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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孟建嘴角一咧,露出嗜血微笑,“不知需要多少人马?若有需要,兄弟不必客气。”
“三千勇士足矣,”荀宜道,“巴郡人甘宁,蜀郡人娄发等辈,俱忠勇侠士,曾在成都作官,熟知地理,我欲往寻之,与之商议,必能成功。”
孟建大笑,大手一张,拍在荀宜的肩膀,“好,兄弟计谋周全,我愿出兵五千相助千万不要推辞。”
“如此,在下却之不恭!”荀宜拱手长揖一礼。
“什么!”
与此同时,与西南几乎处对角线远的青州,荀棐一把抓住信使的衣襟。
“刘玄德将平原的兵马都带去幽州上谷?”
“是……是。”平原郡的信使满脸惊惧,不是说荀太尉出身儒家名门吗,怎么这么凶悍,“刘太守道,幽州内乱,他恐胡族再攻入长城,肆虐中原,他独自带兵去守长城,青州……青州托付给荀太守了。”
“太守勿怒,”主簿王脩连忙上前,按住荀棐。
“他就不怕公孙瓒攻破青州,让他无家可归?”荀棐拂袖,怒极反笑。
“刘太守也并未全将人马带走,还留了关将军守城。”信使连忙道,“关将军骁锐,勇冠三军,定能保住平原。”
信使只是信使,王脩连忙挥退了他,“主公,事已至此,还是尽快向常山求援吧。”
“好一个刘玄德,”荀棐满心背叛的愤怒,他还有弟弟,对刘玄德还不够信任扶持吗?
公孙瓒兵马并不多,势力也未足,只是攻城略地如胡族一般,急如烽火,此时正该他们齐心协力抵御,阻其锋芒,刘玄德竟然跑了!
“他安敢如此!”
“公孙瓒根基在幽州,又逆行不道,刘备断其后路,也是釜底抽薪之计,只要太守能守住城池,时候一长,此消彼长,定能令其自毙。”至于信使所说的守长城,那真是谁信谁傻。
“什么釜底抽薪,他这是借刀杀人,趁火打劫!”荀棐一拳锤在兰錡架上,“让我在前抵挡公孙瓒,他自己倒好图谋幽州,真是好算计。”
“在下也不曾看出,此人竟野心如此。”王脩摇摇头,“实在惭愧,惭愧。”
“舍弟那自以为聪明之人都没看出,哪能怪你。”荀棐冷哼一声。
王脩不语,他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荀棐焦躁的蹬了一脚桌案,“自小就不老实,主意最多,胡说八道,当初说什么中原乱,青州安稳,还想把族中弟子都送到这里,又说什么关中稳固,一句不准!
“竟还敢指点江山,真是贻笑大方,还不如当初老实在家,写写书罢了,也不娶妻生子,也不安守本分,东奔西走,一介儒生,弓都拉不动,懂什么兵法武略,毫无自知之明!”
荀棐在堂内发泄一通,抱怨做当朝太尉的亲弟弟,抱怨完还是得收拾精神准备战斗。
“我刚刚想过了,先不向常山求援,常山位处并州与冀州分野,是二州通路,袁氏不战则已,战必争之,友若处境也并不轻松。”他恢复冷静道,“况且,我若求援常山,诸侯当知道我之虚实,若曹孟德借此之机,以助我为借口,出兵青州,又当如何?”
“可,以安乐一郡之兵力,未必能守住”王脩有些担忧。
“青州无有退路,我族亦无退路。”荀棐握住剑柄,坚定道,“没有未必,唯以死守,如此而已。”
“拜见太守,”听说有幽州消息赶来的赵云,正听见荀棐最后一句话。
他双膝跪倒拜倒,“小人不敏,愿随太守守城,牵马执辔,还望应允。”

高阳里荀柔宅院门前,已是剑拔弩张。
董承高举着一张帛书,在羽林卫簇拥下挺身闯门,门前的军士相互顾视,支着长戟犹豫着退后,却也好歹挡住这些人不得入门。
忽而,一串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宅院内传来,由远及近,片刻就到了门前。
“尔等在做什么!敢闯私宅者,格杀勿论,还需命令?”一道低沉的女声,自身后斥道。
守门的兵士俱是一激灵,连忙撑起长戟,将羽林卫军向外推。
董承一见来人,并不惧,将手中帛书扬了扬,“御令在此,为沟通反贼一案,着令搜查荀太尉私宅,荀家侄女你还是让开为好”
他话未说完,一道粼粼银光闪过,帛书半片被刀带得飞起,又坠于泥土中,五色锦纹一道断口,裂得整齐。
“这是诏令!”董承惊怒,手掌抓着剩下半片指向荀襄。
于是,那切断帛书,就贴着他伸直的手臂,刀尖直刺他的颈侧。
董承反应不及。
都城奢华的生活,消解了他的筋肉,迟钝了他的四肢,让他惊讶瞬间,遗忘了曾经战场磨炼出的拔刀自卫的本能,只在冰凉的刀尖触碰脆弱的脖颈后,神经慢一步的传递了危险警告。
“你干什么!天子令查,你家若是清白,岂惧察验?”他的声音徒劳拔高,一步向后退去,却并没有让他逃离危险,刀锋如影随形,紧紧贴在要害。
也许曾弓马无双,也许曾是沙场悍将,与董承一样,这些原本或出身凉州、或出身河间的羽林郎,亦在这富贵迷人的长安消磨了曾经的锐气和武功,即使人数压倒的优势,却还是被打得不能还手。
“荀氏要反”董承又惊又怒,还有失去保护的恐惧。
“闭嘴!”
荀襄怒喝一声,穿着赤色的男装胡服,衣摆不及膝盖,赤裾之下一双黑色鹿皮靴,眉眼凌厉,凛凛生威。
“杀你一个靠女儿得宠的奸猾小人,也能算谋反?”
刀,猛的往前一送。
“啊!”寒光一凛,董承吓得闭眼惊叫,“你不能杀我!我女儿是天子宠妃!”
“那又如何,我正要去见天子!”荀襄一身正气怒喝道,“我叔父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诛杀董卓、安定关中、征战陇右、深入巴蜀,扶大汉于将倾,护江山于绝地!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天子不念功劳,竟让你这等豚犬,在他重病之时,在他门前嘤嘤乱吠!”
“你、你大逆不道!”
竟然将他比作狗!
董承羞恼得满脸涨红,怒发冲冠,张口结舌。
“你什么?你这婢生的粪奴,天生不全的口种,野犬刨了祖坟,你父、你祖、你曾祖、你高祖百辈作孽,才生出你这等缺五伦、破祖坟、天雷劈、烂XX的孽畜”荀襄一手执刀,一手扯住董承的前襟。
“咳咳。”随着用词逐渐炽烈,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荀襄喷薄的火气,刹时一熄。
她背后一僵,不敢回头,周围族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已足矣参考。
数日焦灼,一时激怒,居然不小心将军中养成的兵痞习气,不小心在家里冒出来。
头皮一阵发麻,额上瞬间就渗出汗水,荀襄赶紧抿了一抿嘴,找回节奏,“我要叩问光武皇帝,刘氏如此羞辱功臣,不怕被天下人背弃,丢了江山。”
话说完,她顺手丢开董承。
然而,她找回节奏,董承却没有。
董承此时双眼都瞪直了,眼中布满血丝,腿抖个不休,上半身却僵直麻木,一身绛红官服已被汗水染得深了一层。
方才荀襄一时激动,刀就没那么稳,力气又大,他挣扎不脱,颈侧刺刺拉拉几道口子,都不深,但血肉模糊,考虑到如此致命的位置,他也不知自己在黄泉边上晃过几圈。
荀襄冷哼一声,扬起刀,银光从刀锋流过。
“等一等。”
这时人群后走出一人来。
那人浅青儒服,绮纹缣巾,年虽四旬,却张了一张白皙圆润,雅善可亲的容貌。
他穿过重重人墙,走上前亲切道,“董公来此公干,怎不到我家来坐一坐?
董承眼睛缓缓眨了一眨,一滴汗水从额前滴落。
来人正是荀攸堂兄,荀仹之父荀祈,荀伯旗,他善研经书,故于蔡邕、孔融、伏完等交好,在宴席上认识董承,两人还算交谈过几回。
荀祈将刀轻轻推开,“既有诏令,我们自当奉诏行事,也让天下人见证我荀氏清白。”他说着,却牢牢拉住董承的手臂,“这等小事,岂劳烦董公,让手下儿郎去做就是,董公且虽我去家,饮几杯薄酒,等待消息回报。”
说完,他向荀襄笑了一笑,又向她身后方向轻轻一颔首,把三魂丢了七魄的董承拉走了。
董承虽去,但问题并未解决,近百羽林卫乌泱泱站在门前,沉默、犹豫、退缩、聚集、彼此相望,不知进退。
荀襄把沾着董承血迹的刀往地上一杵,厉声道,“怎么?尔等还敢进门搜查?”
“不敢、不敢……”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袍服免冠的荀彧自她身后而出,俯身拾起地上半帛书,轻轻抖落了尘土,翻转过来端凝诏令上鲜红朱砂印。
“请凤卿即刻封锁里门。”荀攸来到她身边道。
荀襄愣了一愣,皱眉道,“现在?消息恐怕已经传出去了。”
“我已传信廷尉,不久景文就会带人回来。”
“你们你们竟要听从乱命许人搜查我家!”荀襄勃然大怒,“公达,叔父如此信任你,你就是如此”
“阿音,岂能对荀御史如此无礼。”荀欷也走过来,拉住她往旁带了两步,压低声音气急道,“你一个女郎,怎学得如此粗俗?”
难以想象,刚才他从亲妹口中听见那些骂人粗话时,如何崩溃。
他妹妹只是力气大些,性格豪爽些,气度威严些,但毕竟还是个女郎!
说这个,荀襄有点心虚,但对着亲哥,还是不由得嘴硬,“女郎又如何,怎么就说不得?军中都是如此!”
“好,此话是我不对,”被抓住漏洞的荀欷只好道歉一句,又连忙道,“可无论如何,你自幼学得诗礼,怎么能同那些粗汉一样说话?”
“凤卿率意旷达,直抒胸臆,忠而不失气节,以我之见,并无不妥。”正与荀彧一道看着半片诏令的荀攸回头道,“如今之境地,若连一句抱怨都无,未免太愚。”
荀欷一噎。
荀襄正要得意,一抬头见叔父荀彧蹙眉为难的神情,连忙收敛,“眼下,我们该怎么办?难道真还让这些人进叔父家门搜查?”说道此处她长眉一扬,“事已至此,我去叫上张绣出城,召集兵马入城。”
她一挥手,让手下去封闭里门,并将羽林兵绑缚起来。
“做什么?”荀彧皱眉道。
“天子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纵是死战,也强于束手就擒!”荀襄朗声道。
“这数千兵马一旦入城,长安必乱,袁绍待机而动,诸侯归向之心又去,天下更无安定之地,百姓丧于兵燹、饥寒无处安身,含光数年功业,就此毁于一旦。”荀彧平静望着她道。
荀襄愣在当场。
“可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荀欷上前焦急问。
“入内再说。”荀彧轻声道。
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盏中,荀祈将盏推向董承。
“此乃西域葡萄酒,还请董公品鉴。”
董承盯着酒浆片刻,忽然端起盏,一言不发将酒饮尽。
荀祈又为他斟了一盏。
董承如是连饮三盏,脸上这才渐渐恢复血色,将手重重一拍桌。
“荀氏欺人太甚了!”
荀祈耐心又为他斟上一盏。
“阿音年少又是女郎,一时激愤,说话失礼,我代她向董公致歉。”
“岂只失礼一句,”董承找回勇气和逻辑,冲他冷笑,“这是怨怼之语。”
“不至于,不至于,小女子不识礼数,不知轻重,含光为国征战,每受天子褒奖,又岂会说这样的话。”荀祈陪笑道。
“天使至门前,竟连他人都不得见,真是好厉害。”
荀祈唇角一抽,又为他倾一盏,“这不都是含光卧病不起嘛,实在并非有意。”
“不过靠着谄媚天子,掌了兵马,幸得天恩个,侥幸得了几分功劳,荀氏竟傲慢起来,连诏令都敢不受。”董承咬牙切齿,“今日种种我必回禀天子。”
荀祈一忍、再忍、对着董承那嫉妒的发红的眼睛,实在忍无可忍,摔了酒瓢,站起身怒道,“与董太后连宗入仕,奉承董卓为卫将军,敬献女儿入宫为羽林中郎将,至今寸功未见,凭你也配议论我家!”
突然变故,董承霎时一惊,目瞪口呆望向他。
“来人,缚了此人,压去荀太尉府。”荀祈一挥袖。
“董公莫非忘记,我也姓荀?”荀祈面无表情道,“难道董公以为,我会为君背弃族姓?我不过是想息事宁人,既然董公不愿,那就算了。”
望着董承挣扎着被拖走的身影,荀祈长吐出一口气,打开书架机关,从木匣中取出一张帛书,就着堂中烛火烧去。
这是司空杨彪的亲笔信,清早送来,称要请期为荀仹与杨氏女完婚在这种时候。
他们,难道真以为他傻吗?
“这不是天子诏令,系为伪造之作。”荀彧道。
“什么?”荀襄不由惊讶开口。
“印用错了。”荀彧低头看向捧在手中的文书,轻叹了一声,“这是天子下给诸侯国王诏书时用章。”
是取用之人不知,还是取用之人只能拿到这一枚?少府,到底还是轻忽了。
“就算未错,此也必非天子所下。”荀攸立即道。
荀彧与他相顾一眼,抿唇不语。
“的确,天子印一直在少府必是董承盗用印章!”荀欷惊喜道,“果然如此,天子如此信重叔父,又怎会下这等命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荀彧依旧端凝着那份帛书,神色沉重,“如此粗浅之计,如此粗浅之人,董公不过被人利用,与先前刺杀之计,似非一类,这执棋之人,果然高妙。”
“倒未听说,袁本初帐下,还有这等谋士。”荀攸缓缓道。
先前刺杀,看似复杂,实际上,不过是利用了袁氏累积的资源。
这一回的挑衅,看似简单,却做出一个僵局无论荀家如何应对,长安朝廷都会削弱。
此人可谓将长安各方势力看得极透。
荀襄张了张嘴,回头与兄长面面相觑,两脸茫然。
“汉中、河东俱不曾回信?”荀彧走近荀攸问。
荀攸摇头,“不曾。唯今之计,恐怕只有向王司徒求援。”
荀彧紧紧一抿唇,心底再次涌起堂弟那篇四民论。
可张鲁与段煨态度如此,又再有什么办法?
“我亲自去汉中求援,”他忽然下定决心,“再请贾文和前往河东安定段忠明。”

他这尚书令一走,尚书台岂不是群吏无首?
荀彧眉宇淡淡敛起,“朝政需得上公主持,不出旬日,王司徒必要加录尚书事,到时”
布履在廊下飞奔发出“铎铎”之声,闻之似朝这边来。
这时候在内院奔跑,必然是有重要消息。
荀彧止住话,回顾门口。
不出几息,灰衣短褐的侍童果然出现在门外,“女君让我来传信,方才,主公、荀太尉,忽然醒了!”
屋中四人俱立即起身。
“果真?”荀襄急问道。
侍童呼呼的喘着气,连连点头,“是,女君道,诸君若要探视,就请快些。”
水,都是水。
上方幽微的折射光线,迷离朦胧,如幻如雾。
意识,随着水波摇荡,一串一串细碎的气泡升腾,光影变幻。
隔着水幕,声音变得含混、破碎、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搅动得心境动摇。
在这种时候,挣扎变得格外的困难,入于无间当的至柔之物,严密得没有一丝缝隙,又不着一分力气,没有沉重的压力,激发得人反抗,也没有一点突破,带来希望,只有无孔不入的缠绵黏着,缓慢侵蚀。
唯有四周不时闪现出一些虚像,忽而提升一点精神。
饥饿倒毙的骸骨,利剑穿胸的兵卒,啼哭着活埋的婴孩,光身荒野咽气的行客,断头台上鲜血飞溅,城门坍塌陈尸在地,慨然赴死的文官,奄然榻上的儒生,马革裹尸的将军…
一闪而过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什么都未看清,然而这些模糊的影子,总在神思涣散之际,提醒着一句话。
甘心吗?
继之而来,
后悔吗?
可是非对错难辨,行路难,多歧路,身在山中,何以窥天门?
意识,不知漂流了几许,带着沉重的疲惫与莫名的不甘在艰难挣扎。
黑暗渐渐吞没了空间,黏腻的水气却不知不觉逐渐淡薄,虚影在黑暗中渐渐看不清。
最后一幅图像,只剩黑牢之中,仍然足以点燃火焰的明亮眼睛,那双眼睛渐渐淡去后,留下一点光芒闪烁的碎屑。
继而无名中,第二点碎屑微光亮起,第三点,第四…
黑暗中生成的碎屑,飞旋着在上方汇聚成闪着微芒的长斗形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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