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你含糊地闷笑出声:“怕的期限是七天,现在是第十天,我已经不怕了。”
谢问东笑了笑,道:“行,再睡一会儿,还早着。”
你翻了个身,强打精神望着他:“下飞机记得给我发消息报平安,对了,冰箱里有做好的饭团,你热一下,去机场的路上可以吃。”
“好。”
你抱着被子半睡半醒地哼哼了两声:“咱俩这关系,老夫老妻的,我就不送你了,困……”
他低笑起来,揉了揉你的头发,离开了。
听到关门声响起,你短暂地清醒了几秒,在黑暗中下意识缩了缩。而后你握住手腕红绳上的弥勒佛,心里默念诛邪退散,安心地又睡了过去。
除夕前夜,你和谢问东喝完一坛老树根下的酒,开始了旅行。
春节、藏历新年再加上今年没休完的年假,总共有一个月的假期,你们的第一站是华山。
大一的暑假你曾独自一人夜爬华山,在日出的金光下泪流满面,手指颤抖地拨通了联系人A的号码又挂断。与陈知玉和好后,你总是卖惨地诉说独自爬山的孤苦伶仃,他被你烦得不行,拉着你又爬了一次华山。
而现在,谢问东知道后,非得拉着你再爬一次。
从高原回到内地,身体都轻盈几分,浑身充满用不完的力气。你们在华山栈道上闲庭信步,手指交握,随时随地亲吻。凌晨的山与天是墨黑的,四周喘气如牛的登山者们只堪堪顾得上自己的脚步,没有人发现你们毫不掩饰的柔情与亲密。
人多处,你们便只用眼神调情,手指在对方掌心跳舞。眉目传情,两心相悦,眼里有,口中无。
除夕的凌晨,你们到达了山顶。
去年除夕,你们重逢于饭局上,你冷漠抗拒,他温柔接近。他在拉萨的初雪中叫住你,邀请你共饮老树根下的“见君子”。
在那之前,你们相识三年,可真正的相处只有涪江那一晚。在那之后,他以朋友之礼待你,你真正向他交付身心,也不过才三个多月。可你们熟识得像是相处了五十年的伴侣,跨过了婚姻中所有的鸡毛蒜皮、争吵、疲惫与同床异梦,抵达了爱情的终点,共同驾驶那艘永不靠岸的霍乱之船。
你从来不相信任何关于磨合、关于适应、关于日久生情的言论,所有需要时间来打磨的关系都不完美。你只相信在最初便完美契合的关系,相信生涩、痛苦与热烈,相信凌晨三点钟的月亮,相信加冰的伏特加,相信从天而降的浪漫。
山顶人流如织,你们交握的手被冲散了,可是你一点也不担心。你向前伸出手,他的手便向后一捞,准确地在无数只手中握住了你的。
日出了。
你在日出的那一瞬确定了下一个旅行地点。
你说:“接下来去西湖吧。”
谢问东将保温壶拧开递给你,问:“为什么想去西湖?”
你距离西湖最近的一次,是大三的暑假在江苏实习时。那也是你拒绝了与他相见的那一次。
你时常在想,如果那年你与他见面,你们之间是否能少走那些弯路。
可你又想,若非经历了破碎与重铸、那曲月、山间孤魂与倾城,又怎能领略这份情感的曼妙。
于是你释怀。
你说:“不能假定没有选择的那条路会比现在的路更好,但我还是想去看看。”
到达西湖是傍晚,天空飘落濛濛细雨。你们撑着油纸伞,一人一口分吃热腾腾的烤红薯,沿着苏堤慢慢散步。
许多年前,苏轼写下“白雨跳珠乱入船”,来形容西湖之雨。十五年后,他再次来到杭州,情景再现。于是文豪挥墨,七绝传世。
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
你的故乡是苏轼的故乡,你与他是隔着千年的比邻,他是你最爱的中国文人。所以很多很多年前,你就想来西湖看一看。
二十四年不曾见跳珠,而今终于得见,身边有爱人相伴。
你望着雨打荷叶,问:“谢兄,接下来去哪里?”
谢问东没有犹豫,答:“渤海。”
冬季的渤海如那年一般萧索,你走在岸边,任由时涨时退的潮水浸湿你的裤腿。
谢问东跟在你身后问:“第二个带你看海的人是谁?”
你说:“你。”
他又问:“第三个带你看海的人又会是谁?”
“你。”
“最后一个带你看海的人呢?”
你无奈地说:“谢兄,除了第一个不是你,其他都是你,可以么?”
谢问东眼神幽深:“据说,你与发小在渤海边有过约定。”
你脚步一顿:“是么?”
直到现在,陈知玉仍时不时地在你企鹅空间的留言板上写抒情小作文,感叹时光易逝、物是人非之类的,什么“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什么“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什么“终不似,少年游”,大多发表于凌晨,非常之无病呻.吟。谢问东闲得没事就视奸你的留言板,然后旁敲侧击地来向你打听,你无奈极了。对了,此人专程注册了企鹅账号,鼓捣半天,在上班时间给你发来情侣空间的邀请。
他冠冕堂皇地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很感谢他在你低谷时陪你度过。作为你的合法伴侣,我有义务了解你的过去。”
非常之沉稳大气,善解人意。
呵呵,你才不上当,你疯了才说。要是让他知道那个约定的具体内容,他能立刻按着你在沙滩上做到天亮,想想都可怕。
你转移话题:“我之前埋了东西在这里。”
你走到一块凸起的石头前开始挖,谢问东蹲在你身边与你一起挖,仍然风轻云淡地旁敲侧击,你机智应对。
挖了大概二十厘米深,出现了六枚明晃晃的一块钱硬币。一共两层,每层三枚。你眼睛一亮,掀开最上面三枚,果然出现了一张迭成一指宽的纸条。
纸条濡湿,可依然能辨出大学时你的字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那年此处,你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叩响燕园的大门,留下了这张字条。
谢问东接过纸条,端详着上面的字迹,说:“真可爱。”
“哪里可爱?”
“像埋骨头的小狗。”
他说着,用纸巾包裹起字条,放入衣兜,微笑问道:“下一站去哪里?”
他不再追问那个约定,你却有点莫名心虚,眨了眨眼睛,软声道:“听老公的,我都行。”
谢问东眼神一深,说:“去看海。”
“哪里的海?”
“中国境内除渤海之外的所有海。”
他怎么能吃那么久的醋?!有什么可醋的?!你内心抓狂,却露出个乖巧的笑容:“好呀。”
“然后,在每一片海上看遍除仙女座星系之外的所有星星。”
你:“……”
难怪他此行随身带着一架天文望远镜,每一站都不辞辛劳地托运……你还以为他发展了什么观星的新爱好呢,怎么又是在吃醋?!
想也知道,他是读了你的诗集里的某一篇……大概内容是“仙女座眨眼,我在里,你在外,隔着围栏,晚香玉垂落你我肩头”之类的……
求问,有一个世界上最能吃醋的对象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98章
租了一辆汽车后,你们从南方一座沿海城市出发,沿着海岸线与国道,在温暖湿润的海风吹拂下一路向东行驶。
你在四川盆地出生长大,从小最渴望的便是看海。二十岁那年,陈知玉带你去秦皇岛看了渤海,那是你第一次看见海。而现在,谢问东带着你从西向东,看遍了各种各样的海。
你们开着车即走即停,尝了广西米粉,广东早茶,喝了福建的武夷红茶。累了就找酒店住下,次日又在清晨的阳光下继续驾车东行。后备箱里放满了海景区特产的印满大花大叶的沙滩裤沙滩衣,傍晚去海边逛时就随意挑一套换上。
南方气候温暖,情欲也旺盛。年轻的身体那样的热烈又青涩,仅仅是触碰便能擦枪走火。你们频繁地做.爱,亲吻,身体交缠。夜里华灯初上时,谢问东在酒店的窗边摆上天文望远镜,带着你辨认星系。
此次出行,你随身带着那套《遵生八笺》,休息时便拿出来翻看。谢问东在拉萨封禁时送了你这套书,可那时的你还在艰难地与自己作斗争,任由它在玄关上落灰,一次也没有翻开。
谢问东作息规律,准时在十一点前洗澡睡觉。你会趴在他身边读《遵生八笺》,想着当催眠的睡前读物,可事实上你越读越兴奋。
现在是冬天,你读的是《四时调摄笺-冬》,作者高濓详细地介绍了冬季养生的方式,食材、运动与雅事,许多食材方子看得你两眼冒光。
“赤松子枸杞煎丸……”你轻声念,“枸杞子根三十斤,取皮,九蒸九曝……取根骨清水煎之……每服三五十丸,寿增无算。”
寿增无算!
你立刻拿出手机,下单了所需食材。内地就是好,无论买什么都能次日达。不像西藏,山高路远,一周才能收到快递。
或许是你太激动,原本熟睡的谢问东动了动,伸手揽住你的腰,含糊地问:“还不睡?”
“马上睡,兄弟,你先睡吧。”
你继续翻看,又是眼睛一亮。
“屠苏方。大黄十六铢,白术十五铢,桔梗十五铢……煎数沸,东向饮之……一家无疫……每岁饮之,可长年无病。”
你心痒手热,翻开手机地图,惊喜地发现两百米外就有一家中药店,而酒店里有供客人使用的厨房。于是,你很轻地拿走环在腰上的手臂,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床,谢问东没有醒。
忙活了大半夜后回到房间,疲惫的你将自己扔到谢问东怀里,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可几乎是刚闭眼闹钟就响了起来,你有气无力地哼哼:“谢兄,帮我起床。”
谢问东按着你的腰将你推坐起来,你梦游似的伸手拿床头的衣服。
“才六点,这么早起做什么?”谢问东看了看表,搂住你的腰身将你抱回去,“再睡一会儿。”
你用了极强的意志才推开他,再次坐起身来:“你等下就知道了。”
去厨房端来小火慢炖了一整夜的屠苏汤,回到房间,谢问东正靠坐在床头看早间新闻。他问:“拿的什么?”
你将手里的碗递过去:“屠苏汤,喝了后一家无疫,长年无病。谢兄,你先尝尝。”
谢问东放下遥控器,看着那一碗黑糊糊的散发不明气味的汤汁,神情微妙:“……是吗?”
他看向你,皱了皱眉:“脸色好差,为了弄这个没睡好么?”
“嗯,但是值得。”你真诚地说,“你怕有毒?那我先喝。”
没等他阻止,你端起碗喝了一口,瞬间脸色一变,艰难地说:“啊……你别喝了……嗷……呕……”
这是一股类似于臭水沟煮辣椒加香叶八角的味道,熏得你差点翻白眼。
谢问东接过碗,面不改色地喝了大半碗。
你愣了一下,随即豪气顿生:“有毒就有毒吧!我与谢兄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来,干了!”
然而你接碗的手被他挡了回去,他利落地喝完剩下的小半碗,按着你的腰把你按到枕头上:“乖乖补觉。”
你悲壮地说:“啊,谢兄为了不让我中毒,竟独自一人喝光了九毒穿肠散,这恩情让我如何才能报……”
“睡觉。”他打断你,手掌拂过你的眼睫,“不许再叭叭。”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谢问东正坐在桌前用电脑办公。
你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问:“谢兄,你怎么样啊,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辣嗓子。”谢问东关上电脑,“醒了?去吃饭吧。”
你却放心不下,拉着他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确定无事才松了口气。
傍晚,你们在一家靠海的海景餐厅吃过饭,正欣赏海上落日,服务员送来一瓶包装精致的酒,拆开后,瓶身写着“屠苏”二字。
谢问东往两个杯子里斟上酒,说:“尝尝,这款酒和你的屠苏汤是同样的配方,喝了后一家无疫,长年无病。”
你愣了愣,心里很软很软地酸了一下。有一个人,他包容你所有天马行空的幼稚,参与你所有奇思妙想的灵感。
“上午帮你拿了快递,又看了《遵生八笺》里你折起来的地方。”谢问东说,“你要做的赤松子枸杞煎丸需要九蒸九曝,拉萨才有这样的阳光,等回去后再做吧。”
你很乖地点头:“好。”
夕阳洒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浮光跃金。
你慢慢喝着屠苏酒,说:“谢兄,你是我各种意义上的理想型。”
谢问东与你碰了碰杯,微笑说道:“谢谢,很高的评价。”
“我是个骨子里的文科生,想要一个和我互补的伴侣。”你说,“而你是个学物理和计算机的理工男,这是其一。”
“我喜欢江湖,而你是大侠,这是其二。”
“我是个标准很高的颜控……高到什么程度呢?活到现在我基本没有注意过别人的长相,标准线以下的长相,在我眼里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所以我是脸盲。”夕阳温柔,情话很自然地流出,“但你长得太好看了,是满街马赛克里唯一会动的真人。如果那年在涪江畔的不是你,而是其他的什么人,我或许压根不会注意到那里有人。谢兄,这是其三。”
“我喜欢优秀的聪明人,你是清华本硕。这是其四。”
“我喜欢有趣的人。你总是能把我逗笑,我很不容易被人逗笑的,你问陈知玉就知道……这是其五。”
你喝着酒一条一条地跟他念叨。
谢问东拉过椅子坐到你身边,安静地望着你,说:“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呢?明明经受过苦痛,却仍然赤诚天真,毫无保留地表达爱意。你要相信,没有比这更可贵的事情了。”
他在落日的余晖下吻你,餐厅紧靠大海,天容海色,他的身后是全是湛蓝。
你们带着剩下的半瓶屠苏酒回到酒店,在微醺中亲吻,拥抱,身体交缠。
屠苏汤的失败只令你低落了半天,你很快重拾斗志,一路都选带餐厅的酒店住,做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唯一成功的是某种补肾气的药丸,你俩在酒店做了三天,基本没下过床,严重耽误行程。
在你开始读穴位与针灸的部分时,谢问东那一向沉稳平静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
“乖,晚上看电影。”他合上你的书,“我订票。”
恐怖电影,看得你刺激无比,一边冒汗一边觉得爽。
回到酒店后,你连洗澡都没敢关门,生怕镜子里爬出一颗带血人头。你哪里还顾得上看书,天还没黑彻底就上床裹紧被子,催促谢问东:“快来睡觉。”
等他上床来搂紧你,你一边往他怀里缩一边说:“谢兄,你可以等我睡着后再睡么?”
“好。”
你闭上眼睛,催促自己入睡,生怕一睡晚就会有干尸从床下爬出来。你不敢平躺,因为害怕有“东西”隔着床板与你背靠背,你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贴在谢问东怀里。
一部电影治好了你的熬夜,直到旅行结束你都没再翻开过那本书。
你们看的最后一片海,是海南的海。
过年期间的三亚游人如织,站在海边一眼望过去,全是穿着鲜艳沙滩裤与人字拖的游客。
你们订了海边的酒店,吃了特产的椰子鸡和糟粕醋火锅,看了日出和日落。
一天傍晚谢问东有视频会议,你便一个人去海边逛。这一个月你看了无数的大海,可你看不腻,每一次看都会有新的心动。就如同爱一个人,见过千千万万面,但每一个清晨与黄昏,都会有不同的心动。
沙滩上充斥着人群与欢笑,小孩子们用玩具挖沙,穿着漂亮裙子的女孩们摆着各种pose拍照,情侣拉着手踩沙散步。
你端着一碗三色冰激凌清补凉一边吃一边走,不时驻足欣赏海面的日落。
“顾如风?”
你转头看去,一个满脸惊喜的男生小跑到你面前,长相有些熟悉。
“是、是我啊!”他结结巴巴,手舞足蹈地比划,“高中室友!”
你想了半天,终于隐约记起一个名字:“苏锦华?”
“你居然还记得我!”苏锦华立刻笑得灿烂,“咱俩得有七八年没见了吧?你高考后就失踪了,完全没消息,我找了好多人打听……”
半个小时后,你们来到一家咖啡店。
高中同学里除了吴文瀚,你没有与任何人再联系过。这次相遇,倒也算是惊喜。
你们点了咖啡,坐在一起闲聊。
自从解开心结后,你不再一味地否定过去,也不再觉得那一切都不堪回首。随着时光流逝,你偶尔也会怀念高中生活,想起老师与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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