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爱因是一个爱打扮成男孩的姑娘,她的信仰神是乌耳墨斯。她住在顶层带楼阁那间,阁楼是用来摆她的仪器和装置的。虽然她性格尖锐又毒舌,但脑子很灵光,动手能力很强。她老是把自己武装成六亲不认的坏人,本性却很善良,还喜欢养小鼯鼠。”
“鹜也住在二楼,他是哈煞族人,而且是吠渊信徒。他曾经是流入奴隶市场的战俘,后来被塔微赎买了出来。他的个头和洛克非一样大,但他沉默寡言,性格非常温和。他养了好多巨兽,那些大家伙在旅途派上了用处,爱因的鼯鼠生病的时候,也都是鹜帮忙照顾的。”
“顶楼还住着娅尔萨大姐,她是图特信徒,也是我们整个队伍的长辈。她的洞察力很强,每次遇到难题都能找到大家想不到的解法……爱因老说大姐爱摆长辈架子,但实际上,大姐非常苦恼自己没办法融入小辈的圈子,还偷偷地问过柏沃年轻人都喜欢什么……”
“哈哈哈……”
三言两语间,哈维戈把史书上被吟唱赞颂的英雄带回了人间。他们活生生地好像就在昨日,好像真的住过这个小屋中一样。
但记忆不敌岁月,哈维戈无法忽略他们已经逝去百年的事实。
就像他已经忘记柏沃和洛克非爱吃的馅饼是什么味道的了,哈维戈想了半天,就只能摊了摊手。
荀听心生感触,他问了一句:“那塔微呢?”
哈维戈擦菜刀的动作一滞。
他说道:“塔微啊,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是指,额……每个方面都很好,导致我不知道该挑什么说了……”
哈维戈笑了笑,沉默片刻。
他说道:“当我来到三层寻找她,发现她已经融进了永恒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们面对的窗户外面,没有景色,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
“……她曾经说,骨头不像肉身,骨头不会腐烂,如果人类有可以永恒的话语,那一定是刻在骨头上的。”
“于是,我捞起她的尸骨,发现她竟然在临终之前,用神赐在肋骨上刻了字。”
“左边,从上往下数,第三根肋骨。”
哈维戈没继续说下去,以笑结束这个话题,他把去腥的料塞进鱼肚里,又切菜去了。
他叹了口气,微笑摇头:“有些话,为什么不早些说呢?”
荀听看到哈维戈的手臂处有陈年的伤痕,那来自百年之前,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伤算是一种“历史遗迹”了。
塔微跌入了永恒,神祇无法断定她已经死去,没有继续降下神明化身。塔微就作为最后一位磨尔狄化身永远存在着。
就如同她口中的“骨头”一样。
荀听想问哈维戈是否知道塔微将仆人熔炼为子宫孩童的事情,但不知该如何措辞。
“话说,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哈维戈道,“如果你们也是为了逃避灾难才进来的,干脆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得了。”
“我们是来找你们遗留的宝藏的,很快就走。”荀听道,“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哈维戈微微失望了一小会儿。
“你们打算怎么走?”哈维戈问,“你知道离开这里的方式是留下一个正常世界的人当‘钥匙’吧?只有这样,蜃楼市的时空才能有一瞬间与外界匹配。否则,贸然出去你们的身体会变得乱七八糟。”
“我知道……”荀听道,“我打算留下来。”
荀听的确是最好的人选,他想把大家安全地送出去后在这里自尽,这样下一命就可以直接重生到外面的世界了。
哈维戈不知道个中缘由,他听了荀听的决定后一怔,道:“你留下来?”
“嗯。”
这像是触碰到了哈维戈的某根神经,他说:“你告诉过他吗?就是你们那个冷冰冰的领队。”
却杀身上有一股天生的领导气场,哈维戈默认他是队长了。
荀听道:“还没有啊。”
“把你想说的,想做的,如实告诉他,别瞒着他,”哈维戈认真道,“如果你真心爱他的话。”
“……”
荀听的动作停住,随即温热涌上大脑和耳朵,他一脸懵然地转头看向哈维戈:“啊……哈?”
“这不明摆着的吗?我见过你们牵手,”哈维戈一脸你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他说,“如果我理解错了,我道歉。”
“你……没理解错。”荀听垂眸,道,“我很爱他。”
哈维戈笑了笑。
“那就记住我说的:告诉他一切。”哈维戈仿佛也在自言自语,“等待可是很难熬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洞房(终于)
止心师说自己没胃口,没吃什么就回屋陪在扶愚身边了。
他不是故意扫兴,一行人对哈维戈的热情有些“水土不服”,毕竟他们还身处蜃楼市之中,无法完全放下戒心。
荀听跟随止心师一起进屋。
止心师盯着扶愚的脸,担忧道:“如果他再也醒不来……”
荀听安慰道:“师教授,您不要总是往坏处想,哈维戈说过的,他没事。”
止心师沉默了,他习惯性地抓起了扶愚的手。
“他……小时候生了一次病,黑沼症……你应该知道的,就是厄一期的那场瘟疫。”止心师说,“是我的对手雇塔那信徒给他种了病种,因为我忙,他不愿告诉我,我发现时,他已经在家中昏迷失去意识了,如果我再晚一点……”
止心师说:“我气坏了,拜托卡佩斯抓住了凶手,我等着扶愚醒来,存了一肚子话想问他,但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话不是喊疼,也不是抱怨,而是很开心地叫了声,爸,你回来了。”
“我那时恍然想起来,我已经有一个月多没回家了,明明科宗院与家的距离不远。”
止心师也不知道自己提起这些做什么,好像怕扶愚会忘记似的,把过往一股脑都翻出来了。
“我怎么样都行,可他绝对不能出事,我只有他一个亲人。”
止心师总是在失去才会展露出真实的心情,他平日里便不露声色,或许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明明上次献出化身之力时就已经吃过教训,他拙顿得不知道怎么改。
荀听其实也是感情上的笨蛋,这次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劝解道:“您其实……只要回应他的心意,对他坦诚一点就好了。”
“……”止心师抬头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的?”
“呃,是扶愚……”荀听赶紧找了个理由,说“扶愚跟我讲过的,他喜欢您。”
止心师沉默了一会儿,道:“小听,不是所有的心意都必须会得到回应的。心疼也好,愤怒也好,都是因为我把他当成至亲,而不是恋人。”
“我很确定,我对扶愚的情感不带任何欲望,我只是……很爱他,因为从小到大,他是唯一一个我能寄托情感的人。”
止心师茫然道:“我过去因为不知道如何回应而选择逃避,去否定扶愚的感情,可自从失去化身之力后,我也仔细考虑过,我不应该怀疑他,而是多问问自己……于是我拒绝他了,我骂过他了,我不想将这段关系变成爱情。”
止心师茫然道:“我还要怎么坦诚?”
荀听一愣。
“这小子明明知道,可他一点也不想让步,他说与其继续做父子,还不如和我分道扬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止心师把扶愚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他看上去很疲惫,这些是他不带任何伪装的真心话。
“小听,如果创造一段新的关系,只有一个人想的话,是不够的。”
他的话简单而刺心,荀听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扶愚没有听到。
荀听的手指搓动着,道:“……抱歉。”
止心师哭笑不得:“你道什么歉?”
荀听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止心师说起了正事:“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你要提醒一下爻,我们需要探讨一下出去的法子。”
荀听道:“哈维戈和我说过了,我已经知道如何解开。”
止心师松了口气:“那就太好了,幸好有前人铺路。”
荀听没有说出具体的解法。
却杀叫荀听过去,哈维戈饭饱酒足之后伸了一个懒腰,问道:“你们要在这儿住两晚吗?祭坛要48小时后开。”
却杀无法准确分辨这里的时间,全靠止心师给的腕表,此时虽然周围一片白光,但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
却杀:“嗯。”
哈维戈指着永恒白色上一个方向,他道:“我没什么能留给你们的,我把自己队友的骨头和遗留下来的东西都埋在了那里,你们过去,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挑走吧。”
荀听和却杀驾筏,漂流了有一会儿,到达了哈维戈所指的墓地。
与其说是墓地,那里更像是白色细沙滩,荀听赤脚踏上去,只觉得软绵绵的。
从这里望向“永恒”上的远方,亮白的天际泛着淡粉色与蓝色的光,一切都如梦似幻。
蜃楼市是朽神殉的血肉幻化而成的。殉身守着阴暗可怖的婴门意识海,祂血肉内部的永恒之地,却是如纯洁梦境一样的地方。
白沙之上有一具巨大的骨架,空腔处足有三人高,骨头粗大,质地变得有些晶莹剔透,失去了白骨原有的恐怖感。
“人要是在永恒里溶解掉,会变得膨胀起来。”荀听抚触着骨头,“这应该是塔微的骨头。”
他到达了哈维戈的“藏宝处”,那里还立着一块碑。
却杀找到了一套奇怪的装置——像是玻璃罩里放了几根铁丝。
荀听惊道:“电灯泡……”
却杀回头看着他:“?”
荀听搬过来这装置,打量了一圈,发现它竟然还连着一个简陋的手摇电磁发电机,只不过年久失修,已经无法发电了。
想起哈维戈的话,道:“这应该是爱因的‘发明’。”
……她不愧是构想出“昇塔”原型的机械师,她要是活到现在,估计晟洲大陆要进行第二次工业革命了。
这里还有娅尔萨收藏的朽神祭祀书残页,以及一本《厄婴咒文象形编撰》,还有洛克非的一把剑……
仔细看的话,立碑上还有他们每个人的牺牲原因和逝世时间——
洛克非为了保护队伍安全,只身引开一群“厄婴使者”而死。柏沃为支撑大家的清智而耗尽精力,精神崩溃。萨尔娅在归国前夕因病去世,鹜在队伍身处恶劣地带,物资紧缺饥寒交困时,留下自己的粮食与水悄然离去……
他们死时没有英雄戏剧里唱得那样壮烈英勇。有人甚至是无声地离开的,有的人牺牲时反悔了一瞬间。
就像爱因,她第一次哭得那样难看,她哽咽着说他不想死,她的飞行伞都还没拼完。
哈维戈写道:“可就是那样一个‘自私怕死’的小姑娘,却下意识地为娅尔萨大姐挡下了野兽的撕咬。”
“……我们都是不堪一击的普通人,一点小事儿就能让我们吵起来,叫我们害怕,叫我们崩溃惶惶。”
“可是,我们究竟是怎么走那么远的?从南希伯暂居地到圣甘有那么遥远漫长啊……我们居然把灼热旗帜的光亮点满了整条路。”
“那样脆弱的人类,望着故乡的路,就变得像坚毅的石头。”
“那样长的路,我再回头再走一次,沿途捡起你们的尸骨时,却浑然不觉。”
“我带你们回故乡了,约定好了要一起喝塔微最喜欢的,布莱特雪山融水酿的酒。”
永恒中央的白沙静谧安宁,是沉睡的好地方。
荀听抹去刻碑上的白沙,叹气,道:“真可惜啊……如果他们都还活着的话就好了。”
却杀说:“时间已过百年,就算是他们不是因为意外而死,一直平安顺遂,也无法活到现在。”
荀听回头朝来路望了望,道:“他们可以像哈维戈一样,不老不死地生活在永恒边上啊。”
“听,”却杀看向他,“你觉得,永恒是一件好事吗?”
荀听一怔。
他一时不知道这怔愣的反应是因为却杀的话,还是因为却杀第一次亲近地喊他姓名的单字——他一瞬间差点以为却杀让他“听”什么动静。
“我不知道……”荀听深深地望向他,道,“如果是我,我不想永恒。”
荀听不禁心想,这算是某种意义上与496号的想法共通了吗?
却杀向前走了几步,道:“你看到这具骨头上的刻字了吗?”
“嗯,”荀听早就发现了,这副巨大的骨架上几乎刻满了字。
那是塔微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悔过”。
她和萨尔娅一样都染了黑沼病,但她的身体素质很好,本来是能抗过去的。
可她却“放弃”了自己。
哈维戈小队在逃难进蜃楼市之前,刚刚经历了一次损失极大的战斗,负责指挥的她愧疚万分,这一路的物质、精神压力压在这位副队长的身上,她的信念早已危如累卵,却被一张沉静强大的皮囊包裹着,不叫任何人看出来。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仆人的叛逃。
仆人在蜃楼市偷了爱因和鹜的包裹只身逃跑,愤怒的塔微在一层发生空间错位追上了他——那仆人是与她从小长大的下属,她们本亲同家人。
塔微质问他为什么要跑,平时靠谱沉稳的仆人却崩溃着朝她说:都是因为她要逞强参与什么点灯者队伍,他才会跟随她在开荒路上遭遇那么多的恐怖经历,这场陪她演英雄戏码,仆人不想继续下去了。
他要悬崖勒马,他要回头。
塔微愣住了,她看见仆人逃进了一处仓库之中,缓过神来,拔起疲惫的身体追了上去。
之后……她亲眼看到仆人被触手拽进了酒桶中,那害怕又憎恨的目光瞪着她,而她被地窖中诡异的吟唱吸引着定在了原地。
出乎意料地,仆人推开了她。
触手闭合,墙壁蠕动,“子宫”开心地包裹了惨叫的人类孩子,为他唱起了童谣。
离开子宫后,塔微并没有和哈维戈说起仆人叛逃的事,只是对外告知,他因意外英勇牺牲了。
那一刻起,她就受够了这一切,她把队伍的希望全部寄托给了哈维戈。
她奉献自己的生命,留下当钥匙,她认为死亡对她来说一种解脱。
荀听找到了左边从上往下数第三根肋骨,上面的刻字写着:“……我是胆小鬼,不敢说自己痛苦,不敢说我很爱你,哈维戈。”
荀听的手指一滞。
怪不得哈维戈对这里的刻字如此记忆深刻。
刻字让他恍然大悟,百年来他懊悔了无数次:为什么他没有提早发现塔微的异样……没有说出那句未曾说出口的关怀?
原来,所谓“献祭仆人”背后的真相是这样的。
荀听蜷缩起了手指。他反复涂抹骨头上的字迹,试图用一把白色细沙把“胆小鬼”的凹痕填平。
英雄论迹不论心,无论塔微认为自己是“逃避”还是“懦弱”。一个能做出“牺牲自己拯救队伍的人”,都不应该被叫做胆小鬼。
“英雄”不必要如戏剧人物一般完美,英雄也可以有压在心底不敢诉说的痛苦与烦恼,英雄也可以懊悔,可以害怕。
却杀注意到荀听的动作,荀听道:“……她是伟大的。”
却杀:“嗯。”
他苦笑说:“我之前还跟本子说,祂曾经是好的人类。”
却杀淡淡道:“祂又不懂。”
“……”
“再说……好坏没有那么黑白分明。”却杀补了一句,“至少仆人推开塔微时,心中仍然是善的。”
他们收拾完东西,撑筏回到小屋。
漂荡归家时,荀听忽然问了一句:“哈维戈……爱塔微吗?”
过了一会儿,却杀说:“……我不知道。”
荀听想起止心师说的,一段关系的开始,不能只有一个人想要。
荀听看了一眼却杀,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这个问题过后,二人再无交谈,回到了小屋。哈维戈不知所踪,估计是去赶自家吃草的牛羊赶回栅栏了。
恶名薄蹲在门口,双手放在膝上。看到荀听回来,祂快步走过来,说道:“小溪!朋友!我在等你们!”
荀听:“怎么了?”
恶名薄歪头,问道:“是朋友让我等他。”
荀听看向却杀,却杀只“嗯”了一声,把本子领进屋子了。
荀听:“……”
过了一会儿,听话的恶名薄喊荀听过去。
却杀的临时住所是496号偶尔回来住的房间,这里非常简约,没什么特殊装饰。
荀听问却杀:“你叫本子做什么?”
却杀把一瓶陨石黑血放在桌上,道:“之前的在一层遗失了一瓶血,我再问他取一瓶,喏,一会儿要用。”
荀听接过陨石黑血,眼神飘到别处,“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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