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志向他行了一个礼节,轻声道:“我相信你二人是天人临世,有指点超脱之能,所行所为皆有缘由,我等凡人不敢干涉。”
薛应挽觉得好笑,他只是趁了禁术东风,却被宗主认为是天人下凡,这岂不是倒反天罡。
当下不敢承这恭维,道:“我只是区区常人,若当真有天人,那也该是死去的越辞。”
“因果纷乱,不可干预,”吕志摇头,口中轻叹,“能入阵之人,早就被天命选定,命数也早已定下,非人力所能更改。”
“笑话……”薛应挽怒极反笑,“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倘若早有天命,最不该死的人就是越辞。你可知道我杀他有多简单?照你说法,我根本无法用任何方式杀死他……”
话说到一半,忽的自己也意识到什么,停顿一下,重新看向吕志,眼中血丝渗出,他嗓音哑声,带着些许疑虑,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突然冲动起来,竟一时忘了二人身份与礼仪,一把抓住吕志领口:“越辞死了没有?”
吕志似早有预料:“你亲手杀了他,却问我他如今究竟有没有死去吗?”
薛应挽自己也怔怔呆滞。
是啊,他亲手杀的越辞,看着他咽气闭眼元神散去,怎么会有假?怎么可能有假?
他在反复确认怀疑中头痛不已,呼吸发急,四肢百骸似有热流窜涌,胸中燥热闷烦。
吕志反握上他手腕,二指搭与经脉,道:“你心性已然不稳。”
“我,我稳不了……对不起,宗主,是我冲动了。”薛应挽苦笑一声,下唇咬得发白。
他跌坐回原地,眼前逐渐浸染上一层湿意。
绝望,无助,焦乱,走投无路,这些情感如经久不散的灰雾将他彻底笼罩,将他逼下深不见底的暗渊,将他所有的希望一点点打碎,最后再告诉他,你杀错了人。
你杀了最爱你,愿意为你心甘情愿赴死的人。
四下安静,不起一丝风声。
吕志看他模样,许久,才道出一句话。
“戚挽,”他问,“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也许从一开始就并非真实?”
薛应挽面上不显, 道:“何出此言?”
吕志直言:“我身为一宗之主,又懂观星之术,至千年以前, 甚至更早,在习得观星一术后, 我便开始日夜观测,而后我发现, 此处天体运行,竟处在一个极为庞大又精准的规律之中。”
“像是一个轮回, 每隔百年, 便会重现上一个百年的天气, 半天,半时不差, 像是早就被人设定好, 每过一日,都只是遵循规律而行。”
“而这在变化莫测多端的天体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薛应挽沉下了眼。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甚至早在越辞口中吐出那些奇怪名词, 却又信誓旦旦接下来的发展时便怀疑过。只是这实在太过突兀而不可思议, 又或被人当做胡言乱语的疯子,所以,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是以如今再次听到, 反而没了惊异。
吕志继续言道:“不知你可否听过一个遗失许久, 却极为知名的禁术——华胥?”
“这与华胥有关?”
“也许吧,”吕志说道, “自我发现天体规律之后,我便暗中着手于此事相关调查, 许是冥冥之中有指引,竟真的让我……找到了有关华胥相关记载。”
“虽无法深究真正的术法,可记载上写得清楚,华胥施展后,会令所在之地处于一种看似真实,实则虚假的存在。施术人修为高低,决定了这个世界的运转顺畅与否,而若要确保发展更为真实,在天体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才会忽视。”
吕志顿了顿,讲出了他的猜测:“——我怀疑,从很早以前,我们所有人,自出生,到死亡,都存在于一场巨大的华胥之中。”
薛应挽纳戒中的木板上,那段不明所以话中最先出现的字眼。倘若真如吕志所言,这一整个世界都处于华胥之中,那其上便算是记录或表现。
而在他身入“物换星移”阵法后,木板上的黑格消却,同样显现出了阵法字样,令他有些毛骨悚然的是,原本留下的黑格不多不少,恰是四个。
就像……有人提前预知或安排好,这里面所要填入的字眼一般。
/cas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cast[targe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现在,只差最后两个没有显露的黑色了。
薛应挽独自去了已然空无一人的相忘峰,呆坐在峰上,眼前云雾缭绕,飞鹤惊行,他思绪翻滚,默然将一切都重新摆出来,一条条去理清。
从什么时候开始?
认识越辞,与他下山,到魔气弥散,世间大乱。
再然后,他舍身祭剑,百年事转眼过,再醒来天地早已改了一番容颜。
越辞留下的剑还摆在他身侧。
这一把……用他生命换来的剑。
薛应挽闭上双眼,仔细去想,若自己是越辞,他该做什么,他会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去做这些?
他有任务,是一个叫做“系统”颁发出的指示,但其实每次做的都很随意,可以自己选择,做不想做,便能先放着,在一定期限内,还能再继续。
而奇怪的是,分明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却偏偏会为了等待越辞的来临而将要紧的事务放缓,在见到越辞之后,才会着急忙慌地托付他。
这的确像是,他当初在越辞屋内,看到的那台名为“电脑”之物中,游戏的模样。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虽设定了期限,但人依旧会生老病死,比如长溪一代又一代人延续,百年之前化为枯骨,百年后再见只剩下后辈绵延。
可有一个任务,是没有期限的。
那个……从来都坐在长溪镇镇尾近郊的老旧木屋前,百年来容颜未改,仿若超脱生命的老人。
想明白的同时,脑袋也似打通一个关窍,薛应挽极快地去到长溪,顺着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找到了最初时的屋房。
老人还在那里。
一把不会坏的小藤椅,被巷子高墙遮挡大半的日光,徐徐吹来的落叶,还有老人呆滞而僵硬的身躯与目光。
他像是死了很久,像一棵不会枯朽的树木,一座不会风化破碎的雕塑,他的瞳孔浑浊无光,唯独感知到有人经过时,才幽幽地,偏过一点那副苍老面容。
纹壑如起伏山川,面皮堆积在一起,已经让人无法辨别他最初模样,可薛应挽还是从他那副瘦弱枯骨的脸颊上读出了一丝熟悉之感。
他缓步上前,蹲跪在老得已经无法动弹的老人面前,伸出手,从他的手背顺着向上摸索,摸到一块皱皮的结痂。
那一瞬间,薛应挽眼瞳被泪意湿透。
“越辞,”他哽咽着,问出了那个问题,“是你吗,越辞?”
老人没有回答,又或许是已经没有办法回答,他太老了,连给出反应都十分困难,只在听到“越辞”二字时艰难地动了动指尖,像一片羽毛,轻轻抚过薛应挽与他交握的手背。
“对不起,对不起……”薛应挽重重抱住了他,嗓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念着这几个字眼,“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认出你……”
早该想到的。
为什么从千年后与他一起返回的越辞像是变了个人,青涩而冲动莽撞,分明记得所有事情,却丝毫难有同感。
为什么他与自己告别,要说自己再也无法重来。
……为什么,明明杀了越辞,魔种却还没有消失。
他从来就不是真正的,陪伴了自己足足一世,又等了百年的他的越辞。
幽州城一战中,他输给曾经的自己,那块妖石无法带回千年后,无法让除了越辞之外的人使用,于是另一个越辞在仓促离开前,将石头给了他。
他二人本就是一个人,于是轻易拥有了越辞与薛应挽相处的记忆,装作另一个自己,贪恋着薛应挽的一点情意,与他短暂地陪伴了返回后的时日。
而那块石头上的妖力在完成任务后逐渐褪去,唯独余下的一点力量,支撑着他无法真正死去,用一副逐渐年老的身躯在等待着一个人。
他在等着,薛应挽找到自己,认出自己。
足足一千一百年。
他是如何熬过这段时日的呢?在曾经看到自己之后又是如何无力迫切地挽求薛应挽能认出自己,认出那个被丢在千年前的自己。
又该如何地恨占据了他身份的另一个自己。
“对不起……我来晚了。”
“让你一直等我,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薛应挽很慢地说,目光描摹过越辞眉眼,心软地抚摸每一道被岁月留下的痕迹。
华胥的梦魇中,没有真正的时间流动,过去是未来,未来亦是现在,身为越辞的两个意识能够突破时间洪流,以不同的身躯出现在同一世界。
薛应挽小心捧上他脸颊,他变得年老,虚弱,青春不再,甚至无法说话,无法目视,可在听到薛应挽声音,感受到那份拥抱时,那双浑浊的眼球中,依旧淌出了湿热的泪水。
他的心脏砰砰跳动,那颗含带力量的妖石早就与他融为一体。李恒要去布料铺,又要避人耳目,总要穿行过这一条小巷,时而也会带上一二吃食送给老人。
于是,他被剩余的,吸收了足足一千年人心恶念妄想逃出的妖石盯上,成为孕育魔气的胚胎。
原来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们从始至终不过遵循早已定下的轨迹而行。
当真是一场游戏吗,还是被人早已决定下的结局。
从来都是越辞主动抱他,主动低诉缠绵情意,如今终于轮到薛应挽主动抱住自己的爱人,指尖穿过他满头白发。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第一次被越辞从相忘峰下长溪时,他总被牵着手,少年眉目清朗张扬,指着每一朵处店铺,教他认清街景繁华。
那个时候的十指相扣,与今朝倒也没有什么分别。
“被困在这里这么久,是不是很累,”他轻声问道,“如果你不想继续,就告诉我,好不好。”
好一会,越辞薄薄的眼皮动了动,他似乎想低下头去触碰,可又大概觉得自己这副面容实在丑陋,配不上面前金相玉质的薛应挽,只口鼻间微促地喘了几声。
薛应挽微微而笑。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满足你的。”
他起身,拔剑。
没有半分犹豫,直直捅入越辞胸膛。
这副身体实在太枯瘦脆弱,拔出剑时只带了微末的血,像是捅入什么柔软的棉花,几乎能将人连着剑一道抬起。
曾经也意气风发,恣意潇洒过,怎能如此甘心囚困在一副躯体之中。
元神碎裂,如散着光芒的齑粉纷纷化在风中。
也是这一刻,那道沉寂的木板终于再一次变换,最后两个被掩藏的字眼随着越辞的死亡而显现。
/cas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cast[target=越辞,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薛应挽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
所有记忆慢慢复苏,比遇到越辞更早,比被戚长昀接回宗门时更早,早到那些熟悉的名词一个个涌入脑海,想起了最初的目的。
一道机械女声在耳侧突兀响起:
“测试员217号薛应挽,达成成就杀死魔种,《寻涯》主线完成,现在送您登出游戏——”
/cas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cast[target=越辞, 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这是一串宏指令代码。
target的意思是,游戏npc目标,从一开始就告诉了他, 正契合越辞两个字的id名字。
被补充完成的瞬间,条件达成, 物换星移再次启动,将他送回了游戏的最初。
薛应挽恍惚了一下, 陷入一望无际的刺目纯白中,像是灵魂浮空再回到身体的过程。他想起来, 这幅景象, 在这些年中, 早就不止一次经历过的。
光源逐渐回缓,耳边缓慢而悠扬的bgm响起, 象征着游戏的结束。
他恢复了身体的控制, 骤然睁眼,发现自己躺靠在一只柔软的游戏椅中,头顶略有些沉重,是联着数条数据线路的一个头戴式眼镜耳机。
摘下耳机, 面前电脑大屏幕上正放着游戏落幕的片尾, 闪回过一处处场景,比如朝华宗,长溪, 浔城, 幽州,昆仑, 魔域……
他身侧还有着与他同样躺在椅中的数十位工作人员,见他醒来, 后方有人三两步跑上前,担忧问道:“怎么样?”
还好,就是……后悸有点大。
薛应挽晃了晃脑袋,想起这是他一同工作的同事小杨,忙回答:“没事,没事,怎么这么紧张?”
小杨手中端着一块记录的板子,调出电脑端上连着他腕上手表的身体各项数据,笔尖在纸上唰唰记录:“哎,你是不知道,刚刚急死我了,你的这台电脑运行出了问题……数据传输都是乱码,我差点吓死。”
“嗯?”
“不过后来我问了一下,据说这是测试开始就会时不时会出现的bug,应该算是……算是,数据异常?顶多公司无法复盘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样……
薛应挽低头看向已经结束的电脑界面,想起身时腿脚一软,被一旁眼疾手快的小杨接住手臂。
“小心点啊,”小杨关心道,“这才躺了几个小时,回去可得多加锻炼身体。”
竟然只有几个小时……
薛应挽和他道谢,顺手抄起摆在桌上的游戏项目介绍。
他本科计算机,今年才刚从A大毕业,秋招时被以应届生身份招进A市排行前十的飞越集团,进了游戏部门,担任半个测试员工作。
大三时就听说过,飞越集团在ar开发上有重大突破,真正实现了游戏中的“虚拟现实”,放出的先导资料片更是惊动网络,万众瞩目。
不少人号称,“穹苍”技术的研发,会让游戏界迈上一个新台阶。
《寻涯》作为他们尝试搭载“穹苍”技术的第一款游戏,世界设定在一座名为“鼎云大陆”的自由大世界中,玩家可以自选出身或等待游戏分配,通过属性加点,偏向的不同可延生出无数职业身份。
可以向往古人平凡生活,可成为一方豪侠扶危救难,可遵从本心入魔杀戮,更能拜入仙门,找到属于自己的修行之道。
游戏大体制作已经完成,距预告于2045年的正式发售只有不到一年时间了。
薛应挽身为测试员,工作除了日常找出代码错误,剩下的便是亲身入游戏中,体验每条职业身份完整度。为力求高体验沉浸还原感,会在联通大脑时暂时隐藏记忆,在结束游戏后电脑计算复盘。
第一次进入游戏,他就选择了天煞孤星开局。
身为属性平平,家世平平,自带“靠近相熟之人陆续死去”debuff的乡野孩童,要如何在一步步地狱开局中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是他本次任务目标。
小杨坐到他方才位置上,在电脑上调取方才游戏记录,敲了几下键盘,徒然叹一口气:“哎,果然,出了bug,连记录也没办法提取。”
他转而看向薛应挽,打着二郎腿,手中转笔,道:“干脆简单口述吧,一样的……来,说说,你是怎么结束游戏的,通关主线?还是打出了支线结局?”
薛应挽想了想,回答说:“主线吧,我杀了魔种。”
小杨惊诧:“真的假的,你知道魔种是谁了?”
“嗯……是有点难猜,猜错了好几次,最后才猜中的。”
他正想将自己如何找到真正魔种一事细细说来,小杨已经连连鼓掌称好:“你真是玩游戏的天才,没几个玩家敢自杀的。”
薛应挽:“……啊?”
虽然他的确自杀了是没错,但是怎么感觉不太对。
小杨手中笔尖一面落在纸张,一面滔滔不绝:“这‘天煞孤星’算得上是一个隐藏难度了,在其他角色线里,扮演魔种的一般会是主角进入千年前支线后,离开时将那块万能石头丢在幽州,谁捡到,谁就是以后的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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