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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他仰望着那闪烁的星光,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一些喧哗打破了寂静。
闪烁着微光的北斗,突然坠下来,与意识一触瞬间将内外俱照得一片雪亮。
在一片雪白灿烂的破碎中,荀柔忽而失重一坠,一瞬心悸,恍惚间翕开了眼睛。
刺目的黄焰正对着他、摇荡、跳跃,扩散出千丝万缕,晃得眼晕。
他想抬手遮挡,却忽然发现与意识中的轻灵不同,身躯竟如此沉重。
帷幔垂落,光线暗淡了,晕眩未止,让他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是躺是立,既觉得身下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又似于船中摇荡不止。
“阿弟?你醒了?”
一个声音飘来,似远若近。
“阿姊…?”他含糊的应着,“几时了…何事…喧嚷…”
麻木过后,胸口渐起的刺疼,伴随着丝丝缕缕缠绵的痒。
“阿弟?含光?你醒了么?”
那声音没有回答,只是更近了,落在耳中,似是催促,他胡乱应了一声,昏暗光线下,近在咫尺的面容,晃动出无数虚相。
他看不清,也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只有痒意一丝一缕层叠增长,似乎是随着呼吸,自胸口深处蔓延出来。
“痒…”
怎会这么痒…
他忍不住低头,想要看看,更想要伸手去挠,想要使劲挠,想要扒开胸口,用手指痛快去挠个鲜血淋漓,可身体就像被丝帛、被水重重裹住,一分都无法移动。
随着低头的动作,晕眩之感如潮水袭来,再次让他辨不清时空方位。
荀采惊讶的又凑近了一些,温暖的呼吸轻轻拂过眉眼额际,那触感却无意与胸膛前的痒意相连,让荀柔难受的闭上眼,接着很快,呼吸一瞬消失了,床帷掀起又落下,外面一些模糊的话声,一连串的脚步远去。
房间安静了。
温度似乎都落了些,痒得没那么厉害了。
荀柔再次睁开眼,帷幔聚拢的密闭空间深处,是一片旋转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幽暗深渊。
手指试图勒住褥细密经纬,却什么也感觉不到,肢端麻木、失控,无法确定之感,让他心难以安宁。
人间,这是人间吗?
又或是更深一层梦中?
再次掀开帐,阿姊荀采立着撩起帐帘,近处瘦瞿的中年神色关切的凑近观察。
荀柔艰难的眨了眨眼,在昏暗摇晃的视野中认出来人。
“…仲景兄?”
张机皱了皱眉,掀起被角,找到荀柔的手腕,翻转过来,伸出手指按在手腕内侧脉门处。
温热轻柔的触感,顺着感觉末梢向上攀爬,传递到大脑,绵密的痒意卷土重来,让他想要缩手。
只是这个动作完成的并不好,他用尽全力,似乎动了,但却没有摆脱。
荀采伸手在他鬓角轻轻一抚,不由一愣,她感到手指触及轻颤,“疼?”
“…痒…”荀柔小幅度摇了摇头,失衡的眩晕让他忍不住皱眉。
“仲景先生,这…怎么回事?”荀襄连忙问。
张机摇了摇头。
“…原不该醒…想是辽参药力…照先前元华先生的方再下一分…”
话,像飘在天上云里,时远时近,夹杂着繁乱的杂音,荀柔一面忍耐着,一面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明白意思。
入宫、遇刺、遗言、嘱托…昏睡前的记忆,慢慢连接起来。
“叔父!”
“小叔父!”
“含光!”
床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人。
荀柔抬眼看去,眼前人影幢幢,如醉舟船,不由再次闭上眼。
“…几日了?”手指紧紧勒住床单,延迟的疼痛多少能起到些作用。
“含光可是在问,自行刺之日后,过了多久?”清越的声音凑近轻轻问道。
这一声回应,终于让他与世界连接。
一缕淡淡的香气袭人,不是沉檀,而是干净轻灵的薄荷,却又不似薄荷的冲劲,更为柔和。
“是。”他侧过头。
寝室内静下来,耳边却一声一声鼓噪,一声一声失音。
“一月有余,今日正旦。”荀彧温声轻语。
精神涣散的大脑慢了一拍,才析出这段时间跨度的意义。
“新年…朝贺。”
“新年朝贺已毕。”
所以,他没能在朝贺出现。
他虽不曾在朝贺出现,但也还活着。
“可有人,议论?”
“…有,彧已代为陈情,天子并未怪罪,放心罢。”
陷于床榻中重病、消瘦、苍白的青年,凝眉直视过来,目光透着忖量,似要穿透表象,“是么…?”
这一声很轻,当他未将力量集中在发声上,出口的声音,就变得更轻。
“是。”不过荀彧凑得足够近,也足够专心,所以捕捉到了这微弱的声音。
过了片刻,似乎经过许久思量,荀柔才又道,“方才、何事…喧嚷?”
荀彧有些惊讶,默了一默,未再遮掩,“听到了?”
“近来一切诸事,告诉我。”
荀彧因担忧而犹豫。
“你好好修养,不要多心,并无大事。”
“文若。”
这一声仍旧低弱,却透着焦躁。
病卧的青年,乌瞳沉沉的望着他,艰难的向他伸出手。
这个动作,联系起近来缠绕他的噩梦。
梦中,在宫中长廊的尽头,堂弟就如此一般,向他伸出手,然后摔下来,背后或是插着箭羽,或是剑柄。
无论多少次,他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荀彧握上去,手上冷汗涔涔,像握着一段寒露天气的细竹。
“好罢,”他妥协了,“近来,的确有些不安宁…”
张机不由望了一眼荀采。
荀采已恢复平静,她向张机点点头,恭敬的作了一个请的姿势,“仲景先生,不如我们到外间继续?”
张机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纵已结交数十年,他还是无法理解荀氏一族的人。
“董伯昭私出禁府,违抗御令,号令天子禁卫,伪造天子诏令,此事由廷尉接案审理。”紧闭的高阳里门前,荀颢身后随着十余佩刀的廷尉吏,向前来探查的渤海王府都尉,以及吕侯帐下偏将魏续,从容一礼。
“至于荀太尉为流言中伤一案,已由廷尉审查,并无实事。”
“什么时候审的?”魏续立即嚷道,“我们怎么不知!”
“此事涉三公,郭廷尉自会向天子汇报,与君等无关。”
“荀君这话,在下可不好向渤海王交代。”渤海王都尉卫实神色不善的插话。
“渤海王一介藩王,京畿之事,本无权过问天时已晚,宵禁将至,廷尉办案无禁,二位将军还是早些归府为好。”荀颢拱手道,“否则明日恐怕弹劾渤海王、平阳侯的文书就要到天子案前了。”
“好好,太尉荀含光已倒,你家还如此嚣张!”卫实一时恼怒,竟拔出腰刀。
“都尉可想清楚,”荀颢丝毫不惧,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不见一丝急迫,“当街击杀朝廷官吏,渤海王欲保全都尉,渤海王府中长史、诸丞,未必会保全都尉。”
卫都尉忍不住咽了一咽唾沫。
“董氏私调禁卫,流言中伤太尉,这二事关宫中,事关上公,都尉真要掺和其中?”荀颢一挑眉。
卫实不自然的动了动,在荀颢分毫不惮的目光下,犹豫再三,终于垂下刀
“你今日之言,我会如实禀告渤海王,你、你好自为之!”
送走色内厉荏的卫实,荀颢面前剩下魏续。
这一位,与那一位当然不同。
卫家被叔父折腾得没了根基,也就没了脾气,唯一有些才能的卫觊卫伯觎,又被荀公达按在了太学,卫实虽为其弟,却是庸才,靠着旧日名姓和家族关系,得在渤海王府混个职位,不经一吓。
但魏续,是吕布的姻亲、亲信。
跟着他到太尉府,要过虎符。
络腮胡子的大将,挺着壮硕的身体,一手按剑柄,虽然方才一时被他噎住,但荀颢知道,他并非用言辞可以吓走的。
“魏将军想来知道,荀太尉如今身染重病,未必能够痊愈了。”他叹了一口气道。
“那又如何,荀氏事涉谋反,岂能就此放过?”
“如此重疾,就算痊愈,也无法再领兵出征,朝中为帅者,只有长平侯而已,然魏将军以为,长平侯就能大权在握么?”荀颢继续道。
魏续目光微动。
“昔日何大将军,在外威风凛凛,却处处听命与袁氏,如今吕将军境况如何,实不必细论,朝中无援,与公卿名门也不得亲近,不过为鹰犬爪牙,终是受制于人,纵有大军在手,难道要学董卓,自取灭亡?魏将军既为亲信,当为之谋。”
“难道如今荀氏能为?”魏续故作不屑道,“若荀含光尚在,或还可说,现下”
“朝中之事,不过平衡,况且,还有御史台,”荀颢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魏将军或许不知,御史台知道许多公卿隐秘。”
“你们敢公开?”魏续双眉上挑。
“故与吕将军结盟,正是两便。”
魏续也终于离开。
荀颢吐出一口气,转向属下,“之后几日,还要辛苦各位。”
“尉正放心,我等必誓死以效。”
“多谢诸君。”荀颢长揖一礼。
破局在何处?他并不知,只是荀公达请他守住里门,他便守了。
只是不知小叔父眼下如何。
若是听见近来这些事,又会如何作想?

西北的风带着沙尘。
离敦煌、武威等疏草牧区还有很远,荀衍却在血腥滔天的气味中,闻到了沙尘的气息。
眼前的景象,充满了原始、野蛮、暴力与发泄。
在冬季掠袭安定的杂胡联盟,破坏了人们长久期盼的,重建起的家园,毁坏房屋和耕地,抢夺粮食、牲口和妇孺,欢庆的集会变成烈火地狱。
这样的深仇血恨,也只有鲜血才能偿还。
荀衍没有参与这一场一场的报复狂欢,他在为难。
胜利固然可喜,已经死去的人,却不会在回来。
安定比汉阳形势复杂,被派到这里,一则是信任,二则自然是为了磨砺人才,然而一场里应外合的突袭中,许多人连反应都来不及,就丢了性命,其中更有数名荀氏子弟。
“将军,是否当清扫战场了?”徐庶走过来请示道。
“好。”荀衍回过神来,点点头,然后看向徐庶同行的小将,“幸得小马将军相助,今日方追击得这伙敌匪。”
“哪里,是荀将军麾下骁勇,一日竟能追行百里,我不过略熟地貌,做过向导罢了。”马岱拱拱手,谦逊道。
自年初起,马氏常与汉阳经商往来,彼此渐成默契,这其中,固然也有韩遂渐渐坐大,在羌、氐几个大族中威望愈重之故,同时也有马腾久历江湖,倦极思安,有心归向朝廷。
这次追袭胡寇,荀衍便同袁涣以及手下众将及谋士商议,向其请求协助,马腾也不推诿,让亲侄子马岱领了大将孟达并一队精兵前来,人虽不多,但分量实足。
“敢问将军,是否还要追击?”马岱问道。
杂胡的联盟成功抢掠了安定后就各自分散,就连马氏得到消息时,也未料到荀衍会发狠一路追击,将几个部族杀得人畜不留。
杀性如此,坚毅如此,马岱一路追随,心中既有钦佩也有担忧。
荀衍望着人烟稀少的草滩,摇头道,“此番威慑足矣,再往深处,人烟稀少,容易迷失路径,且士卒疲惫,粮草难继。”
“将军所虑甚是。”
马岱心意一凛,对荀衍的谨慎与钦佩又升了一层。
荀衍勉强笑了笑,打起精神,“回到汉阳,我会上书朝廷,为君父兄请功,小马将军可愿随使者入长安觐见天子?”
自安定北部几县被洗劫过后,他的心情再没轻松过,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重大的疏忽。
留在陇右,最重要的就是维持几郡安宁,他却未曾做到。
况且,伤亡如此,他如何归家面对族中兄弟?
不过,说来…也有些时候不闻长安消息了…不要出事才好…
公孙瓒忽然刺杀幽州刺史刘虞……徐州消息中断……关中农夫造反……
荀彧跪于床边,倾身垂眸,温声缓述,一手轻轻握着堂弟细瘦沁凉的五指,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持续的微弱的力量。
榻上的青年平躺着,闭着眼,脸颊上是大片洒落的阴影,呼吸异于寻常,急促的吸气,却几乎不闻呼气之声。
太消瘦了。
皮肤青玉一样白,似凝固了一般。
荀彧瞬间闪过一念,又立即惊觉此念太过不祥,连忙掩了去。
思考,对此时的荀柔来说,的确有些艰难,有时候一句话自脑海中飘过去,每个字都认得,组合起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幸而讯息之外,堂兄足够体贴的说出参考意见,然而纵使如此,也让他沉思许久。
公孙瓒杀刘虞是趁其不备,刘虞在幽州颇有名望,再加上周边胡族或许会趁乱劫掠,因此幽州必生内乱。
而公孙瓒其人并其属下,俱无治理之才,所以他未必会想据守幽州,反倒可能一心领兵南下攻击。
卢子干有国士之才,只惜年迈,若是有异也并不奇怪,但消息都未传出,临近的兖州曹孟德,十分可疑。眼下,徐州之争恐怕就在曹孟德与袁公路这二人之间。
关中农夫造反,其背后似有袁氏操控,其意当是想引长安内乱,再趁虚而入。
“只有……这些?”他有些迟疑,沉钝的思维让他分析不出问题所在,但直觉却隐隐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荀彧再一次没有回答。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会被隐瞒的?
荀襄紧张的抓住旁边兄长的手臂,荀欷剧痛无比,却不敢啃声。
“……关于我?”荀柔霍然睁开眼,又瞬间晕眩得再次闭上。
“小叔放心,都已解决了!”荀襄忍不住道。
“是啊,都被阿妹解决了,已经没事了。”荀欷亦道。
忽而插进来两道声音,又快又急,让荀柔头脑一懵,差点没断了线。
他眉心一拧。
“长安……内乱……”他虚望荀彧的方向,“……是……与我相关?”
荀彧默了一默,方道,“反贼称弟之名,其虽已覆灭,但朝中议论未息,直至今日。另,贼初起时,王司徒荐吕侯为帅,已取虎符去。”
荀柔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堂兄并未详细分析,不过多花一点时间,他很快想明关窍。
与天下局势、各方诸侯相比,长安城中这些公卿外戚的心思,实在太简单了,老掉牙的东西。
又过良久,才问道,“你们商议的……如何应对?”
“袁氏如此准备,不久将至,朝中公卿未必坚决抵抗,需得早做准备,我们商议想请贾公往河东行一趟。”
“……贾文和?”
“正是。”
“……只此而已?”
“彧,欲请汉中张公淇处求援。”
“不行。”荀柔闭着眼断然道。
荀彧微惊。
“此时……你与公达,要代我镇守长安我可没死呢,何事不能解决!”
刚醒来,他恨不得未醒,现在才觉得,自己醒得简直太是时候了。
这句话,语气平平,却奇怪的异于寻常。
荀彧察觉此语大有深意,此时却不愿再深想。
“凶年一去,新岁初始,含光此时醒来,正应吉兆。”他温声道。
荀柔牵了牵唇角,闭着眼,声音轻而缓慢,“文若,你明日,替我上书,请辞太尉……过一日,再往司徒府,向王子师献策,拜曹孟德,骠骑将军,安抚关东形势……王子师此时”
他喘了几息,继续道,“必担忧……无人制衡吕布。”
“以退为进,缓兵之计?”荀彧凝神微微一想,便已明白。
这是摆明的,荀柔节省力气,没有回答,继续道,“关中……常山郡……此二处不容有失……徐州牧,再遣人往任……不能平白送人……明白否?”
关中是老家根基,常山是关中搭向关东的桥梁,关中重要不必说,常山郡却比青州还重要,丢掉常山,好比隆中对痛失荆州。
这两条是下限。
明确这两条,以荀彧、荀攸的才能,足矣调遣人员,做好安排。
至于徐州,固然鞭长莫及,但就算最后真的丢了,也不能白白送给诸侯,总要起点牵制作用,依旧是拖延时间。
“明白。”荀彧点头。
“长安……”荀柔艰难的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发现,确实太过艰难,遂放弃了,“你找文掾韩敬宗,一份……学生名录,都是我……亲自见过的学生……其中,听属吕氏帐下者……让公达联络……虽不足掌控……掌控吕氏兵马,然”
“……恰当之时……可令之、自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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