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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海啸(卡比丘)


“赵竞。”韦嘉易叫了他一声,又看看那个小男孩。
赵竞抬起头,灰头土脸,面无表情,语气更是不佳:“怎么才来?这是我捡的小孩,找不到爸爸了,一起带回去。”
而后赵竞看向沃特,微微地点点头:“谢谢,辛苦你了。”态度礼貌而矜持,不太像感谢救援,像领导给予了员工一些珍贵的肯定。
他朝韦嘉易伸手,又把手往睡袍里缩了缩,示意韦嘉易扶他的胳膊,把他扶起来。
韦嘉易故意装不懂,伸进他的袖子拉住他的手。赵竞脸色一变,很可能是审时度势后,觉得不是发作的时候,才忍住了。韦嘉易想笑不能笑,绷着脸和沃特一起,把赵竞拉到担架上,抬起来。
赵竞人高马大,偏偏躺不安生,一被抬起,就在担架上变换躺姿,韦嘉易被他震了震,手臂都快断了。
小男孩站在一旁没动,似乎不想跟上来。韦嘉易注意到,低下头去,放缓声音,轻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家人还在吗?要不要先和我们一起走?”
“我叫里尼,”他说,“我找不到爸爸了,他是酒店员工。我要找他。”
韦嘉易忽然想起了被他放在沙发上的遗体,心中一动,问里尼:“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里尼很瘦,有一双小鹿的眼睛,头发又卷又短,贴在头皮,对韦嘉易说:“叫马里奥。”
韦嘉易抓担架抓得紧,沃特却是一松,差点把赵竞摔下来。赵竞紧张极了,大概生怕被摔了,对他宝贵的腿造成二次伤害,对韦嘉易怒道:“韦嘉易,你怎么回事?”
“……他爸爸去世了。”韦嘉易用中文对赵竞解释。
赵竞不说话了。
尼克把皮卡车直接开进了损毁的大堂。
里尼和赵竞在车里坐着,韦嘉易跟沃特一起,拿着白布,把马里奥的尸体裹住了,抬进卡车的货箱中。合上箱盖,他们沉默地返回车里。
在场所有人都不忍心,只有赵竞担下责任,简单地和里尼说明了情况。里尼呆了一会儿,躲在位子上小声哭泣着。
皮卡沿着不成样子的路,往山的方向开。
韦嘉易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给里尼做简单的消毒,余光看到路边的树木,不论高矮,全都倒在地上。
沼泽之中,被填满了水泥的碎块,翻倒的汽车,锅子,半截椅子,跪在地上哭泣的人,一排排被上帝抽回灵魂的绵软身体,和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废墟。四处哀声一片,触目惊心。
风混着臭味和咸味,吹进车里,吹在韦嘉易脸上,眼前的画面是他见所未见的,既像场纯粹的噩梦,又真实得让他感到痛楚。
驶离民居,沿着山道向上,风的气味清新了少许,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我还得回民居救援,先送你们去医疗所吧,”尼克先开了口,“不过那儿离新郎待的地方有点距离,等信号恢复了,你们可以自己联系他们。”
没过多久,他转进山路上一个小道,停在一个简陋的大平房边。
平房边的空地上有不少卡车,不断有人从车上扶下伤员。尼克要把里尼带回民居,找他的母亲,韦嘉易便半背着赵竞,艰难地走进去。
房里的景象更像地狱,许多地方挂起了帘子,充满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响着此起彼伏的呻吟。
韦嘉易和赵竞都沉默着,一个女孩儿走过来,手里拿了个本子,语速很快地问他们:“哪里受伤了?”
“他的腿,”韦嘉易告诉她,“应该是骨折。”
“你们先去那边的位置上坐着,等会儿我来找你们。”女孩儿在纸上写了行字,指指一排还剩两个空位的椅子,撕下一块纸片塞进韦嘉易手里。
韦嘉易看了一眼,纸上写着数字21,问:“请问大概得等多久?”
“至少一小时吧。”女孩儿说完,匆匆走了。
韦嘉易又扛着赵竞坐到了木椅子上。
赵竞没像韦嘉易想象中那样抱怨什么,可能腿实在很疼,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在椅子上坐了两分钟。
韦嘉易终于清净了,拿出碎了屏幕的手机,发现手机信号多了一格,但还是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也打不出电话。不知经纪人和团队的其他人是不是已经找他找疯了。
正在烦躁时,他听见赵竞彬彬有礼地问身旁等待的病人:“你好,我看到你的毛巾是湿的,请问这里有能清洗的地方吗?”
“有,”那名中年女性热情地说,“从那个门进去,有个简易的盥洗室。”
……也就只能老实那么两分钟。韦嘉易脑中警铃大作。
果然,赵竞回过头来,命令他:“现在离到一小时还早,你带我去洗洗。”
韦嘉易的手不自觉地再拨了一次李明冕的号码,想找到能帮他脱离赵竞的救星,可是失败了,电话还是没通。
他看着赵竞高傲而坚定的眼神,从未如此想要申请工伤。

这间必须在室外经过一小段路才能到达的盥洗室确实简易,但远没有抵达到韦嘉易希望中的那种简易程度。
两边分出男女隔间,进入男盥洗室,里面有单独的隔间,门口有一排水龙头可以接水,还放了几个脸盆和大勺子。
赵竞像一座大山压在韦嘉易肩头。看见脸盆,他信心十足地告诉韦嘉易:“这些盆子可以用来舀水洗澡,我在公司慈善救助的宣传片里看到过。”
“嗯,很可能,不过也不一定吧,”韦嘉易不希望赵竞觉得这地方能洗澡,婉转地对他进行打击,“万一是用来洗菜或者喂猪的呢?”
赵竞果然脸色一变。但他没有放弃,拉着韦嘉易在水池边站了一小会儿,想出了办法,伸手扶住墙,放开了韦嘉易:“要不你帮我把盆子洗干净,然后接一盆水。”
“你非得洗澡吗?”韦嘉易肩膀一轻,有点无奈,哪怕可能得罪赵竞,还是问了。
赵竞理所当然地看着他,韦嘉易用下巴指指他的衣服:“洗完还穿这个,不是又脏了吗?”
“我不太擅长洗衣服,”没等他开口,韦嘉易又补充,“而且赵总,湿浴袍贴身上,你也知道什么效果吧,我怕你断腿还没接上,就被人报警说你有暴露癖,这样你清白的名声受到影响,岂不是得不偿失?”
可能是因为韦嘉易说得有道理,赵竞没有反驳。但由于提出的要求非常罕见的没得到满足,他的面容有些扭曲。
看了韦嘉易几秒,他又无法妥协地说:“我受不了这些泥。”
韦嘉易没办法,拿出了毛巾,打湿后递给他:“要不先擦一下。”
赵竞靠在墙边,因为只有一条腿能承重,站得摇摇欲坠。接过毛巾,沉默地擦干净脸,又开始擦脖子、胸口和手臂。
他胸前的肌肉上也有不少划痕,一看就知道他死里逃生时的状况必定十分凶险。
擦了一会儿,他把变得很脏的毛巾递给韦嘉易,韦嘉易安静地接过来,给他洗干净,再重新递回去。
搓了两次毛巾,韦嘉易忽然想起前几年,他和同学一起去了趟印度。过程的艰难不表,他们找的导游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印度高种姓富人的家里的少爷小姐不自己擦屁股的,都要仆人擦。韦嘉易感觉自己现在就像赵竞的低种姓家仆。
但话说回来,帮赵竞挤毛巾总比帮他洗澡强——韦嘉易觉得自己的人格底线还没低到那种程度。
赵竞自己把能擦的地方都擦干净了,还算残存了一丝文明社会的礼貌,没提出让韦嘉易帮他擦腿和脚之类的要求。
韦嘉易扶着他,回到方才的椅子边,已经有人占据了。
赵竞一会儿扶着墙,一会儿把韦嘉易当成拐杖,可能是右腿也疼,不断变换姿势。
好在女孩儿很快过来了,她边走边四处张望,找到了墙边的韦嘉易和赵竞:“轮到你们了。”
她带他们来到一个帘子后面,医生正在里面,给一个病人包扎伤口。
桌旁有两个椅子,赵竞抓着韦嘉易的胳膊坐上去。
韦嘉易看他疼得面色苍白,仿佛要晕过去,但由于身体太健壮又晕不掉的模样,怀疑赵竞这辈子加起来大概都没吃过今天十分之一的苦头。
医生是个中年男子,穿着T恤短裤和拖鞋,一头金色卷发,看起来不像当地人,倒像来度假的游客。
包完病患,医生走过来,先蹲下看了看赵竞的腿,很轻地摆弄了几下,赵竞疼得咬紧牙关,韦嘉易看到他搭着桌子的手抓紧了,不过没听他吭声。
医生又问了赵竞几个问题,抬头道:“这里没有X光机,看不出具体情况,我只能先给你简易地用支具固定住,不过现在这儿所有的止痛药剂都用完了,你看看能不能忍,能忍就固定。”
“哪里还有X光机和止痛药?”赵竞问。
“山下的医院本来有,不过全被冲毁了,另一家的医院在岛的另一边,通过去的桥断了。现在通讯还没回复,不知情况怎么样,”医生声音有些沙哑,站起来喝了口水,“这个简易诊疗所本来是主要用来治疗家畜的,不过有一批医疗物资存在仓库,能幸存下来收治病人,已经不错的运气了。”
赵竞想了想:“那就做固定吧。”
医生便去准备东西,顺口问:“你们是游客?”他说自己也是来这里度假的外科医生,和太太住在半山腰的一个民宿里,海啸发生后,他立刻报名,来这里做志愿者。问韦嘉易他们住在哪个酒店。
韦嘉易说了酒店名称,医生有些惊讶:“我以为那儿的人都撤出来了,我们还说呢,不愧是全岛最奢华的酒店,工作人员的经验都这么丰富。”
韦嘉易摇摇头。医生把赵竞的腿拉直,先处理伤口,随口道:“他们不小心把你们漏掉了?”
赵竞突然开口了:“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我睡得太沉,我好像在梦里听到有人敲门。但是没来得及把我叫醒他们就走了……”
韦嘉易看了他一眼,赵竞正在若有所思地回忆着,终于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因为睡得太沉被人放弃救援,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韦嘉易手机忽然响了。他一惊,拿出来看,短信和未接电话提醒一个接着一个跳出来,屏幕都烫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点,李明诚的电话打来了。
他接起来,李明诚起初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不敢相信地说:“嘉易?”
“我还活着,”韦嘉易简单告诉他,“谢谢冕总把我安排在十二楼。”
李明诚在那头说了几句太好了,又把这宗喜讯告诉了身旁的人。韦嘉易听见他那头热闹一通,电话像被人拿走了,李明冕的声音传出来:“嘉易!我就知道楼层高肯定没事的!”
韦嘉易没说话,李明冕又压低声音:“你有没有看到我哥?我派了两个人去找他,还没给我带回消息。我爸妈快把我杀了。”
“赵竞在我旁边。”韦嘉易开了免提给赵竞听。
李明冕骂了句脏话,隔了几秒,想起什么,小心地问:“活的吗?”
“……左腿可能骨折了,医生在给他绑支具。”韦嘉易看着医生把消毒的棉花擦在赵竞腿上。
赵竞痛得全身僵硬,手臂上青筋都爆起了,还抬头眼巴巴看韦嘉易,看起来很想接电话,把李明冕骂一顿。
虽然赵竞十分狼狈,韦嘉易心里还是没产生多少同情,照实告诉李明冕:“你们要是有车,就下来接他一下。我们在半山上原本的兽医院里,当地人应该知道。”
等医生把支具给赵竞绑好,赵竞的浴袍已经汗湿了。
医生出去了一趟,在仓库里找到两个腋拐给赵竞。赵竞有气无力用不了,韦嘉易只能帮他背着,再扛起沉重的他,慢慢往外走,在平房外头找到了两个椅子,坐着等待。
屋外又热又晒,还有蚊虫。好在没等多久,李家人便来了。
他们找了个当地人当司机,坐了满满一车,停到门边,车门一开,李明冕一家人接二连三蹦出来,朝赵竞冲来。
李明冕的父亲冲在前面,围着赵竞声泪俱下,又是替他儿子道歉,又赌咒,说要是赵竞有什么事,他也不想活了。
李明诚也来了,他走到韦嘉易身边关心:“嘉易,你还好吗,受伤了没?”
韦嘉易摇摇头。
见李明冕和他父亲扶起赵竞,往车上去,李明诚搂了搂韦嘉易的肩:“走吧。”
但赵竞上车后,李明冕往里看了看,走过来低声告诉韦嘉易,这台商务车坐不下更多人了,因为赵竞的腿不能弯曲,占了两个人的位置,绝口不提最主要的原因是来接赵竞的人实在太多。
“嘉易,不好意思,你再稍等一下,”李明冕脸皮很厚地说,“我们先上去再让司机来接你。”
韦嘉易早已在心中将李明冕拉黑——若不是因为李明冕太太的哥哥向他开口提出要求,他根本不会替他们拍婚前照片,也不会出席这场的婚礼。
他懒得和李明冕掰扯,加上本来也不想上山和他们住一起,便说:“不用了。我就不上去了。”
李明诚以为他生气了,十分不好意思:“对不起啊,嘉易,早知道我不来了,我陪你在这儿等吧。”
“不用,我想待在这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地方。不用找人接我了。”韦嘉易对他笑笑。
赵竞早已坐进车里,不知外头发生的事,等得不耐烦了,从车里探出头来:“还走不走?”
“你走吧。”韦嘉易没看赵竞,把李明诚推了过去。
送走一车人,韦嘉易先给团队的人回电话报了平安,而后回平房里转了转,找到了刚才的女孩儿,说自己也想帮忙。
女孩儿忙得眼神都怔愣了,听韦嘉易自愿当志愿者,十分高兴,找院长说明了情况,派韦嘉易去做杂工,搀扶失去行动力的人往返。
韦嘉易干了一会儿,李明诚也回来了。
李明诚是自己开车下来的,二话不说加入了韦嘉易的护工队伍,两人忙到傍晚,另一个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终于赶了过来。
那间医院地势高些,没有受灾。工作人员带来不少医疗补给,人手也一下充足许多,院长便让韦嘉易他们今晚先去休息。
韦嘉易想起赵竞痛得不行的样子,稍稍犹豫几秒,叹了口气,无私的人格占了上风,朝他们要了半板止痛片,给李明诚:“你拿给赵竞吧。”
“你不上去?”李明诚问他。
韦嘉易其实没想晚上好住哪,李明诚看出他的茫然:“还是跟我回山上吧,好歹去洗洗。”他指了指韦嘉易全是脏污的白T恤和裤子:“不难受吗?”
李明诚很真诚,韦嘉易就没拒绝。
上了车,两人终于有空聊聊,李明诚问他找到赵竞的情形,韦嘉易简单地说了说,揶揄李明诚:“你怎么没陪着那个大少爷?别错过机会。”
“一堆人围着打转呢,我哪挤得进去。”李明诚笑笑,并不否认他也想和赵竞拉近关系的意图,又说:“他这次也是遭了罪,大少爷哪吃过这种苦。不过听说民宿正在为他紧急清理房顶,明天直升机就能来接他了。”
“皇帝。”韦嘉易简明扼要地评价。
李明诚哈哈笑了一会儿,说:“他从小性格就是这样,也不能说对人有恶意,好像单纯是没什么社交意识。刚才你没上车,他还问起了一句,已经属于少有的关心人了。”
李明诚没说赵竞的具体言论,韦嘉易怀疑就算是关心,赵竞的原句听起来应该也不会很好听,顶多是“那谁去哪了”之类的话,便没细问下去。
作者有话说:
预警2:韦嘉易是对别人有过好感的。

坐着车从医疗所离开,去往山顶暂居的民宿的路上,李明诚告诉赵竞,酒店的工作人员和客人撤离得比较及时,只有一个员工为了回宿舍接孩子,没来得及赶上车。
赵竞瞬息想起方才得知噩耗的小孩,不知他现在有没有找到母亲。等联系上秘书后,可以让基金会做点事。
昨晚负责去接赵竞的人是李明冕。
现在他坐在前座,孙子似的和赵竞道歉:“哥,太对不起了,我急着来找你,忘了拿房卡就冲了过来,结果怎么按门铃捶门你都不开。”
“他看见有几辆车开走了,心急,一时糊涂,”赵竞的舅舅接过话茬,还打了李明冕的头一下,骂了几句,“幸好你没事。”
舅妈也在一旁道歉。
赵竞对李明冕的人品本来就没期待。李明冕能做出这种事,他完全不意外,只是听三人唱和觉得太烦,开口让他们闭嘴了。
他们面面相觑地安静下来,总算还赵竞一片清净。
越往上开,路上车越是少。
赵竞看着窗外的森林和山雾,思绪老是往没跟上车的那人身上飘,心情也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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