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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建宁元年,公元168年九月,宦官们先下手为强,忽悠了小皇帝,拿了皇帝印玺,调遣不明真相的北军五校尉,以谋逆之罪干掉窦武。
窦家自己选的小皇帝,才十二岁,什么都不懂,所以这一次,宦官说了算。
窦太后被幽禁,窦家被杀完,参与谋划的官员士人自然也在劫难逃。
自此,从延熹九年开始的,宦官与士大夫之间的争斗,以宦官的胜利而告终。
胜利之后,宦官决定继续扩大战果,不仅参与政变的士人,连曾经与他们作对的,第一次党锢名单上的士人,也再一次遭到清洗抓捕。
荀家当时在朝中的荀翌、荀昙,参与窦武之事,一个党锢入狱,一个囚禁中死,他伯父荀绲告老回乡,也难说是否受此影响。
而他爹荀爽,也在这次的党锢的名单上。
他爹与“天下楷模”李元礼交好,这位老先生虽然是个读书人,但破过鲜卑,威震过辽东,履正清平,贞高绝俗,正直刚烈,虽然未参与建宁政变,但实在是个令宦官闻之变色的人物,在第二次党锢中被牵连,拷打而死。
至于他爹,后汉书记载爽遭党锢,隐于海上,或遁入南滨,以注书为事,积十余年,遂成硕儒。
就在荀柔回忆知识点时,堂中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若是,”荀爽垂眸,声音一低,“则去岁天下大赦,何以特下诏令唯党人不赦?阿兄又为何称病归乡?天子元服,二月,河东地震;三月,日有食;四月大疫;五月雨雹,山水暴出,”他沉重的闭了闭眼,叹息道,“天显灾异如此,天下将乱矣。”
不能迷信啊,亲爹。
“曾参病重时,召见门人弟子,叫他们查看他的手足,‘启予手,启予足《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慈明以为,曾子此言何意?”
伯父语气和缓,荀柔却见他爹骤然失色。
堂中一静,伯父不开口,只静静看着父亲。
荀柔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吃糕,悄悄捉住他爹的衣摆。
荀爽双手触席,低头回答,“…曾子一生敬慎戒惧,唯恐毁伤身体,以伤父母先人之德。”
“慈明啊,”荀绲长叹道,“你可知,听闻伯脩他们参与建宁之事,我是如何担心你涉足其中?
“伯脩没于狱中,元智虽回家来,却也因先前狱中拷虐,不久病逝于家,失此二贤,族之中莫不惨然。
“你我亲为兄弟,兄长早没,父亲去时,你们几个,都嘱托与我,尤其是你,自小在诸兄弟中天资最高,大人对你寄予厚望,若你出事,我将来如何见父亲于九泉之下?”
荀爽连忙稽首顿拜,“让兄长忧心,是爽之过也。”
荀柔见对面荀衍三兄弟,也稽首拜倒,连忙手忙脚乱的一头磕在地上。
“谨慎啊谨慎,《诗》言: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次,虽是宦官乱政,但你能得以身免,是仰赖亲友相助,以后要更加谨慎言行才是。”
“唯。”荀爽恭敬再拜,“谨受教,我再不敢妄行,让兄长担忧。”
荀柔有点懵。
他爹好几十岁的人,在兄长面前只能“唯唯”而已,竟连辩解都不敢。
这就是封建大家长的威严吗?……有点吓人。
“好了,”荀绲缓缓叹了口气,“其实你所言也无错,小人充盈于朝,去岁种种征兆,颇为不祥,阉寺之祸,流毒诸夏,天子不悟,社稷危矣。”
“中官虽气焰高张,然盛极必衰,烈火烹油,终不得久,待以时机,其多行不义,必自毙也。”荀爽连忙宽解兄长。
算起来,东汉末的宦官,最后还真是自毙的,他爹这预言很准啊。
荀绲抚须点头,见荀柔手上举着半块米糕,雪白小脸上写满严肃的点头,忍不住逗一逗,调节心情,“孺子亦知党锢之为祸乎?”
荀柔吓得糕差点掉了还随堂提问?
回答当然是要回答的,认真想了想,他终于从脑仁里抠出句子,“我听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党锢之事,似乎并非明智之举。”
将庞大的士人团体推到对立,显然是个昏招,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后来,不少谋士各寻其主,各自打算。
回答完毕,荀柔赶紧低头把最后一口糕塞进嘴里,把嘴堵住。
别问了,再问就是夏商周秦西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荀绲哑然,继而一笑,看向荀爽,“阿善一向聪慧如此?”
荀爽微微一笑,将面前的盏推给儿子,以手叩席吟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兄长以为这回答妙否?”
这么骄傲吗?荀绲点头,含笑道,“不错,此子日后定胜其父。”
“有子如此,夫复何憾。”胜就胜吧,荀爽悠悠的抚了一把胡须。
荀柔默默捧起漆碗,琥珀色的液体竟是蜜水,甜中带着槐花香气,他一边咕嘟咕嘟,一边感慨他爹心情转换得真快。
这时,仆从堂前禀告,朝食准备妥当,荀绲点头,浅色曲裾的侍女列队而入,摆起桌案和食案。
荀柔被荀彧小哥哥带领,和他一席并坐。
伯父家朝食的档次,看来高于他家,有盘有碗,有肉有菜,虽然绿呼呼的茱萸酱,还吃不惯,不过蔬菜本味十足,烤肉很香,米饭带点糠皮,是后世高价的绿色粗粮。
荀柔捧着碗扒饭,不妨一只秀白的手伸过来,轻轻把他吃完烤肉的碟子,摆回原本的位置。
过一会儿,那只手又伸过来,把荀柔刚才顺手放在左边的汤碗摆回右侧。
这就没法忽略了,“阿兄?”
“进食之礼,当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醯酱处内。”荀彧伸手指点,顺手将他的其他食器摆得更整齐。[1]
进食的礼仪,汤羹放在右手,烤肉放在外侧,醋或酱放在内侧…
“吃饭这么多规矩?”荀柔发出灵魂探问。
荀彧点点头,“士人君子,行止当以礼,不以礼则不动,”他看荀柔露出沉痛的表情,宽和一笑,“阿善不必担忧,你这样聪明,一定能学得很快。当年,也是兄长们耐心教我,不必着急,慢慢来就是。”
温柔、坚持、真诚、鼓励,还这么好看…
荀柔一边在心里叨念着都是套路,一边却不由自主点头,“请阿兄日后多多教导。”
朝食过,荀柔又被领到堂外洗手。
正当他十分乖巧的伸手,让温柔的荀彧小哥帮忙擦干,头顶的冲天辫,突然被人薅了一把。
就…不是一般的摸摸头,是让人头顶发麻的,浑身过电的一撸。
荀柔怒而抬头,脑袋上方,十六哥荀谌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阿善小小年纪,竟都知道得道者多助了~”明明普通一句夸奖,中二变声期的公鸭嗓,就很挑衅。
本来被摸头不算什么的,毕竟冲天辫这种存在,连他自己日常都忍不住想薅。
但这位少年,你的态度未免太嚣张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先前上堂,他根本不是提醒他抹嘴,就是笑话他吃东西像漏瓢!
一瞬间,盯着那只还没收到回去的手,荀柔一股热血上头。
荀衍为亲弟的顽劣行为羞愧,二十二弟如此天真单纯可爱的小朋友,显然没遇见过这样的捉弄,看上去,都惊呆了。
“谌弟”他剑眉一皱,觉得弟弟今天过分了。
而正在这时
“天真、可爱、被惊呆”的荀柔小朋友,原地跳起,张嘴一口。
“嗷~”荀谌惊呼一声。
荀柔飞快转身躲到荀彧身后,捉住他的袖子,“阿兄救我。”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他自己都惊讶。
自己这么幼稚吗?
荀彧迟疑了一瞬,还是可靠的上前一步,不赞同的看向兄长,“阿兄,不要捉弄小弟取乐。”
谁玩谁啊,受伤的是他好吗,荀谌揉着手腹诽,他瞟向弟弟身后,小堂弟捏着他弟的袖子,谨慎又紧张的偷偷向他张望,对上他的目光,先凶气一瞪,然后紧张的又往荀彧身后藏了藏。
荀谌失笑,小堂弟眼光好,这么小就会找靠山了。
“阿弟说得是。”他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果断认输,掏出一块糖,表示和解,“给阿善赔罪。”
荀柔从荀彧身后探头,认真确认真的是糖,不是恶作剧玩具,这才伸手接过,“……原谅你。”
见他又伸手好像要摸毛,再次机警的缩回堂兄身后,认真严肃警告,“不准你摸。”
堂上的笑声很爽朗,显然大人们看戏看得愉快。
站在一旁的荀衍,恍惚从石化中醒来。
他左右看看,顿时意识到四弟和阿善小堂弟,旗鼓相当,半斤八两,平分秋色,他……还是不做评判了,不过
“四弟,今日你随我练剑。”
弟弟太闲,是他做兄长的没尽到责任,从今天起他一定会好好、教导。
【柔幼时,随父爽漂泊在外,即归家,与堂兄衍、谌、彧恣爱友善,嬉戏无间,阖门廱和,乡人皆慕荀氏家风。《世说新语。德行第一》】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礼记》
小剧场:
荀。冲天辫。三寸丁。柔(叉腰指天):说吧,我是不是超凶的!
荀衍、荀彧、荀谌(严肃鼓掌):没错,超凶、超凶的!
荀爽遭遇党锢,史书没写具体原因,也并没有表示他和九月政变有直接联系,私以为大概就是发了点不当言论,再加上朋友圈比较危险。
这位大佬年轻的时候,还挺潇洒的。举孝廉进京,到中央朝廷去拜见天子,抬手一封奏疏,把皇帝到当朝大臣的私生活指责了个遍,然后拍屁股走人。
看历史记载,还挺颠覆我对荀彧和当时颍阴荀氏印象,绝不是书读傻了的儒生,就还挺…灵活的,但又不是油滑,而是大义不屈,行事务实,这个分寸,在荀令君身上,尤其体现。
世说新语两条记载他们那一辈的事,一条是荀爽曾和袁闳(袁绍的叔父)聊天,对方问颍川有什么厉害人物,荀爽直接就是我兄弟啊就一点不做作呢。
另一条,就是陈群全家到他们家来做客,这一条是假的,但可以看出,当时人对荀家人印象,就挺团结兄友弟恭那种,和袁术袁绍一家人打成狗脑子的,完全不同。

第5章 天机勿泄
荀柔眼睁睁看着荀谌被荀衍拖走,地上留下两道痕迹,好像有什么奇妙的变化,在刚才发生。
两位大人走下堂来,在门口穿上鞋履,荀柔嗒嗒蹭到亲爹身边。
荀爽将一顶竹编的斗笠扣在头上,低头温和道,“乖乖待在伯父家里。”
怎么肥事?
荀柔顾不得欣赏他爹帅气的江湖风造型,扯住他的衣摆,“阿爹?”
他爹不会将他卸载过后,继续隐匿逃跑吧?
“为父会尽快回来,给阿善带糖饼,可好?”荀爽弯下腰来,耐心叮嘱,“阿善跟着十八兄,勿要淘气,乖乖听话。”
“大人去哪,带上阿善可以吗?”荀彧小哥当监护人虽然很棒,但亲爹还是亲爹。
孺子依恋,荀爽神色更加柔和慈爱,他抚着荀柔的背,“阿父去拜见县尊,哺食前一定回来,阿善勿惧。”
“……唯。”县长说见就见,还挺牛的哦。
不对,他爹不是被通缉吗?
荀柔把糖含进嘴里,看着亲爹和伯父走出大门,被小堂兄牵往后院。
伯父家中围墙数重,屋舍绵延,种满桑树、榆树和槐树,颇有几分庭院深深之感。
荀柔被荀彧领到他的屋子,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雅的香味。
这时候的人熏香,很多是生活需要。
城市少,大家分散住在乡野,农田环绕,听上去很田园风情,但不可避免,要和蚊子、蜘蛛、蜈蚣、壁虎之类同居。
尤其是隐士们呐,什么独自在深山老林隐居,晚上要点灯,真是招整座山的蚊子来聚餐的信号。
所以,如果不想一掀开被子,发现里面跳出一只呱呱,或者一抖衣服全是虫眼,熏香很有必要。
但荀令留香,名载史册,那和一般的熏香当然不同。
“阿善?”荀彧回头,见荀柔站在门口,抽着鼻子使劲闻,不由疑惑,“可有什么不妥?”
“没有,阿兄的屋子好香,很好闻。”荀柔连连摇头。
荀彧微微一笑,“叔父刚归家,想是还不及熏香,阿弟若是喜欢,彧送些香丸给你,只是焚香需点火,阿弟要请长者帮助。”
拥有了男神同款熏香,荀柔一本满足,脱了鞋,随着他进屋。
东面的房间,显然是书房。
木质书案,整齐摆着香炉、灯座、砚台、毛笔、书刀,书案背后书架上堆着累累的竹简,上一层放着七弦琴和棋枰,靠墙边的架子上横放着一柄三尺长剑。
干净整齐,没有玩具。
荀柔在屋里蹦跶了一圈,转到桌前打量桌上的石砚,墨色的砚台,刻着一丛兰草,了了数刀,花叶扶苏,神韵兼备,让他忍不住伸手。
荀彧没阻止他乱窜乱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自架上取下棋枰和棋笥,在窗牖下摆好,召唤他过去,“阿善。”
“是?”
光透窗而入,形成丝丝缕缕的光束,尘埃在光线中浮动,打造出如梦如幻的背景,荀彧跪坐在棋枰旁,发顶和纤长的眼睫被阳光涂了一层金粉,容颜白皙剔透,像玉雕的人。
荀柔不由自主的就蹭过去了。
“阿弟年幼,指力尚弱,不便操琴,且以围棋为乐。”荀彧将装白子的棋笥推到他面前,“叔父教过阿善弈棋吗?”
荀柔摇头。
亲爹以《诗经》消遣,小男神以弈棋为乐,真是同款学霸消遣方式。
荀彧轻轻点头,仔细讲解,“此为棋枰,此为棋笥,是围棋器具。围棋是帝尧所作,纵横经纬十七线,合二百八十九道,三尺之局间,为战斗之场,阿弟且试投子。”
摸了一枚白子,荀柔偷望荀彧一眼,将之放在棋盘格子中央不知道为什么,但皮一下就很开心。
“阿弟错矣,当放在经纬交错之处。”荀彧用手指轻轻点过棋盘上的节点,取了一枚黑子放在天元,神色温和耐心,“当如这般,明白吗?”
荀柔被他一看,顿时涌起心虚,连忙点头,“明白,明白了。”
“棋子所占之地为城,纵横之线是交通道路,一城如能道路通达则活,如四面被围,则生机绝灭,为对方占领,围棋之争,亦如两兵交争,得势众者为佳,占地多者取胜,”荀彧拾起荀柔捣乱的白子,放在掌心中,托给他,“阿善再试试。”
手掌如玉,白子放在掌心之中,更显温润光泽。
荀柔心下一动,伸手捏住棋子,抬头看比棋子更温润的兄长,“阿兄。”
荀彧探问的凝眸看来,眸中浮光跃金。
“你日后”别跟曹老板混。
话才出口,还未到关键处,荀柔陡然觉得头晕了一下。
一滴血落在棋盘上。
他伸手一摸,果然鼻子下面是湿热的液体。
巧合还是……
“阿弟,快住口!”
好吧,鼻管里的陡然加剧的热流证实,还真不是巧合。
这种防止剧透的方式,还能更好吗?荀柔朝天翻了个白眼。
布条堵住鼻子,血也止住,荀柔仰面朝天,十分生无可恋。
亲爹和伯父不在家,伯母、亲姐,另两个堂兄全都闻讯而来,围观他出鼻血的囧样。
荀彧小哥表情十分愧疚。
“阿善一岁余,常有鼻衄(鼻血),”荀采认真的检查了一番,用轻松的口气对众人道,“伯祖先生看过,说没什么大事,小儿体热,偶然饮食不谐,就会如此。这一回,想来是近来旅途中饮食不佳。”她向荀彧道,“与十八弟并不相干。”
荀柔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唯。”荀彧低头应答,表情严肃,仍未释然,但对上荀柔睁大的湿漉漉的眼睛,还是弯了弯唇角。
荀柔蜷了蜷手指,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攥着一个圆润的东西。
方才从堂兄手里接过的那枚白子,一直被他攥在手心里,已攥得温热。
亲爹flag不倒,吃过哺食后不久,带着糖饼回来,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看他和伯父的神色,今天行程想来算是顺利。
归家仍然是等到天色暗淡,荀爽抱起荀柔,沿着里中小路前行,荀采跟在他身旁,提灯照路。
此时家家秉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早早关门闭户,里道昏暗,沿路几乎没有遇见什么行人。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归家的途中,他们还真遇见了一个人。
光线幽暗,对方并没有带照明器具,却缓步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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