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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叔父放心,我会守好冀州。”荀襄立即答应道。
荀柔再在看向她身后,特意赶回来送别的荀光,青衣、簪笔、腰间配印、配笔刀、配燧石、着皮靴,已全然一副文吏打扮,洒洒落落,文质彬彬。
“小心保重,勿过辛劳。”
对于这个妹妹,在事业上,他只剩下钦佩了。
“是,兄长也请保重。”荀光屈膝一礼。
其余人等,亦各有嘱托,一番道别后,荀柔攀上马车,却又不由得回首一望。
他和兄长还有堂兄友若,已数年不见,这次回到中原,原本想应当能见面,竟又未得。
他终于攀住荀攸的手,进入车中。
军队暂时驻扎冀州,免得明年春天还要赶一趟路,张郃、高览这些降将,了解当地,被留下来辅佐荀襄。
随行则是典韦所领的五百亲卫,还有氐将千金、羌将当良贾,两人各余的二百族兵,以及甘宁的三百亲卒,浩浩荡荡的千二百人,不必担忧路遇匪徒。
魏郡那些小门户出身的青年,他也挑了几个表现不错的带回长安。
一方面,他们的确是栓在冀州士族门第前的胡萝卜,让他们安分老实,另一方面,果然有才能,当然要用,其实到处都还缺人。
从邺城出发,向雒阳一路,沿途都荒凉。
野村山郭,颓墙败瓦,蛇鼠寄居,荆棘丛生,旦夕止宿,他们都寻旧时村落落脚,但所过之处,空见旧迹,不见人踪。
不过荀柔还是乐观的,这里没有大战,人应当还在,只是都躲进山里,等天下太平,就都会慢慢回来。
不过一直过了荡阴、朝歌,直到清水河畔的汲县,才终于看到活人。
不,准确说,荀柔先听到歌声。
悠扬婉转的女声吟唱的小调,很美,很动人。
他没听清歌词,又或者本没有歌词。也不需歌词,那只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女子,偶然发出的一段心音。
那一缕清音,活泼泼的就随着流水潺潺声飘来。
荀柔抱着暖炉,在车里坐起身,往窗口望去。
马车很快驶过一道缓坡,一切展现在眼前。
清澈的流水泛着浮光,三个女子站在河边,垂发,穿着灰色粗布长衣,长度刚过膝盖,系着草绳腰带,穿着草鞋,各抱着一只陶瓶,惊慌的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地望过来,看不出刚才歌者是谁。
临河不远是座小城,小城建在河湾内,周围田地,一看就已经荒废了,黄土墙垣三丈高,沿墙有几颗枯掉的枣树,墙上一座小望楼,楼下只有一个城门洞,城门大开,黄尘扑扑,门口无人戍守,墙上也没有岗哨。
然而,城上毕竟飘着几道炊烟。
“似是汲县。”荀攸道。
按照路程,的确该到汲县了,更何况旁边又正好有一条清水。
“我们再向前再赶一程吧。”荀柔向荀攸道。
何必去惊扰那一支歌?
荀攸点头,“此地似无官吏掌管,为安危着想,的确不宜宿夜。”
荀柔不由一笑,公达这理由找得够可以的。
一匹枣红马哒哒的来到车旁,马上大红锦衣的骑士弯下腰,车窗外甘宁满脸欢喜凑过来,“太尉,今日在此城中休息罢!”
“不行啊,”荀柔摇头,“先前山路转折难行,已拖慢行程,现在道路平坦,需得赶路速行。”
甘宁露出肉眼可见的失落。
“这样,好不容易见到人烟,”荀柔继续又道,“你领几个人,进城看能否买到一些牲畜,鸡、羊、兔、豚、犬都好,牛就不要了,若有酒,也买一些,买好赶上来,今晚让大家好好饱食一餐。”
过城不入,他也需安抚一下一路疲惫的众人。
“领命!”甘宁果然立即又高兴起来。
“等等,拉一车粮去,用粮食换。”见他拨马要走,荀柔又连忙唤住他。
这里显然交通未便,钱不如粮。
“是!”这一声答应已经从一丈外传来。
马车下令继续前行,荀柔也不再看窗外,让他稍微可惜的是,待他们走远,也没有听到歌声再响起。
不过那天傍晚,用鸡肉、兔肉、猪肉煮出的汤很鲜美,他连喝了两碗,喝得一身都暖和。
汲县过后,人渐渐多起来,也有了成建制的城池,虽还是寥落,城中可能也只有一个老年县令,多是原本县里的三老,或者德高望重的长者,但也有些条理了。
袁军败得太快,原本大量青年男女被征走、抓走,但当袁绍带着残兵逃向冀州时,还是有些活着的河南郡本地人,都尽力逃回家。
虽然家园被毁,满室皆空,可毕竟是家。
军队经过时,各城都很紧张,但听说是朝廷军队班师回朝后,却也都欢欣鼓舞,愿意献出酒食和女子招待。
荀柔依旧不令军队入城,只以钱粮换酒肉,不过既然路过,也招当地县令前来一见。
都是众人推举的,又肯在那个时候留下来,这些县令不说能力如何,心性大多很好,除非太老迈,他都想让对方干下去。
只有一位实在老病不堪,他亲自入城去会面,另选了同留在城中的这位老县令的儿子继任,并留下医工、药材。
这位老县长,则赐爵关内侯。
新爵已制定,尚未颁布,但将来颁布时,旧爵也会有一个说法。
有些冀州子弟,眼睛都羡慕红了,这简直是白捡的县令谁都看得出,新官制下七品的县令,是仕途中一道门槛,跨过了才能为主官,否则就只能一辈子给别人打下手。
而让荀柔惊喜的是,河南郡成皋的县令刘翊,竟是颍阴旧人。
当年同县之内,荀、刘并为著姓,族中常有往来,只是刘翊与他年岁相差大,他还是孩童时,刘翊都出仕郡中了,相互没什么交情。
虽然没有交情,但毕竟是年少时在县中街市见过的人,多年重逢,自有一番亲切。
这次也是凑巧,刘翊原为颍川上计吏,要入长安送税赋,恰逢雒阳收复,百废待兴,无人可用。
钟繇恰知其人,就硬将他留下,让他帮忙安抚雒阳东北面,重要城池成皋。
刘翊原本不愿意,可钟繇显然清楚这位老先生的性格,将他往成皋一领,见一城几为废墟,废墟中全是忍饥受寒的百姓,他就丢不开手了。
荀柔一边听老先生无奈叹息抱怨,一边忍不住发笑。
启程离开前,正式拜刘翊为成皋县长,由于成皋是大县,故而官位六品。
过了成皋,入了汜水关,再往前,人就更多些,也有了牛的身影,都加紧耕地,以便及时种下冬麦。
钟繇到偃师亲迎,来到雒阳附近,又是另一幅样子。
由于当初淳于琼扫荡弘农,军队数量竟突破十万,十万人,粮食又有限,钟繇只能一面让兵卒种些秕子、芜菁之类勉强果腹,一面将人组织起来劳作,防止作乱。
“这也是无法,若放出去必为祸患。”钟繇道,“况且,雒阳实在也需要修整幸好有杨将军镇守,倒也无碍。”
荀柔连连点头。
从前战后坑杀降卒的传统,其中关键的原因,就是缺乏粮食又担心士兵哗变,但凡能够约束住,当然能避免就避免。
杨奉跟在钟繇身后,一直一言不发。
他在寻找机会。
他记得杨修跟他说的话,太尉让张鲁换他,必然是想夺他的兵权。左冯翊是京畿重地,他又并非太尉亲信,掌握一郡兵马,如何让太尉放心。
他最好的机会,就是凭借受降淳于琼的功劳,主动请求迁来雒阳。
观太尉性情,必不会固守关中,放弃中原,迟早必还旧都,到那时候,太尉就必需倚仗兄长了。
“某愿为太尉镇守雒阳。”杨奉单膝跪下来。
听闻此话,荀柔立即看向钟繇,见钟繇摇头,便知并非他的主意。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杨奉的确没做什么,可几次拖延犹豫,荀柔也记在心上。
他想换雒阳,不外乎一为避祸,二看中了雒阳这个地方。
可钟繇经营雒阳多年,又收复了本地的豪强匪帅,就算杨奉背后立着弘农杨氏,也休想从钟元常手里偷家。
“也好,便以杨将军为河南都尉,辅佐钟公,以,潼关司马徐荣为左冯翊都尉。”
没有战略意义,潼关也不必再留将军镇守。
这些年,徐荣屡有战功,忠勇勤恳,荀柔看他也看够了,正可以借此提拔起来,左冯翊邻近并州,正是将来有为之地。
他说完这一句,不再理会怅然失神的杨奉,转向钟繇道,“另外,此次归京之后,我愿向朝廷请命,保举元常兄为司隶校尉,加中郎将,坐镇雒阳,元常兄以为如何?”
钟繇拱手应命。
司隶校尉旧为二千石,与河南尹平级,如今河南尹为四品,司隶校尉不见在文官官阶表中,显然是平级武官的职务。
至于中郎将不过加封,他也并未多想。
荀柔看出钟繇尚未明白关窍,此时也不多作解释,武将官阶他已经搭建好了,到长安后,再同荀彧商议后,就会发布。
就同中条山战前所说,此战胜利,当有褒赏。
处理讨袁一战最后遗留,荀柔加紧了行程,终于赶在腊月下旬,回到长安。
是日,雨雪霏霏,尚书令荀彧代天子郊迎出三十里。
兄弟相见,纵使端庄如荀文若,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也不由扬起唇角。

白雪轻盈如飞絮,随风扑人。
侍从撑起金色曲柄青金华盖大伞,却无法阻拦随风横流的风雪,而肆意的风雪,却也无法阻拦郊迎之礼的盛大。
鼓乐声作,百官跪拜。
望着伏倒雪地,甚至激动嚎啕的人群,荀柔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正由一场胜利凯旋,一场众人眼中决定国运的大战的胜利。
在冀州时,当然开宴庆祝过,可那只是针对战斗胜利的庆祝。
身处中原,那里复杂、互相拉扯的形势,让他如何也难认为自己已经取胜。
可如果换作长安?
固然还有袁术高举反旗,可那只是南方,就是承平之时,天下也不是没有造反起义。
在公卿百官,这天下已经算重归太平?
荀柔觉得荒唐可笑,可一想,似乎并不意外。
郊迎的礼节缩减大半,删掉天寒地冻、雪花飘飞的郊外,观看礼乐舞蹈的环节。
不过即便如此,他登上马车,被室内温暖的空气一激,还是直接打了个喷嚏。
“含光勿恙?”荀彧递来一张帛巾。
朱轮的轩车,双毂两辖,宽敞的车厢内,刺绣锦缎贴布车壁以及底座,荀柔一坐上去,就感觉到车底是温热的,应当是在底部做了夹层,放置炭火,而车顶上盖,亦是羽盖华藻。
这比他那辆厢车舒适多了,可惜不能让公达也坐上来。
“这怎么……仿佛是天子车驾?”他接过帛巾,擦拭眉稍、脸颊、头发上的残雪,仰头看华盖上华丽的黑色纹样。
那是象征天地万物的十二样图案,和天子冕服上的一样。
“天子亲赐车驾仪仗,不能推辞,则彧代辞了六马、龙旗、凤辂,并华盖曲柄换以铜箍。”荀彧轻声道。
若不换下,那完全是天子仪仗了。
荀柔小有惊讶。
权臣标配九赐,他已得六,车马、衣服、纳陛、虎贲、斧钺、彤弓矢。
车马四马大辂金车,以赏有德,是成为太傅时所加。
衣服冕服赤舄,以赐安民者,是成为太尉时所加。
虎贲,以誉退恶;彤弓矢,奖征讨不义;斧钺,能诛有罪是每次出征凯旋后,逐渐增加。
这三样只是仪仗,他常年出征在外,没怎么摆过。
最后,纳陛别于其他公卿大臣的单独道路,可以乘车直入殿中,以赐进善者,这是年初政变之后,他自己要求来的没有这条优待,他实在没法入宫觐见。
不过,九赐中的仪仗,不是天子仪仗,车驾装饰规格都要低一层,由天子亲赐的仪仗车驾,在如今,绝对算是无上荣宠。
而让荀柔惊讶的是,他的学生,天子刘辩,并非是那种聪明细致的学生,在许多时候,即使是讲授过的东西,他也很难理解其中真意他从未使用过这种“荣誉”奖赏。
刘辩的赏赐,大多是精美的布帛、衣饰,精致的器物,冬日窖藏水果一类,不只是对他和一些近臣,但凡赏赐,都是如此。
直到娶了蔡皇后,才有所改变,但依旧差一份意思。
毕竟天子赏赐,和士人礼尚往来还是有些不同。
这是一门知识。
一个皇帝,可以通过运用这门知识,将皇权“出借”公卿大臣,将利益分享给他们,然后利用他们加固手中皇权。
这就是谈论政治时,谈到的“奖惩”中的“奖”。
荀柔知道不能怪他,刘辩没有学过,这部分工作一直由宦官负责,而宦官除去后,宫内传承断了,而能够恰当做出安排的官吏,如堂兄,则不会替天子安排这些。
这天子家事,也一向被认为是天子该自己琢磨的知识,也是臣子对天子评价的一项标准。
如刘辩过去一般,就不免被评价为轻佻。
而像这次这样,赏赐天子仪仗的光荣,又留余地让人推辞,以显出君臣相合,绝非刘辩自己能想到。
不过,这只是小道。
终究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荀柔在头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向荀彧点点头,“应该如此。”
给刘辩出主意的人,会将这也作为一次对荀氏的试探么?
如果真是,那他根本不会识人,以荀文若的性情,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等事上不谨慎,真要试探,也得换一个荀家子弟。
“天子在宫中等候,含光可能入见?”荀彧有些担忧的望着堂弟苍白的脸色,即使在温暖的车内,也没有恢复血色。
荀柔用巾帕揩拭被雪浸湿几乎要滴水的眼睫,眼睛沾着巾帕上冰凉的雪水,一下就冰得沁红,他不适的眨了眨,点头道,“无事,反正也需入宫。”
累自然是累,出行哪有不辛苦的,没有防震的马车,跑在坑洼的道路上,能把人骨头都颠碎,五脏六腑都吐出,路上还要遇着一点雨雪,更泥泞难行,又寒冬腊月,火都升不得,他更不敢饮凉水食寒食,总之一个饥寒交迫,不是夸张。
刚才下车,他好悬给堂兄来一个五体投地大礼。
不过事情就摆在面前,这套车仗,他也不能直接坐回家,既然得进宫,那么就一口气觐见加谢恩完事。
至于其他人,荀柔只让人去问了荀攸,得到想回家休息,这并不意外的答案后,就让公达帮忙领他们回去。
甘宁、羌、氐众人住太尉府,就在宫门北那条街,府中长史可负责他们饮食住宿。
典韦带的亲兵则一道回高阳里,这就不必客气了,这是回家。
荀柔也很想回家歇着,冻了小半日的百官,大概也能有些人与他志同道合,可惜大家都得入宫。
也幸好过几天就是新年,堂兄以耗费为由辞掉宴会,就这样,荀柔再次受百官恭贺,又赐酒三爵,再向天子跪拜谢恩,一套礼仪完成,他差点没站起来。
之后,终于完成今日任务的百官拜退出宫,他还要单独觐见。
从开敞的大殿,转移到其后的厅堂。
荀柔想着要说的话题,问候天子,之后要问候一遍皇子,若是刘辩唤了皇子出来,要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孩子,之后,战事不必提细节,表一遍忠心就够了
他脚步一个踉跄,忽被身旁之人扶住。
“文若?”荀柔眨了一眨眼睛,视线还是摇荡。
“含光?如何?”
耳边嗡嗡,清朗的声音有些飘,忽大忽小。
荀柔竭力控制,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站直。
大意,竟然有点醉。
幸好,神志还清醒。
他理性分析了一波,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
因为提前接到堂兄的告知,知道有郊迎礼辛苦,还要饮酒,他早起先吃了汤饼垫底,郊外时所饮为淡酒,虽有三杯应当还好,接着乘车入宫,殿上用的爵,尺径深,一爵就着实不少,而宫中的酒,又是好酒,清醇甘洌,度数必然也不低,他当时没想,就都喝了……
胸口翻腾,荀柔难受得想往身旁堂兄肩膀上靠,又克制住了。
他要面见刘辩,更要见一见皇子。
幼年,最能看出人本性,上一回没有细看,这一次,他要好好观察才行……
“先生?”
正思考间,荀柔听见一声呼唤,抬头望过去。
“太尉怎还不见礼?”
他还未思考清楚,就听另一个声音道。
荀柔没动,他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能不能走稳,然后,便看着玄衣冕服的天子起身,绕过桌案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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