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王室猎场后,陛下不眠不休地搜寻了一月有余,却没有寻到阿伊大人的踪迹,大家私下里都说阿伊大人已经死了,偏偏陛下不信。
王室猎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万士兵几乎把整个绿洲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
法老生辰后便是埃及最为重要的山谷节,这一天法老要在高台为民祈福,以求神明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祈求尼罗河眷顾。
但看陛下这状态,内殿大臣已经绝望了,准备好了为陛下寻找借口以平息民愤。
然而就在山谷节的当天,陛下突然就回宫了,回到王宫,陛下一如往常的举办祈福仪式,召开朝会,正常得好像过去那两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个月了啊……”拉赫里斯恍如梦中,神色怔然。
片刻,他笑了下说:“做梦梦到阿伊了,他请我喝茶,可惜不如去年那批茶好喝。”
嘴里好像还有那股浓烈的铁锈味,回味悠长。
瓦斯担心地看着他,这一个月以来陛下正常得一点都不正常,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是明白的,陛下对阿伊大人的心思,那些无法言说的念想。
拉赫里斯回过神来,站起身:“没事了,太闷我出去走走。”
瓦斯低声说是:“陛下穿件斗篷吧……”
不等他说完,拉赫里斯恍若未觉已经走出了寝殿,瓦斯匆忙寻了件斗篷抱着小跑跟出去。
他实在是不放心陛下,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便只能远远跟着。
凌冽的夜风胡乱地乱窜,刮在人脸上生疼,瓦斯狠狠抖了下,裹紧了衣服。
走在前面的男人穿着单薄的寝衣,漫无目的的在走廊游走,瓦斯跟着跟着突然发现面前的路有点眼熟——
这不就是去瓦吉特的路吗?
熟悉的宫殿近在眼前,拉赫里斯熟门熟路地走进去,若是以往,他会让守夜的随侍不要作声,然后悄悄进去。
大多时候阿伊都还没睡,不等靠近阿伊必然就会发现他。
今夜的瓦吉特格外安静。
拉赫里斯看着一片黑暗的寝殿,脑子里好像想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两个月前,阿曼特自请离宫,拉赫里斯同意了,随着阿曼特的离开,瓦吉特也走了不少人,只有十几个人还留在这里。
没了主子,瓦吉特自然也不再留人守夜。
瓦斯跟在他的后面,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
拉赫里斯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跨过门槛时,眼前突然亮起烛火,他一如平时地走到软榻边,矮桌上的密信高高摞着,等待着主人的翻开。
密信边还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茶水,以往夜里,阿伊会一边喝茶,一边暖手。
他笑了下,伸手拿过一封展开,熟练地执笔开始批阅。
自己现在把密信批完,阿伊沐浴后回来便可以直接入睡,不必再熬夜批文了罢。
瓦斯站在门口,看着陛下在黑灯瞎火下,坐在阿伊大人平日看密信的软榻上,拿起不知道过时多久的密信,唇畔挂着餍足的笑意。
瓦吉特如今留下来的都是十分念旧情的一批人,宫殿里也一直保持着阿伊大人离开前的模样。
但是……
一阵冷风吹过,瓦斯发麻,只觉得后背生凉。
陛下是不是疯了?
瓦斯不知道陛下看了多久,只知自己的脚都麻了,眼看陛下手边的密信已经到了最后一封,他想,陛下应该要休息了吧。
果然,在他的注视下,拉赫里斯放下最后一封密信,熟稔地走到床榻边,取下衣撑上挂着的寝衣抱在怀里,躺上了床。
瓦斯觉得陛下这样不太正常,但若是阿伊大人的寝衣能让陛下度过这痛苦的时日那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但拉赫里斯只是躺了一会儿,又站起来。
瓦斯以为陛下有什么吩咐,走近两步,见他走进内室,过了会儿又出来,手中拿着大大小小的香囊,都是平时阿伊大人贴身佩戴的。
拉赫里斯将香囊铺在床上,塞进被褥和枕巾下,重新躺下。
被褥下,他如同雏鸟归巢般蜷缩起身体,只觉得今夜格外的冷。
“阿伊,你今日怎么沐浴这么久?”他喃喃着说:“你是不是在怪我,可是……”
顿了下,“我只是想要你留下来。”
鼻间是熟悉的薰衣草香,就好像那人正躺在自己身边,拉赫里斯闭上眼,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好像有风穿过,透着数不尽的寒凉。
他想,原来没有那个人的夜晚,连月光都不愿意光顾此间。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年幼时的那片沙漠,母亲身上覆着薄薄的黄沙,如睡着了一般,如果她身上没有秃鹫在啄食的话。
那三天,他守在那里,看着母亲被秃鹫分食,只剩下一具伶仃的白骨,没有往日的柔弱,死亡时那得偿所愿的笑容也没了,只有空洞漆黑的眼眶。
后来他再去时,连那具白骨也没了,只有一眼看不到头的黄沙。
瓦斯听不清陛下说了什么,却看到他肩头细微的抖动,仿佛是某种无法压抑克制的情绪突然井喷,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黑夜。
寂静的宫殿中,呜咽的冷风中夹杂着另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闷在被子里都无法遮掩的痛苦和绝望,惊醒了窗外憩息的鸟雀,拍打着翅膀飞走。
“………”
瓦斯默默后退了几步,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
他想,希望陛下能就此放下,毕竟死人不能复生。
半宿时间过去,瓦斯守在门口累极,靠着门扉半睡半醒间,突然看到面前站着一道黑影,他悚然一惊,被吓得往后跌坐在地。
清醒了,他才发现竟然是陛下。
“陛下,您怎么起了?”瓦斯抬头看了眼外面,月亮还没落下,黎明前夕,正是最为黑暗的时刻。
拉赫里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眶犹带红意:“那人在哪里?”
“哪人?”瓦斯被他的话问得一愣。
拉赫里斯沉默了下:“猎场找到的那个。”
瓦斯想起那人的样子,冷不丁哆嗦了一下说:“已经厚葬了。”
虽然陛下不相信那人是阿伊大人,但其他人都已经默认了,阿曼特请求带回尸首,瓦斯和陛下说了这事儿,但陛下正在寻人并不在意,瓦斯便擅作主张把尸体交给了阿曼特。
瓦吉特的随侍和阿伊大人手下的朝臣为他举办了葬礼,葬在了底比斯的王陵。
王陵在帝王谷的外围,环绕着法老的陵墓,通常是底比斯贵族的墓地,能进入王陵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带我去。”拉赫里斯面色冷淡地说。
瓦斯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难不成是想开了,认命了,想要祭奠阿伊大人?
带上一队亲卫,瓦斯和拉赫里斯连夜出城前往王陵。
所幸王陵距离还算近,太阳初升撒下暖阳时,众人抵达了王陵。
那座坟墓上竖着碑,碑文只有一句话——
阿伊大人的荣光,以史书铭记。
拉赫里斯站在墓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句刻得极深的话语,斗篷在冷风中猎猎作响,露出下面被冻了一夜,近乎冷紫的皮肤。
此情此景,看得瓦斯眼睛发酸,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把脸。
陛下该是何等心痛?
许久,一道冷漠的声音划破寂静——
“挖开。”
瓦斯一愣,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陛下,男人暗金色的眼底带着一抹近乎诡异的笑意。
跟在身后的亲卫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确定地问道:“陛下,您是说挖开什么?”
拉赫里斯冷冷看他一眼,亲卫后背发毛,连忙闭上了嘴。
“把人给我挖出来,”拉赫里斯笑了下,语气稀疏平常中带着一点温柔,“我要把阿伊带回宫。”
第80章 伯伊船长
朝会结束,一众大臣从太阳神殿鱼贯而出,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心有余悸。
“陛下如今越发独断了,”阿克里斯小声抱怨,“要是阿伊大人还在就好了。”
阿伊大人在的时候,陛下什么事情都会听他的,虽然阿伊做事手段也有些激进,但最终的结果大多都是好的。
今日有朝臣请求从轻发落图赫一党,陛下笑着说好:“我也觉得当时的决定过于仓促,不若罚他们去修王陵吧。”
在场的大臣无不变了脸色。
修王陵十分辛苦,热死的,累死的不计其数,这比死了还要难受。
“臣下以为,图赫大人此事尚有疑点,应该调查后再做惩处。”达曼胡尔起身行礼,试图劝诫拉赫里斯再做斟酌。
诺菲斯大祭司已经隐退在家养病,阿伊大人失踪,神殿中达曼胡尔成了最高话语人,不仅要起到辅佐法老的作用,也要在必要的时候进行规劝。
虽然阿伊大人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图赫及其部下也都下了地牢,但图赫自称不曾参与,既然有疑点就应该再做调查才是。
拉赫里斯微微偏头,看向他,唇角一勾:“你也想去?”
达曼胡尔一梗,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出去了。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毕竟没有人想要去修王陵。
这样的死寂一直持续到朝会结束。
拉赫里斯带着瓦斯返回诸神殿,行至前殿时脚下一顿,在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灼热的日头下,晒得皮肤发红。
“托德?”瓦斯有些困惑,“他不在中转司待着,怎么过来了?”
阿伊大人出事后,托德仍旧待在中转司,只是从中转司司长降为文员,主管记录誊抄的事宜。
具体原因陛下没说,但大家都猜测是中转司在阿伊大人这事儿上办事不力的缘故。
拉赫里斯垂下眼,从他身边经过进入宫殿,瓦斯看了眼陛下的背影,又看了看面上明显失落的托德,拍拍他的肩,小跑着跟了进去。
朝会前托德就来了,但陛下没有召见他,托德便一直等着,这一等就站到了午时,高温下长久的站立让他脸色看上去极差,但却一动不敢动。
看到跟在拉赫里斯身后的瓦斯,托德心底愈发失落。
明明以前都是他跟在陛下身边,与陛下一同长大,关系比起所有人都来的要好。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瓦斯走出来低声说:“陛下召你进去。”
托德下意识要跟着他走,但才抬步,眼前倏地一黑,整个人往前栽倒下去,瓦斯被吓了一跳,反应极快,连忙伸手扶住他。
“你还好吗?”
“没事,”托德撑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稳,“谢谢了,带路吧。”
瓦斯不放心地又回头打量了几眼,这才往里走,托德则是强打精神,用手在脸上重重地打了两下,清醒了这才跟进去。
托德已经好些年没来过诸神殿了,但对这里却记忆尤深,一眼就能看出这宫殿和从前的细微差别,哪里多了个花瓶,哪里少了幅画布,他都门清。
“诸神殿没什么变化。”他的嘴唇发白,干得起了皮,看上去十分憔悴。
瓦斯不知陛下的用意,虽然看着叫人同情,但他向来贯彻三不管方针,只当没有看到,顺着他的话说:“确实,陛下在这方面不怎么花心思。”
这话他只说了一半,陛下倒不是不喜欢摆弄,而是把心思都花在了瓦吉特,瓦吉特里的装饰都是陛下挑选的,今年生辰各国使臣送来的礼物都是优先送到瓦吉特,阿伊大人选过了再入私库。
眼看托德气色太差,瓦斯便没有再起话题,托德也不再说话,两人沉默着进入内殿。
内殿,拉赫里斯正在看今日送过来的公文,他的五官被穿窗而过的阳光割裂成分明的区域,显得越发的眉深目阔。
“陛下。”托德走近两步,跪倒匍匐在地。
拉赫里斯淡淡地瞥他一眼:“我不是说禁止你进入王宫吗?”
这条禁令从托德被调去中转司时便设置的,没成想,时隔几年,他还是走了进来。
托德羞愧地将头埋得更低,半晌才说:“奴有罪,请陛下准许我退出中转司,罪奴自请前往帝王谷。”
说着他将腰带中那封藏了几个月的密信取出展开。
瓦斯见状,走上前取过,送到拉赫里斯的桌案上。
拉赫里斯随意地看了眼便将密信合上了。
“奴收到此密信时是阿伊大人出事的前一日,”托德闭了闭眼,说:“臣当时把密信压到了下面,私心误事,此为罪责一。”
“奴送信不及时,酿成大错,此为罪责二。”
那日他将密信压下,夜里辗转难眠,心下惊疑不定,最终还是寻了战马前往王室猎场,但等他耗时两天从底比斯赶到猎场,阿伊大人已经出事。
事后他怕追责,便将密信收了起来,心想,阿曼特那边应该也有类似的情报才对。
果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图赫等人便下了大狱。
“无视陛下想法,擅作主张,是为不忠,此为罪责三。”
“辜负陛下的信任,此为罪责四。”
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托德感觉连日的愧疚好像也削减了一点点。
托德是奴隶出身,身份卑贱,刚进王宫的那年家里人生病,当时也十分窘迫的陛下知晓了不仅帮他垫付了药钱,还偷偷帮他请了医师。
这事儿托德一直记着,他想,这么好的陛下将来一定能成为埃及最伟大的法老。
和后来的瓦斯不同,他与陛下一同长大,多受阿伊大人照顾,也知晓陛下和阿伊大人感情甚好。
自从那事后,陛下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和从前大不相同。
托德便一直在想,若是当时没有压那封密信,而是让人立刻送出去,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想得多了,便魔怔了,没日没夜地在想,一边庆幸不用陛下负义便少了一个劲敌,一边又极其愧疚,陛下是因为他的擅作主张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几个月下来,他瘦了两圈不止,瘦得几乎脱了相。
“既然你想修王陵便去吧。”男人冷淡的声音响起。
语气随意,好像不是决定一个人的余生,只是随口一句闲谈。
托德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谢陛下成全。”
抬起头时,他看到拉赫里斯的眼,暗金色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这人的在意。
托德迟缓地稳了稳身形,又问了一个问题:“陛下,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他压下密信又私藏的行为。
拉赫里斯淡淡地嗯了一声:“出去吧。”
托德怔楞了片刻,心想果然,他再次跪下,以头触地谢恩后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离开。
瓦斯抿着唇,小心地询问道:“陛下,奴愚钝,您既然知道为何不罚他?”
陛下在撤销托德司长职位时便知托德做过的事情,既然如此,为何延后这么久才说。
瓦斯自然不是真好奇,他只是想吸取一些经验,避免自己走了托德的老路。
拉赫里斯瞥他一眼,笑了下:“对症下药。”
瓦斯愣了愣,反应过来,撤职让托德疑心陛下已经知道实情,终日活在担惊受怕里,同时,对于托德这样的人来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陛下不再信任他,重用他。
瓦斯心想,我的陛下,对症下药是救人的,您这……
拉赫里斯垂下眼,视线重新回到手中的公文上,随意在上面批了个阅。
没有阿伊的日子里,每一日都如此乏善可陈。
“账户有动过吗?”他问。
瓦斯知晓他问的是阿伊大人名下的财产,谨慎地回道:“没有取用的痕迹,阿曼特离开后带人前往米莱,但好像没什么异常。”
拉赫里斯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宫殿再次陷入沉寂,婆娑的树影摇曳,在桌案上投下稀碎的剪影,手边的茶水飘着氤氲茶香。
拉赫里斯就着这熟悉的香味,也不喝,就这么摆放着,继续翻阅公文。
一摞公文见底,太阳已微微偏斜。
“陛下,传午食吗?”殿内的小随侍上前询问,“膳房那边已经备着了。”
拉赫里斯不在意地摆摆手:“不吃。”
小随侍立刻苦了脸,陛下如今的饮食实在是古怪,时常不吃,他们劝是不敢的,不劝又要被朝臣们责怪。
瓦斯心下叹气,朝他使了个眼色,小随侍如蒙大赦,立刻轻手轻脚地走了。
“陛下,您多少用点,”瓦斯压着声音地劝道:“阿伊大人若是知晓您没有准时用午食,该生气了。”
拉赫里斯微怔,握着笔的手收紧,手背鼓起一根青筋。
“也对,”他放下笔,也不在意笔尖的墨水糊了公文的内容,站起身说:“我应该去看看他了。”
瓦斯:“………”
我是让你吃饭,不是让你去看‘人’啊喂!虽然苦涩,但他还是迈着小碎步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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