妈妈知道,妈妈在网上搜到他了。”宋女士说:“先走吧,家里今天没别人,我们回去再说。这小区里面太绕了,你从小就不记路,就和你对象跟在妈妈身后走吧。”
许应不记路是真的,他扣了下手指关节,就和傅朝年安静地跟在宋女士的身后。
宋女士很瘦,也并不高,年轻的时候还有一米六二,现在经历了岁月,估计只有一米六了,有一点点驼背,但不严重。
许应看她的时候要低头,能看出来母亲染过头发,身上的衣服也是新的。他知道母亲还是像以前那样乐于打扮自己,让自己漂漂亮亮的。
母亲还是那个母亲,只是年纪大了一点而已。
而他,或许早就想妈妈了。
许应一边有些出神地感慨,一边走的好好的,旁边的傅律师突然用手肘怼了他一下,给他怼回神了。
许应:?
就听这人低头在他耳边低声问:“怎么了老婆,见到咱妈了还不高兴?”
“没有,高兴的。”许应捏了下耳朵,之后一个手肘用力怼了回去,低声警告道:“你给我好好走路,别乱叫人。”
许应说宋女士以前喜欢黄金, 傅朝年在来之前就买了一条金项链和一只金手镯。
一般黄金饰品如果选不好,多半会显得土豪气质浓重,但好在选礼物的人是眼光很好的傅律师, 他挑定的无论是项链还是手镯, 款式都很时尚。
到屋里后,两人便把礼物给了宋女士,宋女士很高兴,却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似的, 指着两个礼盒问:“给妈妈的?”
许应点头, 指了下傅朝年说:“他买的。”
“是许老师和我一起买的, 他不好意思承认。”
傅朝年地笑了声,拿着礼物的双手又往宋女士面前递了递, “阿姨,我们结婚的时候有点突然,这是一点心意,您收下吧。”
“好,好。”宋女士便笑着接了过来,看了看傅朝年, 又看向许应。
许应眨了下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让她打开看看。
金项链很细,吊坠是颗小珍珠, 手镯是有镂空和雕花交叠设计的玫瑰款,重量大概有个30g左右。
“好看,妈妈喜欢。”宋女士手捧着礼物, 抬头看着他们,眼尾的细纹因为笑容而叠在一起, 眼底明亮,“谢谢。”
许应抿了下唇,“不客气。”
傅朝年看许应在宋女士面前有点别扭和不自然的样子,笑着提议道:“阿姨,让许老师帮你把项链戴上吧。”
闻言,许应转头看他,却被傅朝年偷偷挠了一下后腰,又使了个眼色。
多年没见,宋女士有点紧张,摆摆手说:“不用的……”
许应没说话,从盒子里取出项链,先把宋女士脖子上的那个旧的摘了下来,然后给她戴新的。
两人之间时隔多年再见时的那种生疏与尴尬的氛围因此稍微破了点冰,看起来自然多了,许应竟然松了口气。
宋女士摸着颈间的项链,去照了会儿镜子,合不拢嘴,是肉眼可见的高兴。
她把镯子好好地放了起来,也给许应给傅朝年准备了红包,还多了两份,她有些局促地跟许应说多出来的是张叔叔给他们的一点心意。
许应愣了下,然后接过,“那帮我谢谢他。”
宋女士摇摇头,没有多提,只是说:“咱们吃饭吧。”
餐桌上三个人,六菜一汤,很丰盛,色香味俱全,都是许应初高中时期最爱吃的东西。
宋女士把本就在许应面前的红烧肉又往前推了一点,“多吃一点,妈妈早上去市场买的,五花肉特别好,一点都不肥。”
傅朝年闻言下意识偏头看向许应,只见许应垂眼看了盘子几秒,才用筷子夹了一块肉吃掉。
宋女士:“好吃吗?妈妈挺长时间没做了,手艺应该没退步吧?”
“嗯,好吃。”许应说。
他没说自己其实已经很久不吃这道菜了,毕竟他和宋女士对彼此的了解都停在几年前,再见面是高兴的事,有些事情说了扫兴,不说还省了尴尬。
傅朝年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多嘴,默默给许应扎了一块冰镇西瓜递到嘴边。
许应看他一眼,张嘴咬住,吃掉解腻,傅朝年见状对他笑了一下,“甜吗?”
许应点头。
宋女士没察觉出来什么别的,她只是觉得儿子和傅朝年感情很好,这样她就放心了。
这房子八十多平,两室一厅,客厅挺大的,现在家里就他们三个人,男主人不在。想来宋女士应该是在许应和傅朝年到之前,就把张叔打发走了,她说张叔今天有事。
其实按礼仪,许应来都来了,他是该和张叔正式见上一面。但是不见也没关系,许应只是和傅朝年一起来看母亲的而已。
他估计宋女士也是考虑到了一些什么,否则不会提前打招呼。
许应本来话就不多,吃饭的时候话就更少了,多半都是傅朝年在和宋女士聊,许应偶尔会说一句,氛围还算融洽。
以前的事情提的多了未免感伤,宋女士便没怎么提,她对两个男人结婚的事有些好奇,问了几句,傅朝年用简单易懂的话都解释了一遍,宋女士点点头,说挺好。
之后的聊天内容就东一句西一句,他们的工作,生活,同事,身体……这些穿插在一起,许应和傅朝年回答得很耐心。
宋女士也会说些自己的家长里短,还说自己基本每晚都去跳广场舞。
许应默默听着,他知道宋女士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快吃完的时候,宋女士突然问许应,“你爸爸呢,这两年没有再找你麻烦了吧?”
许应顿了下,放下筷子,摇头道:“没有。”
“那就好。”宋女士点点头,也不欲多提那个男人。
许应也没多提。
他后来从外婆那里得知,父母离婚之前闹得并不愉快。
父亲曾对他说过母亲和他复婚后又出轨了,但是外婆说没有。外婆说是父亲有段时间疑神疑鬼,还在外面的门把手上缠了透明胶带,只要母亲出去过他就会发现。他总怀疑母亲去见了情人,但后来查了单元楼下的监控,发现母亲只是下楼丢垃圾而已。
所以他们离婚前闹得很难看,主要是父亲不想离婚,但母亲态度坚决。离婚后,父亲还找过几次母亲,后来他找不到了,就开始依依不挠地找许应打听,问她在哪,许应没有告诉过他——这就是宋女士口中的找他麻烦。
老实说,许应有点讨厌父亲,所以会下意识淡化那个人的存在。
因为大一大二的那段时间里,许应对宋女士产生的很多的复杂情感都是因为父亲。因为父亲给他听录音,在他面前抹黑母亲,许应每次听到他说那些话都会觉得生理不适,觉得恶心,然后冷着脸让他闭嘴。
许应根本分不清父亲到底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又因为所谓的亲缘孝道,他曾夹在父母中间左右不是人,这令他感到十分烦躁。
于是许应彻底跟父亲断了联系,因为他受够了,想摆脱所有。
那个男人也姓许,是曾经在他和母亲的生命里都扮演过重要角色的人,可现在却成了某种忌讳一般,能不提就不提。
所以许应也没告诉宋女士说,其实许连山已经去世了。
在许应研一的时候,意外车祸,许应接到电话,回老家为他举办了葬礼,然后许应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都过去了。
所以现在也没必要再跟宋女士提起来,免得徒增感慨。
吃过饭,许应和傅朝年又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和宋女士也已经聊到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话题可以聊了,他们要先回酒店。
宋女士舍不得他们,毕竟好久没见儿子了。
许应见状便说明天自己和傅朝年要去香缘寺拜拜,问宋女士要不要同行。
宋女士闻言立马高兴地点头,笑着说:“香缘寺要去的,妈妈也好久没去了。”
“好,那明天早上八点半,我们到小区门口接你。”许应说:“我们先走了。”
宋女士没什么理由再挽留了,就问:“记得出小区的路吗?”
许应指着傅朝年说:“他记得,不用送了,明天见。”
宋女士这才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许应和傅朝年出了单元楼,没走几步,许应似有所感地抬起头,他看到宋女士在阳台上无声跟他们挥手。
许应和傅朝年也抬手挥了一下,之后并肩离开。
他们订的酒店离宋女士家不远,打车十分钟就到了。
来的路上飞机转高铁,又拎着行李箱马不停蹄地见了宋女士,许应紧绷了挺长时间,现在终于只剩下了傅朝年和他,他才得以放松下来,身体里的疲惫就像反扑一样袭来。
许应感觉身心都有点疲倦,进房间后就往床上一趴。
傅朝年把行李箱放旁边,见许应大半个身体趴在床上,腿却还在搭在床边,忍不住失笑道:“这么累?”
“有点。”许应翻了个身,懒懒地看着傅朝年说:“想睡午觉。”
“那就睡。”傅朝年坐在床边,把他的腿放在自己膝盖上,“今天见到阿姨感觉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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