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只是在做梦。
02:48, 05:29, 08:11……通话计时仍在继续。
你清醒了,却又更醉了,你咬住被子,无声哽咽。
他的声音从童年与往昔向你涌来,清冽的,紧绷的。
“顾如风,说话。”
第34章
他的声音裹挟着夜晚的风声,穿过五百多个日夜的冰冷隔阂,穿过两千公里漫长的地图版图,穿过未眠的夜里从未押上韵脚的诗行,落在你的耳边。
这段时间,你脑中总是随时随地浮现出一个三元一次方程组,它出现在围棋棋盘上,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甚至在你望月时,它出现在夜幕上空。
以X、Y、Z为变量,用大括号连结,三个方程。
而此时,在他声音响起的一剎那,你骤然记起了一切——这是一个代入身高、体重、腰围来计算夜行衣所需布匹的方程组。那年暮春,你倚着墙壁,手指缠绕着电话线,与他通话至凌晨,兴奋地共同构思着夜行衣的样式。
你们的江湖梦。
记忆的苏醒将将起了个头,便以浪潮般的迅猛向你涌来。
南山的那个寒冬,你跌跌撞撞地穿过熄灯后的宿舍走廊,将ic卡插入公用电话的卡槽,闭着眼睛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绝望地呼唤着他,一遍又一遍。
那时的他,用轻巧的调笑语调回应你的沉默:“喂,玩儿哑剧呢?顾如风,说话。”
如同此时。
通话计时还在继续。
你将整张脸埋入被子,紧咬着被角的牙关用力得几乎渗出血来。泪水濡湿了被罩,你的喉口不断发出低低的呜咽,又被厚厚的被褥消音。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你在泪眼朦胧中抬起头,这通电话已过去了半个小时。
他说了那句话后也不再开口,没有挂断,也没有催促,电话里只剩风声。
你擦干净眼泪,深呼吸了几口气,确保声音不会泄露哭过的痕迹,才镇定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我。”
“还能是谁?”他说,“哭完了?”
你说:“我没哭。”
“行吧。”他说,“你打电话来,是想说什么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你突然一阵委屈:“你怎么一年多都不找我啊。”
陈知玉像是气笑了:“顾如风,你讲点道理。”
“手机号注销了,聊天软件没了,我连你报的什么学校什么专业都不知道,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找你?”
酒醉让你脸皮变厚了,明知是你理亏,却还耍无赖:“我很讲道理的啊,你还能找到比我更讲道理的人么……”
“呵。”
“我难受啊。”你喃喃地说,“陈知玉,我难受死了。你不能骂我,也不能怪我。”
他顿了顿,道:“你怎么了。”
“我晚上睡不着觉,大多数时候心情都很差,也不想和人说话。”你抱住枕头,闭着眼睛低声道,“我总是胃痛,经常会吐。我想给你写信,可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一个人去爬华山,日出很美,但没有能分享的人,下山好累,差点摔下去……”
“你现在在哪里。”他又问,“你喝酒了么?”
“嗯,是啊,我喝醉了,对了,我还失恋了。喝醉了……我在瞎说,这些话你明天就忘掉吧。”
“你在外面吗?”
“嗯,学校关门了,在酒店。”你皱眉低低喘息了一声,拽过枕头压住肚子,努力蜷缩起来,“嘶,我胃好疼啊……好难受……”
陈知玉问:“是因为喝酒,所以胃疼?”
“最近一直疼……”
“你描述一下症状,说得仔细一点。”那边传来窸窣的声音,像是一个人独自在深夜的走廊行走。
你问:“你在哪里。”
“在热水房,我现在回宿舍拿笔和本子。”
你紧咬着牙关忍过一阵剧痛,指节用力地抵住上腹,屏住呼吸慢慢吞吐,直到痛感稍缓才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低低地笑了一下:“怎么,你要给我开药方吗……你也不是学医的啊……”
“顾如风,不许逃避话题。”他的声音冷静又和缓,“你喝醉了,不清醒,所以现在听我的话,告诉我症状。”
你活到今天,从未去过一次医院,偶尔生病,全靠硬捱。因为你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耻于对任何人提起身体的不适。
可陈知玉是不一样的。
你唯一一次去诊所,便是他带你去的。
你还记得初中那一次,你发着烧,在诊所门口和他极限拉扯,最终你们各退一步达成折中——由他向大夫转述你告诉他的症状:“嗯,发烧,嗓子疼,咳嗽。”你从头到尾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就像看病的人是他而不是你。之后你们去了网吧,吃药后的你窝在电竞皮椅中,看他手忙脚乱地在番茄丛中寻找丢失的斧头。
他的声音唤回你的意识:“顾如风,说话。”
你笑了起来:“你还真要当医生啊。”
“高考后那个暑假发生的事情,我现在还没原谅你。”他说,“你描述症状,我就原谅你一半。”
你小声地说:“我主动给你打电话了,不能原谅另一半吗?”
他沉默着。
后背黏腻的冷汗让你浑身难受,你翻了个身躺平,闭着眼睛妥协似的道:“好吧,我说。嗯……疼了小半个月了吧,平时不严重,但是喝点凉的或者吃点辛辣刺激的就会疼得厉害,夜里也会很疼。经常会吐,一般是在吃完饭后半个小时,胃里会又胀又疼,吐了后会舒服一点。反正就是,不吃会疼,吃了也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随着你的诉说,那边传来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刷,刷,刷,在深夜里无比清晰。
陈知玉说:“好,我知道了,还有么?”
“心情不好也会疼得厉害。”你说,“但我挺能忍的,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谁让你忍了?讳疾忌医,从小就是这样,现在一点没变。”他说,“还有力气吗?酒店定位和房间号发我。”
你虚弱地调笑道:“怎么,你要来找我么。”
“我给你买药。”
胃里难受得怎么躺都不舒服,你翻来覆去,最后还是趴着能缓解一些疼痛。你在微信添加好友一栏输入他的手机号,搜出的联系人ID就叫“陈知玉”,明白又清晰,就像是在怕谁找不到他一样。
你发送了好友请求,一条一条翻看他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内容丰富,几乎每一条都是九宫格的照片,运动会,社团招新,景点图片……
与此同时,他也在看你乏善可陈的朋友圈。
“真的谈恋爱了?”他问,“是图片上亲你脸的这位姑娘?”
你说:“嗯。”
“你说失恋了,又是什么时候?”
“哦,就刚才。”你说,“几个小时前吧。”
“那你这才谈一个多月么?”他顿了顿,问道,“顾如风,你难过吗?”
醉酒让你头脑昏沉,你揉了揉额角想保持清醒,努力回想:“不知道。胃疼得我都没法想其他事情了。”
“再忍一下,药马上到了。”
“哦。”
又说了一会儿话,外卖员送来了药。那真是一大袋药,每种的盒子上都用马克笔写着服用的剂量。除了药,还有一杯热蜂蜜水,滚烫。
然而,除了药和蜂蜜水,还有一盒……
“暖宝宝?”你惊讶,“买这个干什么?”
“贴着暖暖肚子,会舒服些。”
你撑着额头闷笑出声:“喂,至于吗,哪有这么娇气啊……”
“吃药。”陈知玉说,“解酒药和胃药一起吃,然后睡觉。”
“哦。”你说,“你的声音好冷漠。”
陈知玉气笑了:“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难道你还要我哄你吃药吗?”
酒精侵入大脑深处,你明显感觉到身体和语言不受控制,嘴像是有自己的思想一般,天马行空地乱扯。
“我学会了下围棋,可厉害了,寒假我教你啊……”
“华山的日出可美了,手机拍不出万分之一的美,你怎么不和我去啊……”
“我认识了一位高人,冬天也穿凉拖鞋,可神奇了,他是个同性恋,天天和不同男的睡觉……他围棋是真厉害啊,职业三段,他的故事应该可以写成一本书……”
“我的自行车被偷了,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说神不神奇?那地儿荒凉得,我压根没想锁车……”
“你知道么,夜里我经常失眠,我会下床给你写信,可是写不出,一个字都写不出。信纸全打湿了,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
他沉默地听着你的胡言乱语。
你管不住自己的嘴了。酒精让你的大脑罢工,只能当个无可奈何的旁观者。
“暖宝宝是凉的啊,过一会儿才能热,冰着我了……你怎么不捂热了再送来……”
陈知玉似乎又气笑了:“刚才是谁说的不娇气啊。你别逗我笑。”
你迷迷糊糊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啪地一声按灭了灯。
“我在会计里学了一个词,叫坏账准备。”困意和醉意让你睁不开眼睛,你近乎呢喃似的说着,“坏账准备是备抵账户,每一笔借款发生,都会预先计提坏账准备。而等坏账真实发生,就能直接冲减已计提的坏账准备,降低损失。”
你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如果当年,我能提前为一切计提坏账准备,比如友情,比如成绩,比如自尊,或许,我就不会摔得那么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疲惫得连挂断电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你被正午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来,抓了抓头发。
你看着床头柜上多出来的药和蜂蜜茶,迟钝地慢慢回忆着,秦悠,烧烤摊,啤酒,深夜的街,拨通的电话……
等等,拨通……?
你倏地坐直身体,翻出手机。因宿醉而颤抖的手划拨了好几下,才堪堪解锁了屏幕。
最近的通话记录里,联系人A,通话时长3小时25分。
你握着手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慢慢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切。从那句“顾如风,说话”开始,到你满口胡言乱语,天南海北地瞎扯。他一直静静地听你说话。
你打开微信,只看了一眼聊天记录,便整个人僵住了。
“药很苦,我吃过这药个,真苦很的。”
“没有撒娇,也不是找不吃借口,只是仅仅单纯表达一下,苦苦苦苦苦苦苦苦jfhsd”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苦苦苦苦苦苦苦苦——”
对方回复:呵呵,谁说的不娇气啊,笑死我了。
你目瞪口呆,半晌后狠狠地把手机扔到床尾,痛苦地捂住脸。天杀的,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你,你居然会!耍!酒!疯!
第35章
你双手掩面,沉默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后,披上衣服去卫生间。中途你小心翼翼地绕开床尾的手机,谨慎得像是在躲避地雷。
站在花洒下面,任由热水冲走身上黏腻的汗水与经夜的疲惫,你磨磨蹭蹭地洗了半个多小时澡后,又来到洗手池前,慢吞吞地洗头,洗脸,刷牙。
你宛如惊弓之鸟,一直竖着耳朵听动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你一颤。
但好在,电话铃声没有响,微信提示音也没有响。
你心中略安。
收拾好东西离开酒店前,你颤颤巍巍地抓起手机,果断地按了关机键。
总要面对,但……
不是现在。
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你总算长长地舒了口气。
临走前你去酒店前台问了问,得知秦悠已经退房离开。
手机关了机,幸好身上还有几十块钱的现金,足够你去饭店吃一碗撒着小葱花的清汤紫菜小馄饨。紧接着你去菜鸟驿站取快递,拆开快递盒,里面是一支包装精良的口红。
正当你思索着是退掉还是送给秦悠时,你在宿舍楼下看到了她徘徊的身影。
秦悠似乎是等你很久了,在你一出现后便迎上来,却又顿住脚步。
你向她走去,问:“等很久了吗?”
她点头,又摇头,只道:“你手机关机了,我只能来宿舍等你。”
你说:“抱歉,手机没电了。”
“能占用你几分钟吗?”她说,“还有几句话我想对你说。”
“好。”
你们沿着种满杨树的篮球场慢慢走着,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但双方都知道不一样了。走到一处黑色铁制长椅,你们一起坐下。
秦悠看着你,问:“那么,我们现在已经不是情侣了吗。”
你说:“抱歉,没能做一个让你满意的男朋友。”
她难过地笑了起来:“我没有不满意,要是你都不能让我满意,那世上也没人能让我满意了。”
“昨晚,谢谢你,陪我喝酒,陪我聊天,送我去酒店。”
你语气温和:“不客气。”
她撩了撩耳边垂落的一缕头发,落落大方地望着你,眼中是明亮的苦涩:“今天早上我醒得很早,满心都是后悔,后悔跟你提分手,太后悔了,恨不得马上打电话求你和好。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你太心软了。所以我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伤害你,即使你不喜欢我。”
你安静地听她说着,不时拂走飘落在膝盖上的枯叶。
“这些天来,你那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但我始终觉得和你隔着一层膜。”秦悠说,“但是昨晚之后,我好像懂你了。”
“‘他们无法接受一个自我认知水平线以下的自己’……”她慢慢地重复着,“顾如风,我理解你了。虽然分手了,但我从来没有和你这样近过。”
你望着她,轻声道:“有时候,朝夕相处了一辈子的人,或许也不会有片刻的互相理解。所以,悠悠,谢谢你的理解。”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能早一点告诉我,或许我们……”秦悠笑了笑,止住了话头,只道,“宝宝,我不是那个能让你打开心扉的人,但我希望你能尽快遇到那个人。”
你微笑道:“谢谢。”
她偏过头去,指尖擦了擦眼角,半晌后道:“我能带你去一次医院吗?你这样的情况,看医生应该会有帮助吧。”
“看精神科么?”你平静地说,“我没有精神上的问题,我很冷静,也很理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身体上,疼痛能对冲一部分心里的情绪,达到动态平衡。我很满意现状。抱歉,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了。”
秦悠叹着气摇了摇头:“好吧,那等你遇到那个人,等那个人带你去医院吧。”
她又笑了起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到了——你对待我,像在对待一道数学题,每个步骤都力求精准完美,公事公办。你随时留意我朋友圈发布的内容、我随口提到的东西,然后买来送给我,因为这是‘给人当男朋友’这道数学题的‘最优解’。”
你无言以对,沉默了几秒后,从兜里拿出那支口红递给她。
她笑得直不起腰:“看吧,看吧,是不是这样!”
你无奈:“见笑了。”
“如风啊,我的宝宝,你笨得好可爱啊……”她叹了口气,“老实说,我现在心都碎了,我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调理情伤。”
你安慰她:“别难过,你这么优秀,会有很多人爱你。”
秦悠忧伤地看着你,目光一寸寸抚过你的眉眼鼻唇,半晌后她打开包,拿出一张硬质卡片:“这是一个专业的助眠音软件,扫上面的码就可以下载APP。我买了五年会员,你睡不着的时候可以试着听一听,万一有用呢。”
你接过卡片:“谢谢。”
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毛茸茸的崭新热水袋,印着狮子图案,奶凶可爱。她说:“最近天冷,夜里要是肚子不舒服,就抱着睡觉,很暖和。充电式的,很方便。”
你略怔了一下,轻声道谢。
她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我很想说分手后继续做朋友,可你长得这么好看,身材又这么好,我一见到你就想扒你的衣服,所以这朋友是做不成了。”
她弯下腰,捧着你的脸吻你的唇。交往时她为了与你亲吻,几乎不涂口红。可是那天她涂着烈焰红唇,将艳红的颜色擦在你的唇上。
她吻了很久。
然后她拎着包,踏着落花样的枯叶,渐行渐远。
你坐在长椅上,抬头看篮球场中的比赛。篮球一次次撞到球框又飞走,偶尔进球,总是伴随着一阵阵的欢呼。
直到日暮西斜,你才慢慢起身,往宿舍走去。
手机关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上,辅导员在微信群里发了一个需要填报的调查表,你才不得不开机。
陈知玉给你发了一条消息,时间是昨天下午,问你酒醒没有,胃还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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