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的人先把伯伊领到了他的新住处。
神殿给他安排的是一间名为麦涅乌的偏殿,也是占了先知这个身份的好处,还给他配了四个随从。
“先知大人,您先沐浴更衣,”神殿人员态度不卑不亢,叫人寻不到一丝错处,“在阿恩特时辰末尾,太阳完全升起时,我会来接您去面见陛下。”
伯伊在心里记下阿恩特这个词,这个没听向导小姐提过,想必这个时代对时辰的描述,心下琢磨,面上还不忘不加掩饰高兴地说了声谢谢,神殿人员微微欠身,离开了偏殿。
四个随从里有两个本来就是宫殿里的日常维护的,另外两个是神殿那边安排过来的。
宫殿里的都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神殿安排的稍微大点,不过看着也就十六七岁,许是饮食结构简单的缘故,少年们身体都有些单薄,不过小麦色的皮肤尚且泛着健康的光泽。
阿伊的身体大概基因不错,十六岁的年纪个头也是这些人里最高的,高出半个头还多。
伯伊的视线一一划过几人的脸,也不提自我介绍的事情,只是点了宫殿里的两个随从:“你们帮我准备沐浴。”
稍顿,他看向神殿来的随从,随意地指了指宫殿客间:“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神殿来的两人齐声说好,低头时彼此对视一眼。
果然如大祭司所说,这人必然会防备他们俩,亲近宫殿里的两个随从。
伯伊没有让人伺候洗澡的习惯,虽然叫了两个随从,但只让他们待在沐浴间的门口候着。
两个随从神色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位先知大人为什么都不问他们的名字,也不打听宫殿的情况,甚至没有和他们说上几句话,态度看上去十分冷淡。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神殿的人就来了。
伯伊穿上神殿安排的先知服装,说是先知服装,但其实和他之前穿的衣服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差异是在首饰上。
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玉髓的项圈,黄金打造的臂环上是一只展翅的圣甲虫,栩栩如生。
圣甲虫在埃及有重生与创造的含义,守护者的角色,在整个埃及文化中都有着重要的地位。
如今这个图案出现在先知的饰品上,足以说明法老对先知的敬重。
只不过伯伊记得自己曾在网络上看到过关于圣甲虫的记载,换个说法就是一颗粪球引发的神圣崇拜。
圣甲虫在华夏有着另一个名字——屎壳郎。
伯伊居高临下地注视了臂环许久才把它戴在了手臂上,沉思片刻,他把圣甲虫的图案转到了背面。
只要看不到就不会想到。
出行,他没有叫宫殿的人随行,反而点了神殿的两人。
本来都是半大不小的少年,哪怕是神殿安排过来的两个也没能藏住神色间的讶然,这怎么和他们预想的不一样。
伯伊环视一圈,态度亲和地问面前的两人:“我该怎么称呼你们?”
神殿的两人对视一眼,个子比较高的少年说:“巴特。”
另一个瘦小些的少年:“巴尔。”
伯伊笑着点点头,表示了解。
宫殿的两人见状越发地惴惴不安,忍不住心下猜测,难不成是他们哪里没做好,惹得先知大人不喜,想要把他们换掉?
等到几人走了,他们越想越坐不住,站起来把宫殿又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伯伊休息的内殿更是擦得几乎会反光。
与此同时,伯伊正走在前往面见法老的路上。
虽然都是在法老的宫殿,但麦涅乌到法老居住的宫殿还有快一个小时的路程。
也不知是宫殿内不能驾车,还是神殿有意给伯伊一个下马威,这么长的路愣是让他走着过去。
同行的除了接伯伊到麦涅乌的神殿人员,还有另外一个,也是神殿的。
准确地说,除了法老以外,能在法老宫殿里游走的除了宫殿的侍女仆从,就只剩下神殿人员了。
伯伊也不问,面带微笑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得轻松惬意。
虽然他是个律师,但常年运动健身,哪怕这身体不中用,他也有很多调整呼吸,节奏的技巧。
一路走下来,几个神殿人员苦不堪言,皆累得脚步虚浮,面红耳赤,衣服透出更深的色泽,估计拧一把能出半碗水。
反倒是伯伊,脸色比较之前还要更白上几分,额角微微透出些许汗意。
比起形容狼狈的几人,他显得从容许多。
在太阳升到正中的时候,一行人抵达了法老所在的诸神殿。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终于到了。
跟随神殿人员穿过宫殿大门,掀开绘制着拉神的帷幔,伯伊第一次见到了在后世因为诅咒而闻名全世界的少年法老王——
拉赫里斯·阿蒙霍特普。
少年十岁的年纪,比起同龄人显得更加瘦小几分,坐在法老专属的黄金宝座上,高大的座椅仿佛是背靠着金山。
头戴精美而沉重的法老王冠,虽然年幼,但不妨碍他五官精致立体,眼睛上描摹着深邃的眼线,浓密睫毛下暗金色的瞳仁无声地注视着进来的几人,绷着一张小脸故作严肃。
宫殿两侧站着身强体壮的侍卫,身后是八位手持孔雀羽的侍女依次排开。
哪怕是被架空的法老,该有的阵仗也是不差的,前提是这位法老悬空的脚能踩到地上。
伯伊的视线在小孩儿身上逡巡一圈,眼睛长得像猫,这手臂也细得跟猫差不多,搁现代叫做发育不良。
他很轻地啧了一声。
第5章 三笑之仇
拉赫里斯已经在宫殿等了整整一上午,天不亮就已经有先知的队伍候在门口等待面见。
这漫长的时间里,他必须身体笔直地坐着,以维持法老的威仪。
神殿安排的先知陆续赶到。
前面几位他都见过,虽说他不参与朝会,但一些需要他参与的重大的节日里难免会见到这些人。
因为人一直没有到齐,所有人都只能等待。
时间一点点消逝,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最后一个先知才姗姗来迟。
拉赫里斯的视线越过走在前面的小祭司,看向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位先知。
这是梅丽特王后突然要求加在名单上的人,也许梅丽特只是喜欢别人为她一退再退的委曲求全,但也不排除这个人对梅丽特有着特殊的意义。
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拉赫里斯只觉得眼前被晃了一下。
青年身材清瘦,亚麻的长袍都不及他皮肤白皙,如同沙漠里扬起的雪,翠绿的绿松石,血色的红玉髓都成了他身上的点缀,就连象征着神圣与不朽的黄金都只能沦为陪衬。
在肤色偏棕的埃及,只这一身皮肤就足以引得无数人回头,更遑论青年长着一张极为俊秀的脸。
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扬,看人时总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好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而此时,这双漂亮的眼睛正看向宝座的下方。
拉赫里斯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突然意识到他在看什么,顿感羞恼,伸手拽了下衣摆,试图遮住自己悬空无处安放的脚。
果然是奴隶出身,没有一点教养与礼法尊卑观念。
没有教养与礼法尊卑观念的伯伊心情颇好地扬起唇角,这小孩儿还真是一点都不经逗,怎么就生气了。
宫殿里的人不少,在场的人里佩戴圣甲虫臂环的还有另外四个,两个中年男人,另外两个祭司头发已经花白了。
四位先知的年龄和形象都符合世人对教师身份的刻板印象。
相比之下,十六岁的伯伊面容青涩,站在这群人身边就像是来观光旅游的。
“这几位大人在未来的时间里将会担任您的先知,辅佐您学习治国之策,”多赫女官站在法老宝座的下首,态度看上去十分恭敬,“我先为您介绍一下这几位先知大人。”
伯伊站在右手边,是距离她最近的,但她的视线径直略过,从伯伊身边的老祭司开始:“这位是泰伊祭司,一直主管神殿的祭祀事宜,今后会负责您在神学方面的课程。”
泰伊颤颤巍巍站起身,又颤颤巍巍跪下,匍匐在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君臣之礼。
因着年纪大了,动作颇为艰辛,多赫看向拉赫里斯,暗示他主动去搀扶对方,以彰显法老王的谦和。
拉赫里斯暗金色的瞳仁深处略过一抹不耐,但很快被他抹去,掩饰得极好,无人察觉。
在众人眼里,这个少年法老王向来是个听话的傀儡,无条件地配合所有人的要求,甚至有人扬言,即便不是梅丽特王后,想要掌握这个法老也不是一件难事。
“泰伊祭司请起。”拉赫里斯一边说一边跳下宝座,要去搀扶老祭司,藤编鞋底敲打在花岗岩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哧——”一声压抑不住的低笑突兀地出现,声音极低,要不是因为距离近,大概都不会注意到。
拉赫里斯身体倏地僵住,阿蒙霍特普家族的男人无一不是身强体壮,打小就比同龄人长得高大,在战场上是以一敌十的猛将。
除了他。
因为他生得羸弱,宫里还有传言说他是母亲的私生子。
母亲是部族进献给法老的异族美人,因着一双暗金眸而被父亲所喜,极尽宠爱,埃及人永远无法拒绝与黄金有瓜葛的事物。
在父亲战死的同年,母亲生下了他,但父亲在外征战一年有余,只在山谷节的时候回过底比斯,短暂的停留后再次出征。
他继承了母亲的眼睛,却没能传承阿蒙霍特普家族的伟岸。
流言也因此而起。
暗金色的瞳仁看向笑声的来源,拉赫里斯气恼十分,是那个看着年纪最小的先知,怎么又是他。
“你……”他额角的青筋蹦了下。
伯伊自认还算是见识广博,但看到这小法老凳子下不来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想笑。
他强行压下嘴角的笑意,清了清嗓子说到:“陛下,泰伊祭司好像身体有些不舒服。”
这话一出,在场的其余人都齐齐把目光转向伯伊。
这都怪谁?
他们在这宫殿里站了都不知道多久,从阿恩特开始等到阿恩特结束,这家伙才姗姗来迟,换谁身体能舒服得了。
哪怕泰伊祭司是坐着的,但也够让人心惊胆战的,要知道搁平时,他们都担心这位摔一跤就能去见拉神了。
“各位先知大人上座。”拉赫里斯憋着气,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
伯伊面带笑意,看得拉赫里斯越发气恼。
他本意站着,省得又叫那不分尊卑,瞧不起人的奴隶看笑话,但见他不坐,刚刚坐下的泰伊又颤颤巍巍站起来。
哪有法老站着,他坐着的道理。
拉赫里斯:“………”
最终在某人不掩笑意的视线中,他又十分憋屈地又坐回了法老宝座。
多赫只当没有看见两人之间的争锋,继续介绍,这次是泰伊身边的老祭司。
“这位是达曼胡尔大祭司,主管星象观测与推演计算,历法,这位大人非常权威,能为您与神明的交流提供诸多启发。”
介绍完这两位,多赫的言语明显简练起来,抬手示意中间的中年祭司之一。
“这位是赫姆恩祭司,主管律法和管理。”
最后一位中年人,多赫说到他时,顿了下这才说道:“这位是米维尔将军,今后关于军事,武学方面都由他来引导您。”
这些名字伯伊一个都没听说过,无论他们在这个时代如何璀璨,但注定经过后世埃及经外族入侵,政权更替,将无人再知晓他们的存在。
拉赫里斯一一与各位先知见礼。
米维尔身材高大健壮,身高近两米,即便是坐着都比站在他面前的拉赫里斯高出许多。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法老,纤细瘦弱,一只手就能捏死。
半晌,他伸手在人肩头拍了两下,笑道:“我是只会打仗的粗人,今后少不得惹陛下烦心,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话说得漂亮,但手上的力道确实不见少,拉赫里斯踉跄了下,差点摔倒,肩背上肉眼可见的浮现出红色的巴掌印。
“米维尔。”泰伊皱眉,压着声警告他不要太过分。
米维尔却是毫不在意地收回手:“大祭司难免过于偏宠小陛下,我埃及可没有这般细皮嫩肉的男人。”
稍顿,他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看向旁边的伯伊开玩笑般:“哦,抱歉,忘了,也不是没有,梅丽特王后的后宫里倒是有一些。”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齐齐变了脸色。
“米维尔,大胆!”多赫厉声怒喝。
竟然把陛下和梅丽特王后后宫里的男宠相提并论,这何止是大胆,简直是把王室脸面踩在地上。
被无辜牵连的伯伊只当自己没听懂对方话语里的内涵,根本不接对方的话茬,反倒是东张西望地观察宫殿里所有人的反应。
在场的宫人甚至还有低头偷笑的,这小法老还真是没有一点威信可言啊。
比起怒气勃发的神殿众人,倒是小陛下本人的反应让伯伊起了点儿兴趣。
小孩儿面无表情,对这样的羞辱甚至没有他因为腿短笑得那一声让对方来的愤怒,许是习惯了这些大臣对他的态度。
名义上是为法老,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王朝真正的话事人住在芭斯泰特宫殿,法老更像是坐落在这座宫殿的神像,需要的场合才会搬出去,以供万民敬仰。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拉赫里斯绷着小脸伸手把衣服往下拽了拽。
伯伊:“………”
到底要怎样才能忍住不笑?
“多赫女官还是这么较真的性子,”米维尔笑道:“陛下都不介意这样的玩笑话,怎的你还认真上了。”
多赫气得暗暗咬牙。
陛下介意又能怎样,但凡是有点实权的臣下都不把他看在眼里,只不过大多都还会做作面子工程。
唯独这米维尔,仗着父亲是塞贝克大将军,背靠梅丽特王后,每每说话都十足气人。
“多赫女官,”拉赫里斯对多赫摇了摇头,说:“还请继续介绍。”
彼此心知肚明,争吵只不过是弱者的无能狂怒,毫无意义。
多赫拳头梆硬,忍了又忍这才生咽下那口气:“最后这位……”
看到伯伊那张与众不同的脸,她又是一梗,梅丽特塞过来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气人,米维尔是说话难听,这个只看着就气得人胸口疼。
从伯伊进来,所有人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观察他。
撇开这外族人的容貌不说,十六岁的先知更是闻所未闻,据说还是奴隶出身。
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哪怕是梅丽特安排进来的人都不得不感叹一句,还得是王后。
伯伊弯着笑眼看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多赫心想,梅丽特到底如何做到能把两个气人的玩意儿凑在一起,但自己不被反伤的。
“这位是阿伊大人”,多赫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发僵了,“今后负责您文学语言方面的引导工作。”
她始终觉得把教导法老的工作交给这个奴隶不行,但碍于梅丽特的关系,神殿主事人最后商议决定让这个奴隶负责文学方面的引导。
就算奴隶无法胜任,泰伊大祭司和达曼胡尔祭司在教导过程也能完成这部分工作。
伯伊了然,语文老师。
法老见面会后大家就可以离开了。
许是为了为难他,神殿优先安排了他的课程。
法老的宫殿有很多房间,伯伊被侍女领到书房等候。
面见大臣时法老需要穿正装,平日里也是穿着常服。
桌案上放置着一摞空白的莎草纸,和墨笔,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伯伊暗自揣摩,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教辅资料需要先知自己准备,如果不是,那就是这群神殿的家伙在刻意为难自己。
谁让他是个没人权的奴隶呢。
等拉赫里斯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伯伊认真地观察了一下,愣是没看出常服和正装的区别,不都是一块亚麻布吗?
硬要说区别,就是头上华美的法老王冠摘了,换成了黄金麦穗冠,看上去比法老那身行头是要轻便许多。
为了避免影响法老学习,宫殿里的宫人都退到了外间,只留下一个随侍,以供使唤。
“陛下……”伯伊开口,话就被对方打断。
“我不会承认你是我的先知。”拉赫里斯的脸色很不好看,还记着之前殿上那三笑之仇。
古往今来,从不曾听说有奴隶给法老做先知的,简直是奇耻大辱。
伯伊挑眉:“那真是抱歉了,陛下。”
拉赫里斯以为他是在为刚才的行为道歉,脸色稍霁,结果就听这人下一句说到——
“我也没有要教导陛下的想法,”伯伊说,“没有好为人师的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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