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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门庭(青山见晓)


待到归帐,却过子时。
是时,万籁俱寂,月色温柔。
荀柔自取了一坛酒,独自遥祭。

一个在雒阳东,兖州山阳郡。
高平名门郗氏,在东晋时连续两代嫁给大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并留下一个成语“东床快婿”。
而位于凉州安定的高平,更了不得,史书写:【高平】有第一城。
第一城就是第一城,没有前缀,没有后接。
穿过绵长的,无人的,崎岖险拔的六盘山脉,无人驻守的萧关破败荒颓。
荀柔一面惋惜,一面庆幸,萧关之建,虽为防御匈奴,沿途收拢了些依城墙而居,采野果而食的散落百姓。
而过了萧关,在缓缓向前向上跋涉,便到了高平。
兵临城下,荀柔挥挥手,让人将路上埋伏袭击他们的氐王首领提上来。
被当良贾五花大绑提上来的氐王首领,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千万”。
“千万”只是汉语直译,在本民族话里,意思大约和“王权富贵”、“荣耀王者”差不多。
这位千万首领选择埋伏之地,未选择萧关,却在萧关后的瓦亭峡口,两面山峰虽不陡峭,却颇生长些野桃花树,正是花色绚烂,落英缤纷时节,乱花迷人眼,遮挡了耳目。
是时,大军正穿峡而过,一群披发左衽拿着武器的蛮人,突然从树林里冲出来,荀柔还以为是附近山上生活的野人下来打劫。
当时,的确给无甚准备的汉军造成了一点慌乱。
不过,慌乱并没有多久。
虽然精锐悍勇的汉军英姿,有小半世纪没在对异族的战场上出现了,但是,看看他手下这几个大将,想想这群兵力的来源和一年多的精心训练培养,以及,实际上,中原地区在这个时间点,军事、科技发展都远远甩下周边的少数民族。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卒并没有在第一轮冲杀中损失,于是很快在将校指挥下稳住了阵脚。
然后野战中轻易反手将对方修理一顿,也就并没有什么奇怪了。
荀柔当时也只是感叹这个野人群落,比之前遇见的人多,武器也好,直到听出他们说的是氐族语言,披着灰蓬蓬羊皮,戴着大金耳环、大金腰带,挂空挡的年轻氐族首领,大声叫嚷,然后被当良贾认出他随父经商,如何不认得这位高平第一大部落的首领。
这位首领的装束,让荀柔第一时间想的是,今岁三月的天气,的确已经热起来了。
早晚温差,确实有点大。
穿着后现代的首领千万,带领同来的族人,很麻利的降了。
在分得食物后,更主动表示愿为先锋攻打第一城。
荀柔没应也没拒绝,只将这个心思活络的氐族首领与其部众分开,随身携带。
于是,他很快知晓第一城中的情况。
城中不止一个氐、羌部落,大多都将城池当做冬日避难所,春回后有一些出去牧羊,就离开了,剩下一些,却是想在此处落地生根的。
千万所统部落原来是最大的,但其父老氐王去年去世,千万接手父亲的势力,其他几家就有些不服。
千万既是年轻气盛,也是急于证明自己,才会被其他部落首领一挤兑,就带着忠心的族人亲自出来设伏。
然后,就被擒住了。
“只要给俺烧当小王一样的兵器,太尉让俺向东,俺就不向西。”后现代青年似乎相当看得开。
两日过后,大军行至第一城下。
高平的第一城。
地如其名,位高且平坦,如同盘古巨斧,一把将天柱削去后遗留下平滑的柱基。
此时,和未来的黄土荒原完全不同。
站在地缘之边,周围沟壑起伏覆盖着厚厚的苍翠草甸,面前是一片广袤牧草平原,头顶是湛蓝无际的天空,和盘旋的鹰隼。
从青藏高原雪山上浩荡而来的风,沿路几乎没有阻挡,不似东北风势的尖锐凌厉,气势磅礴、厚重却从容,拂过丰美的牧草,摇曳鲜艳的花枝。
野旷天苍,风吹草低。
这样天赐的宝藏,果然惹得人都觊觎一眼。
按照惯例,吕布拍马当先,手持兵器,先对着墙头叫嚣一番,步骤如下:
一是和谐商量。
大汉军队西征,路过本城,欲在此停驻,现在开门,让大军休息一二,采买粮草,交换货物,大家都有好处。
这时候开门,还是大汉好臣民。
不过城上人影攒动,却并无响应,等了一刻钟,便进行第二步,威慑。
大军西来,以讨不臣,兵精马壮,百战百胜,城中若知轻重,速速降来,可保妻子,若动刀兵……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
这时候,千万被绑得凄惨的拎上来,推到阵前,赤条条一身白肉,嘶声竭力现身说法。
卖力到如此地步,有点出乎荀柔意料。
这回城上也有反应了。
只见登时射下一阵箭雨石雹乱射,千万一顿逃跑,总算被随同吕布叫阵的骑兵捞了回来。
城墙上这时候才站出了几个中老年汉子,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各个金耳环、金项链、金腰带、金戒指,闪亮登场,哗啦啦一顿乱骂。
荀柔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也不重要了,对方行动已经充分了态度。
既然对方不准备原地投降,他便让张辽上前,做最后正义宣言。
然后,完事开打?
不急,荀柔先围了城池,再跟着千万,把高平几处耕作的粟田看管了。
“他干啥”
“那田!”
城墙上的几个头领看着,都赤红了眼。
“说不定那是汉人的阴谋。”一个首领想了想,颇有见地道,“想骗开城门。”
“那俺们怎么办?”没人想出去送死,他们自己一部可没那么多人。
“他难道能围到秋天?”一个首领提出新思路。
“就是,他总不是想将俺们饿死,开门吧。”又一人道。
剩下几个首领顿时怒瞪乌鸦嘴。
然而接下来的对面布置,却让几个首领各自心惊。
吕布、高顺、张辽、荀衍四将,各领本部兵马,驻守一门,不许城中出入,每日轮流叫战休息。
荀柔自己则每日带着余下兵卒,以及千万等熟悉地形之人,往附近山岭狩猎,逮着猎物幼崽,便圈在寨里先养起来。
六盘山脉崎岖,运输难行,后勤运输压力实在太大,更何况,高平地广人稀,草场丰美,打猎蓄养,在从周围山岭中找一些来,都已经够吃。
城中既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又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又没什么忠义之道,占据城池不过是为了利益,羌、氐习性游牧,没有屯粮,果然封在城中一两个月,还有什么解不开?
若是忍不住冲出来,几个大将都不是吃素的,若是忍住了,那就是温水煮青蛙,两个月后,差不多该熟了。
既节约人力,又节约物力。
何乐而不为?
况且,荀柔越四处走动,越觉得这里好,土地平坦,位置也合适,围养些牛、羊、兔子之类牲畜,建立生态农业,此处土地状况也与凉州许多地方相似,可以开试验田,植种试验后,再在凉州推广。
长安时时来信,情况比他担忧情况好许多,雨水虽比往年稀少,天气格外炎热,却因先做足了准备,还未到大旱的地步。
固然减产已成定局,但仓中尚有囤积,还能从益州、荆州两地购买,不会造成大规模灾害。
就是,至开春以来,已亡了光禄卿种拂、前司徒丁宫、前太尉赵谦几位老臣,显现出凶年的非凡威力。
如此,荀柔更加从容,轻松取了高平之后,并不急着回转,而将目光转向了西面。
马氏出现在元月灯会,让他产生了一些莫名期望。
毕竟历史证明,马腾并没有割据一方,占地为王的野心。
同时,他在陇右用兵许久,也不见金城方面的动作,也增长了他对某种判断的信心。
如今,他实在忍不住试探一下。
当然,不是直接挥师金城,正面怼上去,而是用兵其南的陇西郡。
先前,担心触动马、韩,他只让阿音小心取道陇西南面,南下武都。
但实际上,早在五年前,天下大乱时,陇西人宗建,与马、韩结盟后,就在陇西枹罕,自上尊号“河首平汉王”。
只是王国太小,位处边疆,且临近金城郡不过百里,从战略讲,攻打此地没有太大意义,荀柔一直对他置之不理,但现在既然有政治意义,那当然又情况不同了。
有这一层剿逆在,行动也顺理成章。
“文若阿叔,你请看一看!”漆制的木匣中放着一秆青麦穗,此时却还未胞浆,只是及其细小一枝,而更遗憾的是,以眼下之情,这支麦穗,大概永远也长不成了。
细弱的青穗,已残破,上面覆着些许黑色小点上下移动,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都是虫。
已入五月,天气本已极炎热,荀欷单膝跪地,神色紧张,单衣也尽湿了肩背,满头汗水浸透鬓角,更顺着冠缨不断往下淌。
“这是姑母在城外恤孤寺旁田野中偶然发现的,这是蝗虫!姑母去族中田地看过,倒是还没有,但让我出去在城外看,许多田中都有如这般小虫了!”
他顾不及擦汗,“蝗虫田间并非全然没有,但往年从未如此密集,姑母十分担忧会有蝗灾!”
荀彧小心执起枝条,凑近细看那些小虫,眉心渐渐蹙紧。
[光熹五年,二月,兖州牧曹操与袁绍战于馆陶,袁绍败绩,光禄卿种拂薨。
夏四月,太尉荀柔下高平第一城,平安定。
五月,太尉讨陇西贼宗建,屠枹罕,还师关中。
六月,丁丑,关中地震;戊寅,又震。乙巳晦,日有食之,帝避正殿,寝兵,不听事五日。大蝗。][1]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后汉书。孝献帝纪第九》都是历史上真是灾害,汉末三国这段时间,各种自然灾害简直可怕,再加上瘟疫,简直可怕。

第221章 西平陇右
光熹五年五月中的一个夜晚,建立了五年的枹罕王城,正在遭遇它灭顶的大火。
是夜无月,炎风如浪,黑云翻滚。
浓烟滚滚之中,光焰如金蛇狂舞,,滔滔红焰灼亮了天空。
宫殿栋宇摧折之声、鸡犬声、牛马声、大人小儿的哭声、惨叫声、哀嚎声、呼救声,隐在烟雾火焰里,若隐若现,如同幽冥鬼域。
坚固的城门,早已被打开,蒙头冲出火场的人们,被守株待兔的兵卒抓获。
衣着绫罗丝绸、身材肥胖,或皮肤鲜洁的男子,都被揪到一边,但有反抗当场格杀,飞溅的鲜血,在暗红的夜晚,并不显眼。
荀柔没有理会这些“贵人”的哀嚎求饶,只迎着灼得眉鬓焦枯的热浪,望向城池。
听着哀嚎,想起《三国演义》孔明火烧藤甲兵时那句话:吾虽有功于社稷,必损寿矣。
这究竟算是战争艺术吗?
将灯会剩余的材料做成孔明灯,利用风向与远射劲弩,难以扑灭的油脂火焰,被送入难以翻越的坚实城墙。
然后就是等待。
一切都很顺利,夜半,城中都睡去,滚热的夏风也如期而至,飞快的将火势催得盛大壮丽。
数百个火焰,在寂静的夜晚点燃了城池,坚固的城门自己从内打开。
枹罕王庭,居住着河首平汉王宗建,他的后宫以及百官僚属,同样,还居住着数千平民和奴隶。
这些人,有多少能从大火中逃生……
他原本想用似高平围攻的办法,但从长安快马送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迅速结束这里的战局。蝗灾、地震。
在二千年后,人们提起还会发自内心震颤。
但就在这一刻,耳边不断传来的哀嚎与惨叫,却让这个不得已,又仿佛是一个借口。
当走到如今这一步,是非、黑白、对错,哪有简单的,但谁都可以不必分辨,他却必须要算得分明。
有些无辜的人,确确实实被他牺牲了。
“叔祖?”
荀仹轻唤,荀柔回过神来,看见面前跪了一个士兵。
“启禀太尉,张将军抓到逆贼宗建了!”兵卒跪倒在前,扬起头脸上被汗水和火灰掩盖了五官,却难掩眼中的激动与兴奋。
“好!辛苦了!”荀柔振作精神。
抓住了宗建,今日这一战便已胜了大半!
“你去准备我的行李,”他向荀仹道,“明日我就要启程回长安,天亮之前,诸般器什你要备齐。”
荀仹惊诧,“这?”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尚未结束战场,“这般仓促?”
“余事我自有安排,你只去准备就是。”荀柔没与他分说。
关中灾异的消息,尚未传至陇右,他也只准备密信告诉袁涣,让他防范,不想引起恐慌。
“……唯。”荀仹带着疑惑领命而去。
“又要辛苦典叔。”荀柔转身,看向沉默护卫在身后的典韦。
“太尉放心,老典何曾误事。”典韦醇厚一笑,也不多问,“一会儿回营,俺便去点选四什精兵,再亲自选好车马。”
“太尉!”
张辽远远下了马,大步走到荀柔面前,将头盔摘下,单膝跪地,拱手而拜。
“臣不辱使命,逆王宗建,及其十二子并在!余者后宫公主、妃嫔、阉宦,亦已被羁押!”
他身后,几个士卒将一个五花大绑,穿着单绫衣,头发散乱,满脸煤灰的男人推到地下。
“饶命!太尉饶命!”
宗建费力的抬头,扬起上半身,仓皇的哀求曾被他轻视的年轻太尉。
竟还有阉人……真是……荀柔摇摇头,却不准备与他纠缠,“宗氏众逆,其所任之百官…并阉官,一并枭首。宗建首级留下,传回京城,其余就地烧化掩埋。”
“是!”
张辽得令,起身待走。
“等一等。”荀柔却唤住他。
“明日我便要还归长安,欲留张将军守魏西郡,将军以为如何?”
张辽小惊诧一下,却什么也没询问,再次单膝跪地,“末将自当领命。”
“我拜君为魏西郡太守,再以…”荀柔想了想随行众吏,及近来表现,在荀缉与曹昂之间犹豫了一瞬,“再以曹子修为主簿,佐君内政。”
张辽性情谨慎稳重。
魏西郡,眼下,既要用张辽军事才能,就不能再留一个荀氏子弟,拘了他的手脚。
曹昂仔细,又有仁爱之德,历练也有时候了,管理一郡内政当没什么问题。
“领命。”这一声比刚才干脆一倍。
“有位贤人说过,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魏西郡三面受敌,枹罕毗邻金城郡,若能守,则守,不能守,可退守汉阳牧苑。”这是底线。
张辽惊讶的抬头。
“只是需固护百姓。”
除了马、韩,还有漂移的胡族部落,魏西郡情况难料,需要精通军略之人,才能料定形势,所以他选择了张辽。
“若是金城派遣使者来,可以客气些招待。”
荀柔想了想补充了这一句。
荀襄依旧留下,继续攻略武都郡,荀衍代他整理战场,再统领军队徐徐返回,徐庶调往安定为主簿,“辅佐”杨秋,将北地二县,先置安定郡下管理。
下在汉阳基层的群吏,挑拣新旧好坏,出身情况,荤素搭配着,列下三分之一,被重新召回太尉府下。
荀柔行程途中列下名录,到汉阳正好分发,却也不等众人集合,只仔细叮嘱袁涣小心蝗灾,便取水路,坐船顺流直下长安。
虽说有旱情,但毕竟是渭水,顺流而下,三日便至。
荀彧已在水边等候,肃肃然长揖一礼。
“阿兄,不必多礼。”荀柔搭了侍卫的手跳上岸。
近前才见,堂兄如温玉一般容颜却有些憔悴,眼下微青,眼中泛红,带着沉重的疲惫之色。
“阿兄辛苦。”他忍不住握住兄长的手。
这段时日天灾不断,居中主持的荀彧,不知熬了多少日夜。
荀彧摇摇头,“太尉得胜还朝,天子原要出城郊迎,只是突然灾祸迭起,陛下去了太庙斋戒,命臣来迎接太尉,并诏太尉明日前往觐见。”
“灾情如何?”荀柔坐了几日船,如今还觉得有些晃悠,实在不想作表面功夫,直接绕过天子。
荀彧心下有些不赞同他轻慢天子,却在他苍白的面色下,什么也没多说。
“长安连续两日地震,建章宫、明光宫、北宫均有宫室倒塌,永巷内倒塌数十间,至于民间,除长安外、京兆霸陵,左冯翊高陵,右扶风长陵、安陵、槐里皆报有屋舍倒塌,百姓死伤,虽已敦促各地尽力救治,但……”荀彧摇摇头。
荀柔吐出一口气,“蝗灾呢?”
“蝗灾似发自长安,已传数县,又有河内、雒阳亦闻厉害,已传到河东,本来已该刈麦,却遭此灾,虽已下令各地抢收,可也不知能收得多少。”荀彧担忧的蹙紧眉头,引荀柔上了轺车,“陛下欲亲往白马寺行祈禳之礼、朝中在议大赦天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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