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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是不习夜战,还是,城中又有什么变故?又或者……袁绍真敢刘协在外,于是放弃刘辩?
“……陛下勿惧,让等不敢伤害陛下。”荀柔思维有些迟滞,顿了一顿,才开口安慰,“天时已晚,陛下可要休息?殿中无床榻”他趁机将天子推开一些,脱下外袍,一抖展开,“天气寒凉,陛下请覆此衣御寒。”
“先生。”刘辩拽住他的衣袖。
“臣在。”
“先生勿虑,”黑暗中的声音带着哭腔,“若、若张让等徒欲以朕要挟天下,朕绝不相从。”
仍然是黑暗。
看不清此刻表情和眼神。
捏着他中衣的手,确确实实在颤抖。
殿中一阵低泣。
“臣等愿追随陛下。”
一阵风过,荀柔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他们方才都在商议些什么啊……
“先生?”
“陛下在哭泣?”荀柔松开外袍,任其滑落,抓住少年天子的手。
潮湿且冰凉。
“并、并未。”声音着压着哭腔,死死拽住他的手。
这个孩子,原来并没有人们以为的懦弱。
在这个时候,荀柔不知是否该欣慰。
教得太成功了吗?
“宦官不敢伤害陛下,渤海王在外,宦官伤害陛下,毫无意义。彼已至穷途末路,为子孙、家族、身后万年名声为计,纵身死,也会保陛下安危,绝不敢伤害陛下。”
“是……这样。”刘辩讪讪。
殿中一静。
“陛下有为天下舍命的决心,万民会铭感恩德的。”
“……”
“但,陛下是天子,天下之望,岂能凭义气行事。易弃己者,易弃人,这样的天子,天下人如何信之?”
他提高声音,也说给殿中年轻郎官,“高祖有白登之围,韩信有胯下之辱,不以此见笑天下,盖其自此发奋,有功于天下,窘迫旧事,反成逸文美谈。
“不过宦官而已,陛下将来所要面对的,岂止如此,天下之事岂止如此。”
“……朕明白了。”
“宫门破后,必有杀斗,难免误伤,也请诸君好自为谋。”荀柔扬声道。
我可求你们,千万愿意脱了裤子给人看,别为一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就丢掉性命。
轻微稀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片刻响起七零八落的声音。
“谢太傅指点。”“多谢太傅。”
也不知他们是否真的明白。
“天时已深,外面看样子暂时攻不进来,陛下不如歇息?”他捡起外袍,盖在刘辩肩上。
衣袍有些凉,淡淡香气笼罩,刘辩将脸埋进去,却听到先生压低地咳嗽声,复又感到不安起来。
“先生身体不适?”
“陛下恕罪,臣失仪了。”荀柔欠了欠身。
“我只是担心先生,”刘辩忍不住紧紧的捏紧衣角,“太傅于我,与旁人不同。”
“臣不过偶感风寒,并不碍事。”
“太傅,臣下”
“你们商量着守夜。”荀柔干脆道。
对于未成年天子和成年郎官,尤其是这中间还有人年岁远高于他,他态度没那么客气。
太傅语气严厉,让刘辩都不敢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真的就慢慢睡过去,直到,不知过去多久,被推醒来。
天未亮,周围全是执火的宦官,烈烈火把映出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刘辩害怕得扑到荀柔身上。
敞开的殿门外,一眼望出,就是连天的大火。
宫墙角的阙楼被点燃,高耸的阙楼,就像一束烽火,照亮天空。
四处都着了火,恢宏大殿,精致亭台,奇异花木,星星点点的火,还未蔓延,却触目破败。
慌乱奔走的男女,在火光与黑暗之间,看不清表情。
被推搡上轺车时,荀柔抬头看向天空。
曾经也有一个晚上,四处的火,激烈的喊杀,奔乱的人群,朦胧的月亮。
他从不相信命运、天数,但在这一刻,却突然怀疑起,真的有报应轮回。
没有时间废话,张让等人挟持荀柔和刘辩,自北宫北门突。
雒阳城北谷门外,是一条极短小道,穿过邙山通往黄河渡口小平津,只要到达渡口,就可以乘船北上渡过黄河。
从北宫北门到城北谷门,一路都是府库,静无人声。
城门守卫害怕天子被伤,被迫打开了城门。
一切似乎都显得顺利。
身后追兵未至,黄河出现在前方
“你输了。”
刘辩突然听见张让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抽出刀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串声音,飞快由远及近。
随着急促马蹄,竟杀出一队骑兵。
金甲长戟,一骑当先,深眸高鼻的俊美将军,背负长弓,神色肃杀,飞驰而至。
一戟杀过,落在后面的三五宦官,已洒血当场,倒地毙命。
很快,快得几乎让人无从反应,周围十余人就被这群骑兵清理干净。
张让一惊,想抓身旁的天子,却被荀柔一挡,只抓住了他。
“勿要伤害先生!”刘辩急得飙出眼泪,去抓张让的手臂。
“都别动!”张让大喝一声,将刀贴近荀柔颈侧。
荀柔侧仰,避开命要。
……大哥,那可是大动脉,这位置找得真准。
“朕、朕放你走,你”刘辩絮絮,话还未完。
就听吕布地洞山摇、山崩石裂、天将霹雳巨吼
“贼子安敢!”
好家伙!
荀柔感到颈侧微微一凉,然后些微刺痛,有液体,自脖颈一道滑下。
不过,别说张让,连他都震得,差点忘记准备要出口说的话。
“……张君,真不顾如今在廷尉狱中家人,以及颍川族人?”
这就是荀柔和张让的赌注。
没有这一赌,北宫将破时,他就差点被张让杀掉泄愤。
“你……你果真保证,我家人性命”张让望了一眼遍地尸体,纵使穷途末路,仍感到惊惶。
“朕保证”刘辩急切道。
“不,”荀柔打断他,“我只能保张家不会灭族。”按律不会杀光。
“陛下”
“陛下可不能保你颍川族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
张让再望了一眼满地同僚,缓缓收起刀。
无所谓伤感或者无奈,不过无路可走。
“臣死,陛下宜自保重。”白发苍苍,一辈子侍奉宫廷的宦官首领,自轺车步下,在刘辩面前徐徐拜下,仪态端庄款款走向黄河。
吕布没有动,并州兵卒都没有动,刘辩望着他的背影,甚至神色中带上伤感。
荀柔没有伤感、也没有停顿,他从车上跃下,拔出近侧侍卫的佩剑,一剑,毫不犹豫的挥出、斩下。
剑砍在颈骨,未能一剑斩断,卡在骨椎之间,张让惨叫一声,性命已绝,向前倒去。
荀柔没有丝毫迟疑,只镇定地、冷漠地、飞快地抽出长剑,无视飞溅的液体,在身躯倒地前,再次狠狠斩下。
这一次,张让头颅终于滚落尘土。
接着身躯倒地。
两次挥刃,让荀柔白色的中衣上溅满鲜血。
秋风吹起带血的衣角,长剑杵地,扶剑喘气,摇摇欲坠的青年,脸色苍白,眼角赤红,形容狼狈。
但此时,谁也不敢小觑他。
即使青年看上去如此单薄,病弱,仿佛风都能吹倒。
“咳咳咳,”所有人都静静的注视着青年,用沾血的手,捂着唇剧烈咳嗽。
“凭你也配……”荀柔剧烈的喘息,目光望向河面,“……脏黄河水。”
随着大部队追来的袁绍,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一片寂静后。
“哈哈哈,原以为太傅是文弱之士,没想到剑法如此凌厉!”吕布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过去,爽朗道,“人之颈骨最硬,布也曾被卡住,”他哥俩好的拍拍荀柔肩膀,“偶有失手,太傅不必挂怀。”
【大将军既死,袁绍进兵北宫,久不下,引火烧之。张让、段珪等困迫,遂将帝与太傅出谷门,奔小平津。城门校尉吕布率众追至,连斩数人,围帝驾。张让虑不得脱,欲投河死,柔引剑斩之,曰:勿脏河水。】

第128章 抚民剿匪
千里迢迢带来的木匣打开,露出里面厚厚一叠雪白竹纸,最上一张反扣过来,但墨透纸背,仍能看到纸上写满一排排端庄漂亮的墨字。
呼吸间,都是安乐郡充满咸鱼味的空气。荀棐心中感动,特意净手焚香,静定心神,这才轻轻拿起最上面一张。
翻过来一眼看去,顿时从大眼珠子到整张俊脸都僵住了
盐焗鸡:取六个月大鸡崽,去毛洗净,切寸宽小段,以盐裹之一个时辰,再以……
这、这、这是啥玩意?
荀棐眼睛瞪大,翻覆看了两遍,这仍旧是一张奇怪的食谱而已。
……等等,这菜能吃?不会咸齁了吗?
“父亲?”荀欷小心翼翼,“叔父写了什么?”
荀棐一脸深沉,沉默不语,望了一眼匣中厚厚一叠,将“盐焗鸡”放下,拿起下一张,翻过来
咸水鸭:取十旬鸭之肥美者,去毛洗净,以粗盐搓之……
纸重千钧,“簌簌”颤抖,他手“不堪重负”的放下“咸水鸭”,停了一停,缓缓拿起第三张。
这次,倒不完全是食谱了。
纸上三张图,一张形状诡怪如岩礁,一张细齿圆盘画满细纹,一张椭圆涂满青绿,名之:牡蛎、扇贝、鲍鱼。
图边注释,海边处处可得(多附岩石缝中),不用施火,撬开食肉,易饱腹,可充口粮,需注意,若气味腥臭则腐坏,不可再食。
……好吧,既为添军粮,还勉强说的过去,荀棐看下去
其肉、色白如雪,味道鲜甜,滑嫩爽弹,或稍佐以甜酢(醋),别有风味……
“咕噜~”
他回过头,正对女儿荀襄乌黑的大眼睛。
“阿音?”
“父亲。”荀襄身披轻甲,手握长木仓,神色端正,站立笔直,拱手一礼,“有何吩咐?”
……真以为他不知道是谁在咽口水?
“这牡蛎、扇贝、鲍鱼三物,既为食物,不能轻疏,你带一队人,到海边寻找,拿些回来给你七叔辨认,若当真无毒可食,我们哺食就吃它。”荀棐将纸递过去。
“是。”荀襄神色不变,圆润脸庞写满正经,郑重拱手一礼,接过仔细阅读一遍,又递还给父亲。
目送女儿并不魁梧、却十分干练的身影离开,荀棐无奈叹了口气,“若非世道这般,阿音何必如此。”
“听闻叔父说,凉州、蜀中,皆有女子武艺超群,纵横沙场,建立功业,近来阿妹比在家有精神,将来,说不定还封个将军,光耀家门!”
自颍川一路走来,世道比他当初随叔父游历时更为破败,他一路听说许多惨事,其中女子比男子经历更为凄楚,越发觉得他妹妹自幼习武,是件大好事。
那女儿还嫁不嫁人?!
荀棐怒瞪一眼儿子。
“……也罢,”很快,他自己松了口,作为父亲,岂能看不出女儿真心欢喜,“待阿音回来,你告诉她,她想在军中建女部之事,我答应她了。”
“我代阿妹,多谢父亲!”荀欷眼睛顿时睁大,高兴抱拳行礼。
“……既建军部,当守军规,军令如山,我不会因为阿音是女子就宽宥她的,你告诉她,让她想清楚。”
其他事,还是由夫人操心吧。
逃避现实的放下手中这一张,荀棐翻起下一张。
这次纸上写的是以豆粮发芽之法,并注明,沿海土地含盐碱,不能种菜蔬,一定要至少隔日分豆芽给兵卒食用,以免士卒生坏疽病,减损兵力。
虽未听闻过,但这等事自然是不能开玩笑。
荀棐又细细看过一遍,将这张放在一旁,准备待会儿给负责军粮的族弟,又翻起下一张来。
“晒盐法?!”
他眉梢忍不住挑起,目光移过纸张逐渐瞪大。
这张纸上写的竟是在海边造梯池,以海水灌之,数日则可凝结成盐。
纸上详细描述如何制造梯形盐池,如何分盐池、卤池,如何收集成盐,步骤清楚,看上去就像真的。
可……这真的可能吗?
制盐如此容易?不用费柴火?
这未免太荒诞了!
他霍然从坐中站起。
人需食盐,牛马亦需食盐,盐自古以来价贵,以其物稀且废柴铁,春秋之时,齐国煮海为盐,战国之时,秦依凭关中盐池,后高祖于蜀中开盐井,并以此得富贵,却没听说过卤水不必煮的。
如今天下不如先前安稳,蜀中未定,关中备战,两处产盐之地均不安稳,粮价上涨,盐价却涨得更厉害,若果然晒海为盐,海水多少,无穷尽也!
饶是荀棐如今将近四十,经历大风大浪,也不由激动到眩晕。
难怪纵使青州,阿弟不选更靠内陆的济南,而选了更为偏僻的乐安郡只因此地临海!
“大人?”
“阿稷。”
“在。”荀欷忙肃立应答。
“你小叔信中道,可造浅池,晒海为盐,你以为如何?”
“晒海为盐?”荀欷初听,先觉懵逼,稍思索,脑海中就浮现出许多小叔带他们做的试验,他缓缓点了点头,“所谓煮海成盐,是因为海水中本来有盐,只是融在水中,若想得盐,则要将水除去,煮之使水化为气,则只剩于盐,日晒亦能有此效用。”
随着儿子用词逐渐伸向听不懂的领域,荀棐眉头渐渐皱拢,“果然?”
“不错,此地风日较颍川更烈,水蒸腾必更剧烈,说不定,很快就能从海中分出盐来!”
“好吧,”荀棐点点头,相信了他的判断,“你小叔在信中推荐你主持此事,你以为如何?”
一点星火从眼中迸出,荀欷兴奋得张开嘴,动了两下,都没发出声音。
父亲说的轻易,但他如何盐事干系重要,不下于粮草,如今父亲和叔父,却将这样重要之事交给他……
“你小叔道,海水晒出之盐为粗盐,虽然可用,却多有杂质,并有毒素,旧法净制,过于繁琐耗费,不能施惠于民,他自己不能,却相信你可以研出新法。”荀棐望着身长已过自己肩膀的长子,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今日,我征你为安乐郡盐吏,秩四百石,负责本郡盐业,你可愿意?”
“我……属下领命!必竭诚尽力,不负所托。”荀欷伏拜,手指蜷紧。
虽然从学叔父,他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小叔,他是“小侄”,而不是学生。
小叔会鼓励阿妹练武,会为荀铮细讲管子,会和荀缉讨论兵书,会与荀颢辩论律法,但对他努力背诵下的六经注释,却只是含笑点头,一些寻常赞扬。
那并不是真心赞扬,叔父对他,没有向看着阿妹还有堂兄弟们那样,充满赞许、期待的目光。
不被承认,也不被期待。
他沮丧过、迷茫过、失望过,直到有一次,叔父让他们寻找清洗血污的方式,他花了许多功夫,找了许多办法,书写时将这些办法分出类别,也由于分类,后来,他找到更多的办法。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将叔父的目光点亮。
他终于得到叔父承认,得授《淮南子》、《淮南万毕术》一些平时课中未讲授的篇章,却不明白这些有何用处。
叔父告诉他,继续深研,总有一日,他可以造福天下万民,那时候他都不敢相信。
如今,盐,也许是一个开始。
不,一定是他的开始。
儿女都离开堂室,荀棐继续往下翻看弟弟写给他的方略。
原以为晒盐法已经足够令人“惊心动魄”,没想到下一份更离谱“人工养殖珍珠?!”
粗粗扫过一遍,他就不由心惊肉跳的将纸飞快扣过来。
背后一层汗起。
这……和盐是不同的。
盐是活命之物,珍珠,却是杀人之刀,甚至若无足够依凭,有灭族之险……其利太厚,连他……都心生悸动,几乎难以自持。
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荀棐这张珍珠倒扣桌面,直接拿起下一张。
这张所写,是如何售盐的建议,接下来几张,亦是正事,也有造船,有海盗、三韩、乌桓、鲜卑、本地地理,所谓宫中新出的水密舱技术,在晒盐、养珠之后,似乎再让他心中波澜澎湃。
再下面,是几份书信和一份说明,信分别给平难中郎将张牛角、平原都尉刘备、幽州牧刘虞、辽东长史公孙瓒,说明自然是关于这几人。
“真是……”看到信中表示,平定黄巾不利,可以往平原郡找刘备帮忙,他忍不住失笑摇头,继续看下去,“……若公孙瓒与刘虞相背,请兄长调和,救公孙瓒一命,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朝中可掌骑兵,威慑北疆之将,如今只有此人。”
皱了皱眉,荀棐拿起盒底最后一张。
最后一张,只有一个名字:“龚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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