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因为我日常对你严格要求,你对我这个父亲总是不待见。现在宁愿相信一只狗,也不愿意相信抚养你的家人。”纳贝流士此话一出,仆佣们指责眼神更甚。
霍因霍兹静静与纳贝流士对视,没有反驳。得益于男人的广泛社交,圈子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可怜的纳贝流士有个精心教养的孩子,那是个优秀却“没有良心”的家伙。
“????,你难道连你的母亲都不愿相信吗?”纳贝流士脸上带了点哀伤,这哀伤有些虚假,虚假到刻意令霍因霍兹看出,又令他皱眉。
从刚开始便一直站在人群外的爱丽莎被点名,这才慢慢走近。她用手帕捂着口鼻,似乎是无法忍耐血腥的场面,而她本人的视线也一直回避,不与中央两人交触。
“????,听听你父亲的话吧。这只狗当初被送给你的父亲,是人家为了暗讽羞辱他。你作为父亲的孩子,却反而和这条……”
“爱丽莎,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嘴,可以不说话。”纳贝流士笑着牵起妻子的手。爱丽莎触电般颤抖,不再说话。
霍因霍兹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他的视线落在爱丽莎脸侧的红掌印上。扇巴掌的人大概十分用力,到现在半张脸仍旧肿着。
他平静问:“花园里,他是不是打你了?”
“怎、怎么会呢。不要这样说你的父亲……你这是什么眼神!你是一定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你父亲的脸吗!”
靠在纳贝流士怀中的爱丽莎突然扬起声音,她声音尖锐,和霍因霍兹脑海中那名卧病在床的女性完全不一样。纳贝流士则仍旧微笑,没有表示,玩味欣赏着妻子与孩子之间的对峙。
霍因霍兹在爱丽莎的眼中看到了恼羞成怒,也看到了敌视与嫌恶。而这些情绪全都指向他自己。他闭上眼,又睁开。
“小白只会护主,不会主动伤人。”
霍因霍兹说完,便不再理会面前的一男一女,转身检查起白犬的伤势。所幸,只是受了点皮肉伤。他不是圣职者,不会使用治愈术,但至少懂得最基本的救助知识。
他从佣人手中拿过推车,将白犬放上去,又用手边东西粗浅包扎一番。做完这些,他推着小推车便离去,将众人落在后面。
没有谁阻拦他,人们甚至下意识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道。他想,自己现在的眼神或许很可怕。至于那个男人,呵,那个男人当然愿意见到他当众出糗的一面,乐见其成。
霍因霍兹推着小推车,走在蜿蜒的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一道赤红的影子,只仍旧自言自语,又或许是对着推车上的白犬说话。
“附近村庄里,总会有愿意收留你的人。没有的话,就再走远一点,总会有一个地方是你的家。等到你背上那块秃掉的毛重新长起来,大概就是春天了,到时候你可以和你的家人一起捕猎。小白,你是一名猎犬,你未来肯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猎手……”
滚轮在泥泞土地上吱呀,趟过水的泥地湿软,并不好走路。孩子的两只鞋子都陷在泥地里,这泥地又很快融化成沼泽,淹没了霍因霍兹的下半身。霍因霍兹干脆将白犬抱在怀中,仿佛察觉不到自己即将被沼泽溺亡。
他陷在沉重的沼泽中,却把纯白色的犬托起。干燥柔软的白毛未沾染丝毫脏污。林中小径、推车、森林、太阳……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漆黑色的污泥如海般死寂。
“母亲说,你是用来嘲讽那个男人的礼物,嘲讽他只不过是一条走狗……可母亲自己就像是那个男人所驯养的狗一样……我是不是很过分?竟然用狗来形容自己的家人。”
白犬舔舐着孩子的脸颊,像是在安慰。
霍因霍兹浅笑,眼中无神:“人们说,用狗来形容人是一种侮辱,我却觉得这是在侮辱你,小白。人和动物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是思想吗?那些伤害别人的思想,那些攻击同类与异类的思想……”
他走得很慢很慢,慢到泥沼淹没了他的胸口。他于是将白犬放在头顶,纯白的毛绒生物像是一颗气球,轻轻晃荡。
终于,漆黑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小房子。房子是简笔画成的,红瓦顶白砖墙,这是他小时候所做的涂鸦绘画,题目是“家”。
霍因霍兹踉跄着游到这座简陋的家前,快要窒息前敲响了房门。门内传出温馨的音乐与饭香,有男人、女人交谈的笑语,有孩子欢快地应答道:“来啦!”
他把纯白的气球系在红瓦房子的烟囱上,气球便携带着房子飞向高空。红色,白色,逐渐在漆黑中消失不见,飞往一枚细小的圆点。那圆点很亮,似乎是升起的太阳,可惜他飞不起来,也看不到太阳的模样。
“你有家了……”霍因霍兹呢喃道,口鼻终于被粘稠的沼泽吞没,他咳嗽了几声被水浸得窒息,“我没有家人了……饼干也没有……”
最后的话语淹没在窒息中。
他闭上眼睛,随着漆黑的水流下沉,即将消融在黑暗中,沉到寂静的庄园中。这时候,突然有一只手将他捞起。
缪伊缪斯将紧闭双眼的孩子抱起。他站在无边的漆黑中,像一株火苗,将霍因霍兹的脸颊照亮。
梦要醒了,他终于能捏到这小孩的脸,虽然是假的。
他捏着霍因霍兹的脸,学着对方的样子自言自语:“看在你把小狗当做家人的份上,我不生你的气了。饼干我也会吃下去的……但是不可以把我当小狗。”
缪伊缪斯睁开眼睛,他从小窝中钻出。第一眼看到的是只彩色的罐子,他将吃了大半的饼干罐抱在怀里,盯着里头的骨头饼干,出神呆坐了许久。
第64章 玫瑰十字街
梦境中下定的决心,在醒来后无端消失。当时如何坚定地发誓要去质问恶魔,现在就有多犹豫不决,难以踏出一步。梦中的霍因霍兹是弱小的,无力的,情绪透明的;现实中的恶魔是强大的,游刃有余的,情绪鲜少外露。
缪伊抱着饼干罐子,数着罐子中剩余饼干的数量,数着霍因霍兹所经历的时光。那人应当是在十六岁时离家,踏上所谓的历险之路。他在前代魔王临死前的记忆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十年,讨伐魔王的勇者队伍走了十年旅程。
那时的霍因霍兹应当有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打败了最强大的那名魔王;
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在人类的欢呼与赞颂中被奉为救世主;
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被迫转化成恶魔,堕入深渊的最下层,在那里迎来他未来一百年的孤独徘徊。
直到一百二十六岁的霍因霍兹,遇到了刚冲破桎梏的他。现在的霍因霍兹,该有两百多岁了。
两百年的时光落在人类肩头,会使其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么?缪伊将脑海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贴合,伤脑筋地揉了揉太阳穴位置。
白天,他去到玫瑰十字街。这里是1区魅魔们的中央住宅区、深渊最雅致的古典商业街、植物派系魔药学的发源地,也是闻名在外的植物园。
街道如其名字,被横竖两条商业街划分为四个辖区,层叠花树海洋将房屋掩映在深处,树海外店铺鳞次栉比。这里有各种功效的魔药,也有最精巧的手工布偶,魅魔们总是喜欢有关“鲜花”、“可爱”、“美丽”的东西。
据说玫瑰十字街的所有者,是四辖区管理员一致投票出来的“最可爱的魅魔”,其中真假不得而知,毕竟这位所有者向来神秘,从不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辆售卖魔药的小推车沿路吆喝:“新鲜出炉的催|情药!经数十位魅魔认可,功效堪比魅惑!房中情趣的不二之选!”
魔王差点摔了一跤。他揉揉兜帽中的红耳尖,又再三确认自己的面罩穿戴严密。每次来十字街处理公务时,缪伊总会做一身遮掩,他认为自己威严的身份与周围气氛实在不相符。
走进一栋原木搭建的三层小屋,屋内静悄悄,只一架架药水柜子高高树立,严密挤压着屋内稀少的空间。缪伊在玄关处解下兜帽与面罩,随手整理几下头顶乱翘的碎发,便敲开玄关处的地板。
地板嚯地自发撬开,露出一把通向地下的木梯,他顺着梯子来到木屋的地下室。一名头戴厚重宽檐尖顶软帽的魅魔早已等候在那里,“她”坐在仿鸟巢形状的沙发中,身上裹着黑袍。
“熏衣,不久后会有一批魅魔从深渊外面进来。我打算将他们安置在十字街中,安排在你的辖区里。我想你应当最懂得他们的想法与需求。”魔王开门见山,连一句问候也没有。
名为熏衣的魅魔从大得出奇的软帽中抬起头,“她”长得极为秀丽,开口却是低沉的男音。
“陛下,您所说的外面是指……?”熏衣笑吟吟,他眼中的魔王头顶上翘着根不屈的毛发,这令那张本就柔和的脸更显可爱。
魔王本人并未意识到呆毛的存在,只继续板着张“威严”的脸:“那群血魔豢养了一批魅魔,我这次出去会将他们带回来。你也是从外面进来的,我想你能更好地和他们沟通。”
一个月的时间里,深渊二十个区召开了许多场会议,所有领事恶魔都已知晓当年那批血魔的行踪,他们互通想法,多轮投票,最终由魔王确定下深渊一致的方针。
当前还有六个区的污染尚未解决,第20区的建设仍在推进中,他们不宜与大陆之上的人类爆发冲突。最好的选择是偷偷在北域发育,悄无声息地将那块极寒之地当做据点,逐步在大陆之上培养好属于深渊的势力。
与人类有着常年交流的血魔们,会是深渊向外拓展的最佳助力。这是给予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但不可操之过急,否则这群生有异心的家伙们恐会再度背叛。
会议之上,魔王将到嘴边的话默默压下去。他没说霍因霍兹已将这群血魔“驯服”,毕竟他自己也还没亲眼见过,只是霍因霍兹向他口述而已。
他只谈明接下来会初步与血魔们接触,而这又一次迎来了会议室中恶魔们的感动流涕。他们亲爱的陛下不仅孤身从危险的外界拿到了叛徒们的消息,甚至还打算深入敌方内部,与对方周旋!
恶魔们纷纷表示下一次要同行,魔王只道随行人选还需要慎重考虑。
缪伊记得,那次会议中眼前的魅魔也在场,并在之后多次表示愿意陪同跟随。熏衣是在几十年前从大裂谷爬上来的,与巫一不同,并非被人丢进来,而是主动跳入大陆之上的裂谷中。
魅魔多为女性。除自己外,缪伊鲜少见到同为男性的魅魔。他记得初见时,这名魅魔眼中暗淡无神,毫无生气。再后来又过了些年,缪伊恍然发觉,当初那个满心都是死意的同族,竟已升为十字街的管理员之一。
看着对方现如今“活力满满”的样子,魔王禁不住感慨大陆果然不是魔能呆的地方,好好一个有能力的恶魔却在大陆上寻死跳崖。
熏衣凝视着魔王走神的样子,他问:“您不担心那群魅魔会对深渊产生危害么?我听闻您前不久刚接纳了一位巫妖,可那毕竟只是一位。一批在深渊之外长大的魅魔,到底对这里不会有归属感。”
缪伊抬眼:“包括你?”
“……不,我对陛下的衷心从未改变。可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们不像我一样仰慕您。熏衣在心中默念。
同大多数生于大陆之上的魅魔一样,他自诞生起就活在阴暗的巷子、拍卖行的囚笼,以及上锁的屋子里。他辗转哄骗了许多人类,终于偷得一份出逃的机会。
当追兵赶上时,他站在深渊缝隙边,决定结束这段毫无希望的生命。他以为自己跳下去会死,可却没想到悬崖之下竟然真有另外一个世界,传说是真的。
魔王接纳了他,给予了他第二段生命,给予他崭新的世界。那道赤红的身影是如此温柔,如此博爱,他是如此仰慕。他不断向上攀爬,才终于走到今天,获得与之交谈的资格。
他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毕竟他与陛下同族,毕竟他们有着同样的性别。
“您信任我,将这份任务交给我,仅仅因为我曾经在外界生活过么?”熏衣不死心又问。
缪伊嗅着空气中苦涩的气味,眼神微动。这种苦味他在霍因霍兹周身情绪间闻到过,可他不理解其中具体的含义。
“你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缪伊突然问出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熏衣心中刚产生一丝希望,紧接着他却在魔王的脸上看见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很柔和的情绪,像是坚冰化为清水,是深渊中所有恶魔都知晓的情绪。那是缪伊缪斯陛下在想起某个恶魔时,才会显露出来的样子。
“您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魔王没有理会对方的拒绝,带上命令口吻,“告诉我。我不会因为你的回答而责罚你。”
“我……感到绝望,甚至对您产生了怨恨。”魅魔苦笑道。
魔王从薰衣草街区走出,转而进入相邻的另一辖区。先前那位赶着推车吆喝的商贩,也正巧来到这里。才一个上午时间,商贩的小推车已卖空,看来那催|情剂的生意不错。
小推车被推入街角的卖报亭里,商贩正要关上门,就见一道影子落下,挡在门口。她抬起视线,转瞬露出欣喜的笑容。
“陛下,您终于不躲我了。我新调制好一版催|情剂,特意给您留了一瓶。”说着,魅魔从单肩帆布包里做出掏东西的样子。
缪伊眼皮一跳,后退一步唰地甩上门。
等再度开门,年长的魅魔已将帆布包放置到一边,对方捂嘴轻笑,黑色指甲油在指尖上颤动:“您还是这么不禁逗。”
“我不喜欢那种东西。”缪伊正色道,又移开视线,“……我也用不上。”
“怎么会用不上呢?我给您留的可是特制加料版,再强大的恶魔也无法抵抗它的威力,对霍因霍兹大人绝对有效……”
啪。门又一次被甩上,这次缪伊一步跨到报刊亭中,狠狠将门锁住,确保对话不会被风传远。
芙蓉叹了口气:“您的脸皮太薄了,这种事情可没什么不能讲的。”
“他不喜欢。”缪伊低声道。至于不喜欢什么,则没再继续说下去。
魔王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间攥紧,名为芙蓉的魅魔只看了一眼,便又无声叹口气,接着转身朝报亭楼上走。普普通通的报亭内部,旋转楼梯长得望不到尽头,通往被折叠的隐秘空间。
“来吧,我给您泡杯茶。您都来找我了,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困扰的事情。”
第65章 精神世界
这间街角的报亭从外看平平无奇,内里似乎也不具特殊。报刊杂志整齐排列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摆着娱乐八卦刊物,中央一份被透明塑料袋封装好,封面赫然是那位最尊贵的魔王陛下。
几周前的某版报纸被哄抢一空,据说许多恶魔将其小心珍藏起来,作为见证时代的纪念物。横跨首页的高清彩色图片上,赤发魔王双目紧闭,被另一只恶魔抱在怀中。他们从深渊一层大裂谷走出,闻讯赶来的记者们只来得及拍下这张照片。
霍因霍兹大人示意他们小声,谁都看得出他怀中的恶魔正睡得香甜。这些记者们自然是收到魔王宫的消息,准备了许多发言稿和问题等候此地,等待他们的王从异域而归。
时隔百年,魔王再度踏上那块代表过去耻辱的土地,这是否意味着下一个时代的来临?当前第二十区刚重建秩序,军事资源的转移是否会延后末层六个区域的治理计划?战争,军备,谋策,数不尽的话题正要从记者们的嘴里问出。
可那位常年拟态作人类的大人,只需要抬起眼皮一眼,就能令满场的兴奋瞬间冷静。恶魔们自发分开成两道,屏息注视他们最敬重的两位大人沿中央经过。
缪伊缪斯陛下常年梳理得体的长发,此刻稍显杂乱,末端几簇缠绕上霍因霍兹陛下的发尾。赤红色与棕色牵连,纠缠得难舍难分。
静默中,有恶魔下意识释放摄影术,将这一幕永久烙印在晶石中。得到魔王宫授权后,这张图片便被登在当期新闻的头版。图片之外,再无任何文字。这该是一份失格的新闻报道,可层层审核之下,竟没有谁对其质疑,任由这份无字新闻发行。
那一天每条街道的报刊亭都被恶魔们挤满。
芙蓉经过架子时,顺便将这份报纸取下。她踩上亭内不起眼悬空的一节断梯,梯子便徐徐向上延伸,伸至被折叠的阁楼空间内。
深渊第二层的石矿具有特殊磁场,对空间具有强干扰性。自从第二层的魔王在百年前陨落,那里便成了空间风暴的中央,再强大的恶魔都平等享有遇难的权利。上一刻四周风平浪静,下一刻也许就要遭遇空间风暴,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被转移到另一个风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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