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谢绝想请他一起喝一杯的老总,从对方那带着调侃与深意的视线中脱身,眼波一错,径直对上了游离人群之外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深沉的眸子,眼珠黑白分明,明亮又清醒。
郑秋白登时定在原地。
这双眼的主人还不似郑秋白见到那般一个穿风衣的背影都派头十足,他如今还年轻,没有历经世事,更没有梳起成熟的背头,而是利落的三七分,没染没烫,只保持黑色发丝该有的蓬松飞扬。
驼色的麂皮短夹克衬得他愈发肩宽腰劲,这倒是和郑秋白见到的那个背影毫无差别,挺拔如青松,两条深蓝牛仔裤裹着的腿长而笔直,脚下的黑色筒靴是行军款,估计是直接从家里穿来的。
至于五官,郑秋白原以为或许霍峋和嬉皮笑脸的霍嵘有几分相像,毕竟都是兄弟。
但人在眼前,才发现这俩一丝一毫相似之处都没有。
霍峋的眼型凌厉,眉峰与鼻梁都很高,骨相立体而优越,是极英俊又足够硬朗深沉的长相,半点瑕疵都挑不出来,搁如今正时兴的武侠片里,一定是会当凌绝顶、震动江湖的天下第一,惹人嫉恨那种。
偏偏他当今才十九岁,功成名就、气质因阅历和时间而沉淀、锋芒外溢的时候尚未到来。
阅人无数的郑秋白几乎可以预见二十九岁的霍峋有多炙手可热。
至于自己死前那串抑制不住的泪珠,或许更是霍峋久居高位后,不该有的失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郑爷(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霍峋是个小哭包):你很爱哭吗?
霍小狗(小时候被大哥用皮带抽都没掉过泪):胡说八道!
霍某(年近三十哭那一鼻子被念叨一辈子):……
霍峋活捉了刘旺,用的正统擒拿。
这身形佝偻的罗圈腿地痞起先还准备耍横,给自己壮势,以吓退这外地来的小年轻。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小子一看就是——虽然个高身板壮但指不定毛还没长齐,他刘旺混社会的时候,这小年轻还在娘胎里呢!
只是这样的叫嚣没说两句,刘旺就被霍峋铁铸的拳头擂懵了,他迸发一声哀绝痛叫,是真痛,拳拳到肉,打的他毫无反手之力,小鸡仔般蜷缩在电话亭里,“别打了别打了!是老许叫我盯着你的!是老许!”
“老许是谁?”霍峋不认识这号人。
“老许是我们这南小街上的王牌烟酒店老板。”
“……”土生土长京市人的霍峋更不认识了。
“他是个万事通,想要捉奸抓人偷拍,找他就对了!”
刘旺捂着脸,在霍峋的要挟下又给老许打了过去,他当霍峋要让他套话,谁知道霍峋横地直接夺过了自己的话筒,“是谁让你盯着我的?”
话筒那边的老许估摸着和刘旺一样无措。
“我知道你的店在哪里,如果你不说,我就去找你,但我估计,你不会想见到我。”霍峋面无表情碾了碾蜷缩着的刘旺小腿,后者看准时机痛叫出声。
话筒那边的老许立刻什么都招了,他是万事通,不是人肉沙包,危害自身安全的事情,决不能扯上关系。
一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霍峋周身凶悍的气势一瞬凝滞。
刘旺纳闷这拳拳到肉的杀神怎么突然变了个氛围,听到那罪魁祸首的名字,不该更加火山喷发般恼火吗?
“他为什么叫你跟着我?”
话筒那边的老许又是一番叽叽咕咕。
刘旺只能听清零星的电流声以及霍峋挂断电话前最后的回复,“怕挨揍你就不要再派人跟着我,剩下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霍峋出发去金玉庭前,对瑟缩的刘旺道:“做你这行,挨打是常事。”
“对,对,是常事。”刘旺生怕他再给自己两拳。
“所以你记得去找你老板报工伤,这和我没关系。”霍少爷身上资金紧俏,不准备给刘旺一点看伤的医药费,长腿一迈,走的云淡风轻。
在马路边儿招了辆出租,霍峋打车去市中心的金玉庭,司机师傅听他到金玉庭去,狐疑地从后视镜瞧他两眼,只觉得这年轻人实在是块头大,那两条长腿在他车后座都屈就了。
“小伙子,你确定你是去金玉庭,不是去前街的金舞厅?”那一片,净是名儿和性质都差不多的KTV、夜场、歌舞厅,可以说是夜生活一条街。
“就是金玉庭。”
金玉庭,市区里跑的士的司机都晓得,却从没有哪个开车打那跟前儿逛过,那附近全是豪车名车,稍微磕碰,出租可赔不起,更何况,能去这场合的人,哪需要坐的士,得是专车司机才相配。
“那我只能送你到大道口,你自己进去,那地方车太多,进去就不好出来了。”
“为什么不好出来?”
“你是外地人吧?”这本地人都知道,赫赫有名的金玉庭并不毗邻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反而在那条娱乐街一角,占地虽广,可外面车道狭窄,里面的停车位也不够充足,往来的豪车能将它左右那条小路塞满。
见霍峋真是外地人,司机还热情地为他介绍起了燕城的朝阳产业,一水的夜经济。
其实他不说,光看外面那些靓丽的招牌和耀眼的灯光,霍峋也知道这一片都是做什么的,京市有差不多的地方,酒吧一条街。
霍峋这等家中钱权不缺的富贵少爷,自然也有过纸醉金迷的日子。
高级的低级的,庸俗的浪漫的,家里也并不多置喙,毕竟他们这个年纪,本就该在酒吧,迪厅,碟片店里来回打转,发挥身体里的荷尔蒙,消磨大好春光。
且在霍家来看,霍峋在京市做那等酒囊饭袋潇洒纨绔,都比如今梗着一根筋去股市里当个‘赌徒’要好。
出租按照说好的停在了金玉庭最外的街口,剩下的路要霍峋自己下车走。
霍峋从霍嵘那知晓郑秋白是这金玉庭的老板,原来家里开会所,做的就是这等人情往来的生意,怪不得论钻营霍嵘也要甘拜下风。
每走一步,霍峋都在思考这郑秋白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也在思考这郑秋白找人盯着自己是为了什么。
他虽然一瞬间猪油蒙心到了燕城,但绝对不是来找郑秋白打秋风的,如他一开始对待霍嵘的无动于衷,他对霍嵘这‘臭味相投’的朋友也无动于衷。
郑秋白在霍峋眼里,只是个陌生人,至于他心底奇怪的感触,则被归咎于在海市熬的夜太多。
霍峋在进入金玉庭的时候遭到了阻拦,他没有VIP的资格和通行证,也不是大堂经理的熟面孔。
去年时不少小流氓被言问泽雇来找茬,日夜不休在大厅里叫嚣着要见郑老板,如霍峋这般看起来身强力壮不好惹的小伙,经理得慎重处理,叫保卫处盯着。
一会就是正式营业的时间,千万不能出现什么乱子。
霍峋没有想过在人家生意场上闹事,他只想见一见郑秋白,把事情说清楚。
倘若郑秋白只是为了霍嵘的嘱托就要盯着他在燕城的一举一动,这已经过界了,要是他再继续这样踩霍峋的底线,只会得到和刘旺一般待遇。
霍峋的拳头从来一视同仁,等他回京市,霍嵘也少不得一顿打。
可怜当年超生下来的霍三少幼时被大哥的铁拳教育,长大了还要挨弟弟的擂,哥不疼弟不爱。
大堂经理和阿良联络了一番,得知郑老板要亲自下来应付这人高马大的小伙,忙不迭把人请到了一旁,为一会要到场的VIP腾出地方。
霍峋刚站到一边金色的立柱旁,门外便传来喧嚣,一伙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人群里最有权势的往往都站在中央,也往往穿的最为稳妥,衬衣西装,灰扑扑的立领夹克,潮流花哨的穿搭是不会流行进这堆中年的成功人士与体制领导中的。
在这群和霍峋大哥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上楼时,电梯层出现了一个逆着人流往下走的年轻人,米白色的羊绒西装在一众黑灰中凸显至极,那冗长的人群见到他再一次迸发热烈的寒暄。
哪怕隔着很远,霍峋也能看清对方脸上笑出的洁白贝齿,交谈声听不真切,但与他说话的每个人脸上的笑都十分开怀不做虚伪,似乎对他分外满意。
霍峋从没见过这般花枝招展的男人,不过这人的确像一只花蝴蝶,与人斡旋,花枝招展,风度翩翩,自他出现之时,便成了在场所有人视线交汇的中心点,毫无疑问,霍少爷也是其中的一员。
意识到这点的霍峋错开了视线,直到他听清某一个男人出声叫停那只花蝴蝶:“秋白,一会和叔叔喝一杯?”
秋白,郑秋白。
靠着金色立柱的霍峋忍不住站直了,他的视线再次越过人群,仔细打量来人。
那是一张哪怕知道对方是个男人,也要真心承认漂亮的脸蛋,加上主人刻意逢迎却不过分谄媚的表情,只会让人喜欢心生亲近、打消与钱权者之间的距离却又克制着分寸。
在那张脸转向自己的瞬间,霍峋平缓的心声如沸腾的水壶,咕嘟咕嘟冒起了泡,视线相交,那人启唇一笑,霍峋浑身起遍了鸡皮疙瘩。
此后男人每向他迈进的一步,都叫霍少身上的骤起的汗毛更加惊惶。
这么邪门的男人,霍峋活了十九年,第一次遇到。
他的确比霍嵘厉害的多,至少霍峋从没觉得霍嵘身上有这等修炼了上千年老妖怪的缠人气势,霍嵘撑死算是个心眼子如莲藕的凡人,能看破他心眼子的只觉得他烦。
可眼前步步紧逼的郑秋白却不是那般惹人烦,他惹人起鸡皮疙瘩。
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心眼子肯定比火龙果还要多。
这等人关进聊斋,高低要活个全集,拳打蛇精脚踢狐妖树妖姥姥也得给他碾死,当然,活人也定然不会被他放过,精气精血,统统得入他口,为他苦心维系的貌美人皮与平顺人生做垫脚石。
黑心肝的万年老妖精,邪性。
这是霍峋对郑秋白的第一印象,也是霍峋一身鸡皮疙瘩与汗毛的见证。
郑秋白站定在霍峋眼前,确认道:“霍峋?”
“是我。”来兴师问罪的霍峋视线游离,但最终还是忍不住绕到了郑秋白的脸上,对着那双水淋淋的眼睛,喉结滚动,保持镇定,“就是你派人跟着我的?我和你好像不熟。”
的确不熟,这是他们之间关系的开端。
有关霍峋的记忆被点亮,郑秋白记起了上辈子被他遗忘的零星碎片。
他们的初见一直如此。
霍峋从没主动出现在郑秋白的眼前,是他为了维系与霍嵘这个弟迷之间的关系,看似叫人‘保护霍峋’的所作所为引得这位少爷找上门来质问。
上辈子郑爷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没有他找去的人盯着,霍峋随手扔在背包里的钱夹和手机早就不知道被扒手摸去多少次。
这毫无社会经验的大少爷,压根不明白燕城是何等土匪窝,手机和钱包都不知道随身攥好。
当时的郑秋白笑的虚假,语带嘲讽与偏见,“为了保护你,燕城不比京市,像您这样的金玉蛋,磕了碰了,我没办法跟霍嵘交代。”
霍峋还是能听懂好赖话的,当时就恼了,拳头捏的咯咯响,差点就给郑秋白镶个黑眼圈,两人不欢而散。
而现在,对着发毛边缘满面质疑的霍峋,郑爷笑了。
“当然是因为我想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初印象】
郑爷:小帅哥。
霍小狗:火龙果大妖精。
上辈子be的原因找到了(bushi)
第10章 再也不见
的确在发毛边缘的霍峋因为这一句话,彻底毛了,这种毛是由内而外,他从心底为郑秋白这妖孽的回答惊诧。
怎么有这样不要脸的男人?
这不要脸,单纯是字面意思,郑秋白对他这素未谋面、来兴师问罪的人都能如此亲昵,简直可怕。
霍峋就不是个能够自来熟的人,虽然他在京市有铁子。
可这一圈人绝大多数都是身家背景相同,自小一起脱裤子撒尿和泥、爬树掏蛋、抓弹弓闯祸打碎常委家玻璃的过命兄弟,和半道相识的人,霍峋少有能急速混熟,又飞快亲近的。
可郑秋白与他不同,只要郑爷想,没有他无法熟络的对象,这么多年他对人心的拿捏已经到了熟稔至极的地步。
郑秋白从未看走眼过,哪怕对叶静潭的爱使他两眼瞎盲,为此奋不顾身时他也清楚那是个多自我的东西。
只是当时郑秋白觉得无所谓,他知晓他和叶静潭的感情牵扯太多,但这世上的爱情绝大部分都不是只靠荷尔蒙冲动的‘真爱’,利益捆绑的他们说不定能走的更远。
却没想到,撕破脸时也是难看至极。
转念一想,这一切不过都是叶静潭以后‘真爱’的铺垫,郑秋白就是一颗教会叶静潭何为真爱何为付出的垫脚石。
撕破脸时再难堪,郑秋白都不觉得可惜了,他平生最恨遭人算计,也恨如可怜虫般被捉弄于股掌。
只是霍峋还是很可惜。
上辈子的结局叫郑秋白意识到他们之间似乎错过了很多很多年。
郑爷虽然是个不怎么有人情味的,但对他好的人,一向涌泉相报。
倘若他和霍峋之间没有分开断联,郑秋白也没有坠楼失忆,为了霍峋这份情义,他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兄长、一个朋友在霍峋身边停留很久很久。
“开玩笑的。”郑秋白看到了霍峋脖颈上立起的汗毛与那双充斥警惕的眸子,见好就收。
“我知道你把盯梢的人打了,不用担心,医药费我会帮你结清。”
霍峋总算找回自己的声带,眯起眼道:“他本来就是因为你挨的打。”
“看样子你还想打我一顿?”
“……”霍峋的确有过这种打算,在见到郑秋白这副小白脸模样之前。
现在是没有了,因为郑秋白看着就十分不耐操。
郑爷苦口婆心,“我只是关心你,霍嵘把你托付给我,我总不能让你在燕城出事。”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混子是来保护我的?”霍峋仿佛听到笑话,眉头拧成川字,他让刘旺一只手都不带怕的。
郑秋白知道霍峋会拳脚上的功夫,那一拳头锤下去,换做上辈子的自己估摸着要被直接打进ICU,于是他缓缓凑近,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霍峋的肩膀,另一只手绕到对方身后的背包上,动作很轻。
霍少爷光盯着他的脸,察觉面前那只手,猛地往后退,脊背撞上了柱子,当即挑起浓眉,凶巴巴道:“你突然凑这么近干什么?!”
郑秋白直起身笑笑,手掌心里赫然是霍峋的黑色钱夹,“喏。”
“你是贼?!”霍峋大惊。
“当然不是,我只是要提醒你看好你的身家,我在你眼前都能摸到手,大街上的小偷只会比我动作更快。”
郑秋白将钱包递回去,霍峋对上个地痞流氓有万全的胜算,但是对上那些二指灵活的神偷手,估摸着就只有一夜赤贫的份儿,“燕城的贼不少,你得当心些,找人跟着你,是怕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吃了暗亏。”
“都这么有骨气地离家出走自立门户了,也不想为这点小事不得不灰溜溜回到京市吧。”
霍峋这钱包的确是他如今的全部身家,他的现金和卡,还有银行U盾都在里面,要是丢了,绝对够逼得他不得不回霍家,挨霍峥的毒打,听霍嵘的嘲弄。
这种事想想就叫霍少爷心烦,那必然万万不能发生。
“我知道了。”霍峋将钱包塞进了牛仔裤裤兜,无论怎样,郑秋白这点提醒都是善意的。
可惜他有点别扭,对郑秋白无法坦荡张口说谢谢。
他莫名有种,郑秋白欠他颇多的感觉,虽然他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霍少爷眼神正然,决心把话一次说清,再不要和这邪门的人打交道,“你不要让人跟着我了,没必要,无论我哥跟你说过什么,那都是他一厢情愿,我不想、也没有投靠你的打算。”
郑秋白挑眉,他也不是上赶着的人,“好,那霍嵘——”
霍峋厌烦的拧了拧眉,“我会让他不要再没事找事,你也一样。”
“成,那么,”郑老板弯起眼睛,冲着大门摊开手,送客道:“再见。”
这笑容落在霍少爷眼里有种得道成仙的算计,他巴不得再也不见,当即大步流星离去,头也不回,仿佛身后有鬼。
人都走出了大门,郑秋白还立在原地,阿良凑上前,发觉小老板一向算计精明的眼睛弯的像两抹月牙,笑的真心实意。
阿良摸不准这笑是见到那男人开心,还是送走男人愉悦,忍不住问:“老板,就这么叫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