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霍序则的尾音上扬,是一个疑问的语调。
“眼睛。”刑厄顿了顿,“蒙着东西,热不热?”
刑厄以为霍序则刚才在路上放开他的手臂是因为夏季气温太高,他刚刚往回走,脑中全是热辣的阳光照在霍序则脸上的样子。
霍序则的黑发有些长了,鬓角因为微微汗湿黏连在耳后,侧脸越发显得苍白瘦削,他真的很瘦,重逢后身体似乎也不太好,最近还发过烧……
刑厄脑中想了很多,越想眉头皱得越紧,这迫使他回到霍序则身后。
“以后如果只有我在,你不用挡着眼睛。”刑厄说,“有其他人来就闭眼,等人走了我会告诉你。”
“……”
霍序则有一瞬失语,这段时间与刑厄接触下来,霍序则已经完全清楚对方就是个不爱说话,甚至特别能忍的人。
他发现了自己是异能者,在欺骗他,还很有可能在故意接近想利用他,刑厄不愤怒不生气不追究,默默地自己就接受了,一句都没质问过霍序则。
后来,校服的事也是,霍序则揣着明白装糊涂,刑厄忍耐了一个星期,到最后也只替自己解释了一句“不是故意不还”。
可刑厄如今去而复返,只为关心霍序则热不热,告诉他,今后在自己面前不用蒙住眼睛。
有他人在时,他就是他的眼睛。
“你,不怕吗?”霍序则开口,声音很轻很轻,“我的眼睛会伤人。”
刑厄摇头,曾面无表情哄他说过“怕”的人,这会儿终于诚实道:“我没关系,你可以……”
“我不可以。”霍序则突然拔高音量打断了刑厄的话。
他转过身,正面对上身后的刑厄,缓缓扯下眼睛上的白色丝巾。
这条霍序则戴了很久的丝巾,是属于霍序则母亲的旧物,末世突然而至,霍序则在毫无准备之下一夜之间失去了世上所有亲人。
父母家人死后的五年时间里,霍序则一直感觉不到自己有一天、哪怕一个小时、一分钟,脚是落在地上的。
他觉得自己没了根。
所以当霍序则意识到自己的异能出了问题,当真实世界陷入无尽虚无,而他明白迟早有一天自己也会被这种虚无吞噬,霍序则甚至五年来第一次真正感到轻松愉悦。
他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决定去死。
然后,他在北部基地遇到了刑厄。
在霍序则来找对方了结自己生命的时候,他同步真切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无言厚重的情感。
而今天,现在,此刻,霍序则在这种不知从何时开始,怎么试探都探不出深浅的情感反复冲击,又或者只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润物细无声滋养之下,终于生出了根。
刑厄的喜欢让霍序则生出了根。
霍序则终于不再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刑厄。”霍序则开口唤人。
他忽然笑了下,想到好多年前,在那本主角以“刑厄”的名字命名的故事里,“刑厄”好像也总是沉默地付出、沉默地忍耐、沉默地守护他为之认定的“主人”。
“刑厄,如果生命只剩最后三天时间,你会用这三天去做什么?”
重逢以来,霍序则大多时候都是蒙着眼睛示人,都让人忘记他有一双怎样神秘旖旎得惊心动魄,让人见之难以移开目光的眼睛。
他此刻用这样一双雾灰色迷离的眼睛望着刑厄,眼眸微弯,唇角带笑,温柔询问:“你的人生有什么遗憾是现在就想去完成的吗?”
刑厄不明白霍序则为什么突然问出一个这样的问题,他的大脑在霍序则温柔地看着自己时开始罢工停转,他只能逼迫自己别开目光,才有余力思考对方的问题。
“不会特别做什么吧。”刑厄想了想,摇了摇头,“也没什么遗憾。”
霍序则英挺的眉骨有些意外地微微上挑。
他听刑厄说:“我只过今天。”
霍序则静了一瞬。
刑厄的回答很简短,然而短短几个字却蓦地让霍序则豁然开朗。
是啊,在这样的末世,明天和意外到底谁先来,没有人有把握,也没有人能预设。
既然他们从来只拥有今天,又为什么要为所谓明天注定发生什么而限制干扰今天自己的判断和生活方式呢?
霍序则这一刻甚至感到惭愧,他一个大脑发达的脑域进化异能者,竟还没有刑厄想得通透。
“我……”
霍序则无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唇。
在刑厄一个身体强化异能者反应过来前,霍序则忽然猛地出手握住刑厄的手臂,同时一手推开碍事的雕花铁门,一路行至别墅大门,又迅速指纹解锁打开别墅门,将刑厄拽入门内。
随着“砰”的一声别墅门关闭的声音,霍序则将刑厄狠狠压在了别墅门背后。
北部基地最为强悍的身体强化异能者当然不可能如此轻易被另一个人拽着强行带至哪里。
刑厄只是不知道如何抵抗。
他在霍序则靠近自己的任何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应对,所以他总是只能僵硬着身体任由对方行动。
“我好像喝醉了,刑厄。”不过喝了浅浅一杯底啤酒量的霍序则,将头轻轻抵靠到刑厄微僵的肩头。
他闷在刑厄的军装肩章上,肩章膈得霍序则前额有些痛感,但他低低的笑声却从刑厄的肩头传出。
传到刑厄耳中,酥麻低沉,连脖颈上圆润凸起的喉结都不住上下不停滑动。
霍序则不抬头,没有受伤的左手却缓缓抬起,准确无误悬停在刑厄眼前。
那是一只刑厄默默注视过无数次的手,长、直、干净、冷感、骨节匀称,刑厄曾无数次看着这双手的主人从自己身边经过,远处经过,惊鸿一瞥擦身而过。
他不能也不敢凝视那双手的主人,所以刑厄的目光大多时候只能落在这双手上。
而现在,这双手就悬停在刑厄眼前,手的主人埋头在他的肩上,十足绅士而礼貌地询问于他。
“你的喉结我能碰吗?”霍序则嗓音喑哑,破天荒飙了句脏话,“它看起来太他妈性感了。”
刑厄的视线不自觉粘连在霍序则抬起的左手上。
他不知道自己回答了霍序则什么,他无法思考,全部感官都集中在肩头埋首着的人那处。
后来,他视线中央的手动了,那双冷感修长的手攀上他的脖颈,在他的喉结上如同用指腹一下一下轻轻摩挲。
喉结不可抑制剧烈震颤,而刑厄本人却在此时仍旧不住后知后觉地想,原来他应下了霍序则。
霍序则那样礼貌得体的人,一定是自己急不可耐应许了对方。
“刑厄,你初恋是在高中吗?”霍序则呼吸略重,还抵在刑厄肩头。
虽然蛛丝马迹多到数不清,但刑厄到底没开口说过一句“喜欢”,连心声里都不曾透露。
霍序则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虚荣心作祟,他突然想听听刑厄对他说点什么。
然而霍序则的问题,到了刑厄耳中却变成霍序则可能想……女人了?
他是见过霍序则被女生表白的,不止一次,而高中时那次晚自习期间,霍序则也的确站在走廊上与一个女生笑着聊天。
结合霍序则刚才突然的行为——
“霍序则,你是想……了吗?”
霍序则还未从冲破心理桎梏枷锁的放纵中回过神来,蓦然感受到指腹下的喉结一滑一滑,声带震动出声。
他没听清,反应了一下,下意识问:“什么?”
刑厄知道末世女性锐减,越来越多男人搭伙结伴的现象,虽然霍序则与梁幸之间的传闻是假的,但他也是男人,他明白男人的欲望是需要纾解的。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说着,刑厄竟自顾自就地蹲下,被霍序则一把拉住。
霍序则有些哭笑不得:“刑厄,你在干什么?”
刑厄半蹲着身体,抬头,锋利的眉目满是决绝,强调:“我可以,我会!”
霍序则刚才头脑发热,一时没发觉刑厄的不对劲,用力把人拉起来站直。
“你,可以什么?”霍序则望着刑厄。
在霍序则仿佛带了点审视的目光中,刑厄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显出几分屈辱焦躁的端疑,像头受伤的隐忍雄狮。
他沉默下来,僵着脸撇开头,避开霍序则的视线,低头时余光无意间扫过霍序则抓他臂膀的手。
“你的手!”霍序则绑着绷带的掌心血迹斑斑,刑厄瞳孔一瞬猛缩,“怎么回事?!”
刑厄眼神中的屈辱一瞬散尽,当即要解开霍序则掌心的绷带。
“别管它。”霍序则用了点力抽回手,叹了口气,“这点伤死不了,我们先聊一聊,刑厄。”
他让刑厄在别墅玄关换了鞋,又引着刑厄进入别墅一楼大厅,而刚才玄关短暂的暧昧旖旎早已散去,刑厄全程只紧紧盯着霍序则染血的掌心绷带。
霍序则装作没看见刑厄几乎钉在他右手上的目光,坐到客厅沙发上。
刑厄忍了忍,像是忍到极致,站在他的面前,硬邦邦说:“你的手需要处理!”
霍序则“嗯”了一声,如果目光可以化为实质,那么刑厄的目光大概已经将霍序则的右手手掌洞穿了,他无奈妥协:“药箱在电视柜下面。”
刑厄立即转身,走到电视机柜前弯腰,被军装制服皮带勒紧的腰身用力,皮带顺着刑厄劲瘦的腰身便上滑了一段。
霍序则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刑厄拎着医药箱走回来,放到霍序则面前的茶几上,放下时手劲有几分重,茶几玻璃与药箱底部发出“砰”的一声撞击音,像是某人的无声警告提醒。
“你帮我上药吧?”霍序则回过神。
刑厄很少主动去碰霍序则,每一次由刑厄主导的身体接触从来都是一触即分,但这会儿霍序则手受了伤,刑厄没有任何犹豫,单膝跪地打开医药箱。
“起来。”霍序则抬脚,右脚拖鞋准确无误垫在刑厄跪地的那只膝上,“坐着上药,别跪。”
也不知是不是前些天被那件高中校服勾得着了魔,霍序则这几天晚上一直在做梦,刑厄今天的好多行为,让他总有种多年前那几张被自己没收的草稿纸上的故事成了真的错觉。
连刚才在玄关对方撇开脸,面上一刹屈辱隐忍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刑厄顿了顿看了眼霍序则,霍序则还是那样看着刑厄,目光坦然,刑厄依言坐到沙发上。
在刑厄拧着眉低头全神贯注为霍序则手掌上药时,霍序则问:“你还是第一次进这栋别墅吧?我到北部基地前,你来看过吗?”
他想了想,忽然笑了下,又问:“还是我还住在观察中心的时候,你就来看过?”
霍序则原本以为当初他住进单独的观察中心病房,是看在了梁幸异能者身份的脸面上,后来他被分配到这间独栋别墅才终于感觉不对。
他带着谨慎又探究欲旺盛的心理走进这栋独栋别墅,偌大的别墅上上下下纤尘不染,显然有人在他入住前就提前打扫过,现在想想,这个人或许就在眼前?
“后来那个时候,为什么执意不肯进来呢?”
“进什么?”刑厄一心两用,没抬头问。
霍序则说:“狮子。”
在路灯损坏遇见伏击感染者的那个夜晚之后,霍序则被刑厄“软禁”在这栋别墅里,而刑厄固执守在花园中的白狮就是“看守者”。
闻言,刑厄停了下手上动作,抬起头。
霍序则挑起单边眉毛,专注地看着刑厄。
刑厄停顿一秒,回答:“你是异能者,我以为你不会希望我进到这里。”
异能者的精神体与主人高度共感,五感互通,精神体看得到的,主人也一定看得到。
因为霍序则对他隐瞒了异能者的身份,刑厄发现以后,第一时间想得更多的是,霍序则这么做必定有他的原因,也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秘密,那么霍序则的私人领域,对方大概不会希望他踏足。
霍序则闻言一愣,刑厄有时候“体贴”得实在让他惊讶,每当他以为某件事已经是极限了,下一次刑厄却只会让他更意外。
“那——”霍序则兀自消化了会儿心中一刹而过的悸动心痒,垂眸笑了笑又问,“所以刚刚你要做什么?”
“你可以什么?”重新抬眼,霍序则温柔又直勾勾地注视刑厄。
刑厄喉结不住滚了滚,终于回想起玄关那一瞬霍序则的失控来,眼神里当初迸现的屈辱隐忍倒是没再出现。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背脊挺直,竟颇有那么点毛遂自荐的架势,干脆道:“我是男人,不用担心怀孕,不用负责,只要你想,你可以随时抽身回归正常生活,我……”
“等等,刑厄。”刑厄语出惊人,越说越惊世骇俗,霍序则不得已再次提前打断了对方。
他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你在说什么?我给你的印象就是个这么不要脸的急色人渣形象?”
刑厄摇头,平静反驳:“有欲望是男性……不,是人类正常的生理现象,为什么渣?”
霍序则一瞬失语:“……”
“是我给了你什么暗示吗?让你认为我不想负责?”他意识到自己与刑厄之间大概出现了什么理解偏差,霍序则重新理了理思绪,引导对方发问。
刑厄抿了抿唇,眉心还是皱着,视线低垂下去:“你问我,如果生命只剩三天时间,要去做什么?然后又问有没有后悔的事,这以后你突然拉我进了这里,问我的初恋,说我的喉结性感……”
刑厄高中时大小也算个学霸,学霸解题思路清奇:“第一个问题涉及的答案背后就是没有以后,也无法负责,第二个问题关键点在后悔,你是在犹豫吗?”
“霍序则……”刑厄越说下去,眼神中被强行压制下去的隐忍受伤又隐隐浮现,有种放弃抵抗的挫败。
“你看到了那件校服……可能更早,你是异能者,你看得见,你那么聪明,也许第一次遇到的时候你就发现了对不对……”
听着刑厄难得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霍序则的思绪却有些不受控飘远。
在重遇刑厄前,霍序则以为他的高中平平无奇,没什么是值得他反复惦念回忆的,而重遇刑厄后,霍序则承认,他开始对那段他曾以为与对方零交集的空白高中记忆好奇起来。
过目不忘的好处终于也在这一刻体现,霍序则在纷繁复杂的大脑中地毯式搜索,这才发现那些被他随意放置在犄角旮旯的记忆里,居然真的到处都是刑厄的身影。
刑厄从没有打扰过霍序则的生活,高中时候是,在北部基地重逢后也是。
他以为自己问他,“三天生命”是一时新鲜不想负责,他以为“后悔”是自己的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他误会霍序则将他抵在门背询问“初恋”,是想起了自己的初恋,想利用他的感情让他做自己纾解欲望的替代品。
可即使如此,一个幸存者基地的首席执行官,生杀大权在握,异能本领无人能及,刑厄从最初感到冒犯屈辱,到最后放弃抵御甚至自荐枕席,中间不过一个发现霍序则掌心渗血的契机转变。
他把霍序则放在了太重要的位置。
这个位置高于他自己的自尊,高于他的骄傲。
“不是的,刑厄。”霍序则闭了闭眼,掩饰心绪起伏使得雾灰色的眼瞳中花纹瞬息变幻,轻声叹息,“我的确觉得后悔。”
装瞎装了太久,霍序则已经习惯用触觉感知真实世界,他闭着眼遵循记忆抬手描摹刑厄一直没松开过的眉心那道旧疤。
他后悔,初恋太晚。
刑厄走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
他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好像忘记了通知刑运今天不用做晚餐。
不过中午霍序则在他家宴客,饭菜都有剩余,晚上刑运应该不会再做饭,他要做的只是推门进去告诉妹妹让她先吃。
然而刑厄将手中两个食盒圈入怀中,却在自家门外停了步,慢慢席地坐了下去。
庞大的白狮在这一刻凭空出现在了狭窄的居民楼走廊,雪白威猛的雄狮靠近过来,埋头去嗅刑厄怀中的食盒,茂盛的鬃毛蹭在刑厄脸上,被刑厄挥手挡开狮头。
白狮像是被惹怒了,低吼一声。
刑厄终于抬起低垂的头颅,他锐利的眼与雄狮对视,雄狮的鼻息喷在刑厄脸上,毫不后退,下一秒,走廊中庞然大物的白狮无声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精神体直观反映主人的真实意识,刑厄在白狮消失后靠着家门,无意识拢紧怀中的食盒,无论他怎么克制自己不去触碰,不去在意,他其实都无法忽略与霍序则有关一切事物的存在。
食盒是刑厄傍晚从霍序则的别墅临走前,霍序则在门口塞给他的。
直到现在刑厄都还觉得不真实,今天下午他送霍序则回别墅,霍序则忽然把他拉进了别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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