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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消息自掩盖不住的,如今只能期望着,不过虚惊一场。
干脆利落的处理,震慑了一些试探观望的宵小之辈,车驾顺利出了宫门,进了太尉府。
及至入夜掌灯,消息已传入大小府邸,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清楚真相者不多,各种猜测却流传。
又有荀氏族中大小,俱赶会往太尉府邸,这倒是许多人看见的,于是猜测便往更坏,或者一些人以为的“更好”的方向去。
吕布这一日闲来无事,领了手下爱将往城外打猎,天幕四合方才回城中,一归家,也听得了消息。
“你怎未归?”
“我已嫁与将军,岂好夜中望那边去。”荀光白日听得消息时,原本立即要回去的,但想了一想,又留下来,她低着头娇声道,“况且,也不能不请示将军。”
向荀光问出这话的时候,吕布其实并没想什么,但听到这番回答,还是感到高兴。
这份高兴,一旁的夫人魏氏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然而毕竟消息太过惊人,吕布一时间也就不曾注意,由着侍卫卸了甲,抱着手在厅堂前转了两圈,也是想了一想,“你还是该回去看一看,至于天晚,也无妨,由家中车驾送你就是看看太尉究竟伤情如何,我亦想上门探望,不知可否方便。”
他搓着手,心里一句一句闪过在宴席间听到的话,表情变换轮回。
荀光依旧半垂着头,只用眼角偷觑了眼前着一对夫妻,眸光莹莹望向吕布,缓缓屈膝,轻应了一声,“喏。”

第234章 死丧之威
“……此一桩未伤及头部,身上擦撞外伤也不要紧,只久病虚劳,肺痈破溃,我已用针,暂时阻闭半侧肺窍,以免脓血蔓延,现下开两剂药先试试”
张机按着脉,慢慢思忖着道。
荀彧细听了,命人铺陈笔墨。
“哼。”
冷不防华佗一旁嗤笑一声,“且不说现在药石难进,针封不过权宜,拖延时日,一但流毒膏肓,即当喘嗽而绝,这话你还当先说为好,免得他家准备不及。”
“仲景兄,果如元华先生所言?”荀悦一边绕过屏风,一边脱去雪水沾湿的雪青外氅,快步进来。
他今日恰未去太学,在家中查问族中少年学业,陡然听得消息,便匆匆赶来,相随的自还有一群留守家宅的族人,都被拦在厅堂。
榻上青年面色苍白,眉心不时蹙动,呼吸声弱,坦露上半身扎着刺目的银针,苍白的皮肤衬着许多青紫伤痕。
“不用多礼。”荀悦向长揖的荀彧摆摆手,来到榻边,搓了搓手,到底还觉冰凉,便未伸过去,“怎忽至如此?宗实传信,道刺客并未得手啊!”
张机拱拱手,向他露出一个无奈苦笑,“非是刺客,是幼弟肺痈痼疾,素来劳伤,不得痊愈,渐沉疴至此。”他叹了一口气,“惭愧,也是在下术业不精。”
他心存怜悯,措辞委婉,这一句,便算认可了华佗所言。
荀悦闻言,露出悲戚之色,“竟全无办法?”
“老夫三年前就说过,这般肺痈之疾,需破开胸腹,割去腐肉,洗涤脓血方可痊愈,拖延至此,除此外君家决计再寻不着他法,就此施为,也当趁早,如今也只剩一二分生机,再耽搁两日,老夫也无法。”华佗抄着手道,“不过,设若照这温吞治法吊命嘛,倒有望备齐棺椁等物,与他享用。”
若说治病,他早知道华佗大名,却不知竟是这等办法。
开膛破腹,何如桀纣酷刑传下来?
“不知元华先生,可是曾治过与含光一般的病患?”荀悦犹犹豫豫问。
这一刀下去,还能有命在?
“倒也不曾,若他这般,大多都等不到老夫。”华佗道。
又道,“现下老夫也无把握,需剖开验看后才知。”
纵使荀悦涵养深厚,此时也只想暴起打人。
正这时,仆从传报,天子遣光禄大夫慰问,一道还来了两名巫医。
于是荀彧起身迎接天使,荀悦继续留寝室中看守,将那血淋淋的话题搁置下,且暂闭目塞听,自欺欺人一时。
然,事情哪如他愿,厅堂里听不清寝室内声音,久不得消息,纷纷扰扰起来。
族中但凡有些才干的子弟,年岁一到或入太学,或考为官吏,都有各自忙碌,留下在家不是老弱,就是有些不堪之辈,虽荀氏族规甚严,往日却也常受接济,同族情谊不多,各自心思却不少。
荀忱只将消息告诉荀悦,原也不清不楚,这些人得的更是几手消息,各个不同,在堂中议论起来。
一时,榻上的病人也似被惊动了,忽而皱皱眉头,仰首张口,颈背反折,双手紧握,颈侧青筋凸起,喘息抽搐。
“含光、含光、阿善……”荀悦一吓,连连颤着声,抓住堂弟的手呼唤。
张机拿起针,顿了一顿,也不敢用,转拿起砭石,只刮向膻中穴。
“我来!”华佗却挤过去,抓起空余的那只手,用力掰开,操起案上针刀,一刀切进那无名指尖,顿时飚出一道血线。
饶是昏迷之中,荀柔疼得仰首口申吟哀唤出声。
华佗却嫌不足,又是一刀切进食指。
荀悦站开一旁,不忍的别开眼。
那哀声不高,带着气声,却是喊都喊不出声,更让人听得心痛,他又焦急又担忧又恼恨又没办法,心中正焦灼,偏堂中碎杂声音,竟更喧嚣,甚有人高声打探。
“肃静!”
他在族中向来有些积威,这厉声一喝,暂时到将众人镇住。
又有荀缉几人赶来,族中长辈,荀氏八龙如今仅剩的幼慈公荀敷,也乘舆到了。
众人一聚即知了病情,或道再择名医,或称张榜求贤,只议论一会儿,都渐渐不说了。
榻上的病人,痉挛却渐止住,只口中胡乱低声唤人,一时“父亲”、“大人”,一时“阿姊”、“阿兄”,口唇间都是血沫。
雨雪不知何时已停,天色未见放晴,仍然阴沉,风更添了寒意,越发沁人。
外间,天子所赐的巫医摇着铃鼓做张做势,遣来问询的御史大夫,被敷衍了离去,一连太尉府中群吏,都请归家。
屋中人多气杂,小一辈被打发出去,这唯一好处,先前闹三闹四的人,都躲到角落,不敢再言语,屋内便更显寂静,连各人呼吸声都能得听见。
丝枕新换一方,荀柔奄奄的昏睡着,唇畔犹沾着血迹,额前头顶上,又添了几根银针,两边手臂软软耷下,指尖血染了褥席,斑斑点点如红梅花。
“文若。”荀悦却似忍不得这寂静,似自言般低语向身边人道,“刚才我忽然想,若含光、若一旦不测,我竟惶恐无措,不知所以……如此才查觉,含光数年来,躬行无私,栉风沐雨,夙兴夜寐,我竟不曾体谅,只求全责备……
“含光禁太学上书议政,是不愿太学生空言误国,我未尝不知,心中仍有怨言,只思忖自己才华不伸……他在太学开设杂学,想太学生专研工匠农耕之类务实之用,我虽请了杂科博士,为自己士林声誉,也并不用心经营……”
“从前颍川时,兄弟共坐议论,都道若得机遇,定要将胸中才华一尽施展,要安定天下,匡扶社稷,到今日方醒,这话何其自大,非只超拔之才,更要奋勇坚毅之志,其中惊险危急之处,更不使外人得知……”
“耽于名利,畏于艰难,甚至……甚或爱惜性命,都不可得,如此一看,这满长安城中,衮衮诸公,再有何人……”
他径自惭愧后悔,未注意荀彧比往日沉默。
数声脚步踏踏,不曾在门前停歇去履,竟自进来,转眼就穿过厅堂,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荀采衣裳带着泥水痕迹,身后跟着荀欷兄妹二人,荀忱只追在后面,竟追赶不上他们,落在后面,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槛。
一入内,荀采眼神匆匆一扫,眉宇顿时低沉了半分,唇角一抿,只还稳得住,屈膝四方行了礼,这才拾了一方空席,在离榻一步外跪坐下来,询问情况。
刺客情状未明,也再说不了什么,荀悦只将两位医者所言复述一遍。
“如此更复何言?”却没想到,荀采听完竟神色平平,只起身来到华佗面前,深敛一揖,“但请先生勉力而为,若终不能治,家中绝无怨尤。”
“阿蕙!”“阿姑!”
众人一齐唤来。
“阿蕙,不如再寻几位名医来看看罢?”荀敷扶杖劝道。
两位医者之言,其实都听得明白,但人总怀侥幸,只想拖延着望见转机,况谁愿见他身躯被那样残害?
“既再无办法,又何必再等?”荀采沉声道,“我知道,叔伯兄弟们原同阿弟亲近,情谊难舍,然如今已与命数相关,迟早无甚差别便只当我这阿姊狠心。”
她话说到这般地步,众人也非不知情理,俱垂首默默无言。
如此无需再择吉日,华佗当即口述所需诸物、药材等,各样准备如此。
又请问荀彧,不知他是否还有当初在雒阳时,拿出来的那样人参。
“那人参出自辽东,如今中原所用人参多出上党,连宫中亦无此等灵药,若还能得一枝半枝不拘,老夫更有把握些。”
荀彧微微一愣,敛目摇头。
“也罢。”
华佗点点头,也不再提,却不知诸荀被他这二字,更说得心情忐忑,只想退步放弃。
“此术凶险难料,我且施为,令他清醒片时,诸位亲友若有什么话相嘱托,稍候便尽说罢。”终得了施术之机会,华佗这会儿倒体贴起来。
“好了!”
听到这一声,荀柔缓缓睁开眼睛。
何时恢复的知觉,他也说不出,只是在此之前,已并非全然昏懵,耳边也听得声响,身上也感觉疼痛,隐约也能感到光线,脑中一时沉一时浮,想了许多,只是想说话,说不出,想动,也使不动,飘荡轻灵的魂魄,被关在这重浊的躯壳之内,与世隔绝。
华佗那几针,微微刺痛,却果真见效,虽仍就操使得费力,竟真让他将眼睛撑开。
睁了眼,反不如先前心中观照得清晰,光线晦暗,重重的人影,看不分明。
只心中,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明。
“公达。”
“公达还在宫中,”荀悦跪坐在榻边,连忙道,“马上就唤他回来。”
荀柔默了一默,缓缓伸手,抬眼往众人中分辨,“阿姊。”
“我在。”荀采上前握住他的手。
“我若去,家中不必守丧,阿姊,将阿音嫁了张绣,亦自嫁……与那贾文和吧。”
纵使心中不愿,他也明白,如若他死了,姐姐嫁给贾诩,才能安全。
“阿叔!”
“好,你放心。”
“家中钱帛,只留二万钱作你们嫁妆,笔砚赠给云娘,作为补偿,我为兄长,实不曾有教养之德,余者,俱奉献国库。”
钱不过身外之物,清空了才不招人惦记。
“好。”
“含光,你可要立一个嗣子?”荀敷问道。
荀柔摇摇头,又问,“公达,还未来吗?”
荀悦虽心中伤怀,却不由得回望身侧荀彧。
“已遣人催促。”荀彧温声道。
“也罢……文若,若公达来,让他即刻请……中山靖王之后,平原郡守刘备,刘玄德入京,主持朝政。”
“谁?”“这是何人啊?”
众人忍不住议论出声。
“唯。”荀彧点头。
“玄德,宽仁守义,知人善任,意志坚韧,英雄之辈,如今故在下也,我有心施恩,诸君用心辅佐,可保全我族,亦保全百姓。”
众人还在争辩,荀柔只觉渐渐口舌沉重,眼前昏暗,忙抓住身旁的姐姐,“阿姊”
“不可。”
荀攸大步走进屋来。
“……公达?”
“叔父此言,我以为不可。”荀攸单膝跪在床头,“纵使刘玄德天纵之才,忽而入京,莫不说朝上公卿,族中何人能服?无信、无威,凭何以号令?长安城中,公卿百官,名门望族,权势相交,各自结党,刘玄德一无家声,二无名望,三无功绩,四无兵马,纵使我与文若,俱俯首效力,难道王司徒、杨司空亦能任他侧席同列吗?”
“至于其外,就是凤卿与休若,听他调遣,段公明,贾文和,吕奉先、张公祺之辈,又如何?”
荀柔翕了翕唇,竟无以对。
“……可……”
若他应此劫,除了刘备,他家比史上荀氏更兴盛煊赫,如何能避免将来君主忌讳?而除了刘备,天下英雄,哪个眼中存有寻常百姓?
“何况,叔父果然甘心么?”
荀攸一双幽深黑瞳,深深的望向他。

第235章 兄弟既翕
“……还有一件要事,托付公达,若今日我一旦而去,书房之内,凡柜、屉、箱、箧,除陈书之外,无论草创策论、摘录书议、散篇短句,无论大小,你亲身搜寻集齐,一并焚毁,万勿留下片纸之言,切记切记。”
荀柔到底没有回答荀攸之问。
“其余……族中年轻一辈,并无高官显爵,不过循吏而已,到也无妨,你与文若……公达你向来有成算,我便不来卖弄,只文若……唉……文若求善求全,若遇强主,难免……玉碎成仁,若如此……你且照顾些阿薇并嫂夫人吧……”
“你方才怎么那样说话!”
荀攸刚转出内室,就被堂兄一把拉到角落,“你可未见,荀仲豫、荀文若两人方才的神色。”
荀攸展眼望向堂中,人已经少了一半,他也不理众人目光,捡了一席在角落坐下,“二人都是君子,哪有什么神色,兄长当看错了。”
“太尉刚才又嘱咐你什么话?”荀祈又问。
荀攸看了他一眼,垂眸淡淡道,“太尉之意,令我族退身一步,以为保全。”
“什么?要你辞官?”荀祈大吃一惊,惊动众人,他又连忙压低声音,“那阿平呢,阿仹呢?也辞官吗?还有凤卿、休若,族中岂会答应?”
荀攸不答。
“哪到这般地步?你不曾答应吧?”见他不答,荀祈却相信了,连忙低声追问,“你果然答应了?”
“兄长也要在此等候?元华先生之意,恐怕要等四五个时辰。”
荀祈连声惋惜,“太尉糊涂啊,哪就到这样地步……虎符不与你,也当传与阿稷,凤卿掌着五万兵马,陇右又有休若,有什么可担忧……竟连分产也不与阿稷一分,更勿论同族兄弟,一分布与,尽给他家养女,这可真是……”
他唤着荀襄凤卿,却叫荀欷乳名,自己却还未察觉问题。
荀攸抬头,“阿兄,今日刺客有虎贲节从,行刺所用,有玉具剑、**。”
“玉、玉具剑!”荀祈悚然变色,“那不是御用之物么?**亦是宫中禁物啊。难道天子天子不会如此吧,无论如何,天下未定,诸侯割据,谁能代荀含光,就算鸟尽弓藏,也不该此时……不是,你诈我!”一路分析到此,见荀攸仍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荀祈反应过来,扪胸喘了两口气,“必然不是天子。”
“不是天子,竟能在宫中如此布置,你都不曾一丝察觉?”有了最坏选项垫底,又吃了这一诈,他也算冷静下来。
“正是。”荀攸颔首。
“此人竟隐藏如此之深!”荀祈皱紧眉,“那这府中”
荀攸摇摇头。
于是,荀祈叹了口气。
一朝天子一朝臣,换到臣子,就是一根顶梁一族显贵。
虽刚才说不至于,但他毕竟读过史记,那些世家起落,也是知道。
方才见到荀柔那样,他也非毫无触动,现在察觉本族权势并非想象那样显赫,竟也危机四伏,先前仰羡名利富贵之心,也灰了一半。
平心而论,这几年日子,过得比在颍川顺心,纵无富贵,逢年过节,荀柔都给族中各家送去厚礼,但有贫弱,也都尽心救济。
荀祈静心琢磨了一会儿,又向荀攸道,“你看,我将阿丰唤回来,让他与杨氏尽快成亲,如何?也好过我族孤立无援……算了……也太远了,”他很快又推翻自己想法,“留在关外也好,说不定……我们都奔出关去……如此,益州也是不错去处……”
他自在一旁纠结,荀攸便总算得了安宁,自坐一旁,沉思静想。
外间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雪,病人抬去别室施治,虽隔不远也听不见动静,生死都不知,众人各自无言,唯静坐等待。
到申时,荀采起身,安排了府中饭食并灯火。
厨中今日不曾准备齐全,少不得尽力奉承,虽仍然简陋,但此时谁又有心饮食,不过食不知味,随意取用些而已。
少倾,食毕,复又各自安静一处。
又过了一会儿,侍从来报,长平侯夫人荀氏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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