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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恩不负(卧底猫)


侯跃身形一晃,稳住步子抬起头,正对上一个红衣女子愠怒的目光。
他听见了楼下的议论,见知韫警惕地朝自己打量,不安地解释:“无意冒犯姑娘,我实在是有急事要寻人……”
知韫哼了声,不急不徐地走到楼阶前,俯视着他:“这一层雅间里皆是贵客。你要寻什么人?”
侯跃急得快要冒汗。他实在是耽误不得时间,方才向楼中宾客描述了卫听澜几人的装束,顺着指点才往楼上来。这拦路的女子盛装华服,看着身份不简单,强闯恐怕要惹出麻烦。
他直觉此时报出卫小郎君的名字不妥,嗫嚅了几下,按住隐约抽痛的良心,忽然仰头高喊:“谢世子!谢世子在何处!”
知韫:“……”
啧,那小呆瓜还是个替罪的小倒霉蛋。
雅间的门很快从内而开,谢幼旻狐疑地探出脑袋:“谁叫我?”
知韫后撤一步,回过头似笑非笑地望向他。岳潭端稳托盘,低眉顺眼地站在她身后没作声。
谢幼旻看着这场面喉间一哽,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卫听澜听出了侯跃的声音,也探身出来向外看。
侯跃一眼望见他,顾不得旁的,几步跃上了楼,匆匆向他行去:“小郎君,出事了!”
尽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祝予怀走到他们身后时,还是听清了一句:“……高将军坠崖了!”
祝予怀心中骤然一沉,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侯跃没避着他,着急地加快语速:“小郎君出府后不久,便有身份不明的人往门房递了消息,说高将军他们行到图南山一带时,马匹突然失控,拖着方先生的马车冲下了悬崖!高将军与方先生当时都在车上,事发突然,将士们没、没来得及……”
卫听澜死盯着他,又回想起图南山中的那个雪夜,他眼睁睁看着冷箭穿透高邈的肩膀,却什么也做不了。
难道高邈死在图南山的命运,无法改变吗?
他的呼吸难以遏制地急促起来,推开侯跃,抬步就要往外去。
“小郎君!”侯跃用力抓住了他,“且听我说完,训哥一接着消息就赶去了,走前托我传话,此事有疑,未明了之前,您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即便、即便消息是真的……”
他顿了下,不觉红了眼:“高将军与方先生吉人自有天象,定不会有事的。”
卫听澜身形颤了下,周身冷得像结了层寒冰,攥着门框的手用力收紧,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幼旻离他最近,惊惶地望着他手下隐现裂痕的雕花门框:“卫二你你你……你可别发疯啊!”
祝予怀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看见卫听澜的手用力到发白,忙从后拉了拉他的衣袖:“濯青,消息是真是假尚且未知,你先冷静。”
谢幼旻忙跟着应和:“就是就是!那么大的事,禁卫怎么可能没动静?八成是假的!”
卫听澜没有抬头,只艰难地哑声道:“我知道。”
祝予怀见他理智尚存,便又轻声劝:“门口不便说话,不如先请人进来。”
卫听澜勉强定神,点了下头,示意侯跃先进屋。
他看了眼立在远处的知韫,不欲在此时节外生枝,索性道:“世子既然倾慕那位姑娘,不如去与她谈谈心。”
谢幼旻惊慌失措:“啊?啥?你等会儿——”
门“哐”的一声在他眼前无情地合上。
祝予怀也知道此事不便牵扯上寿宁侯府,只是心下想想,还是不大放心:“幼旻一人怕是周旋不来。”
谢幼旻正在门口抓耳挠腮,忽见易鸣面无表情地开了门,伸手把他往边上一扒拉,自己也走了出来。
关门声在两人背后响起,谢幼旻面露同情:“你也被赶出来了?”
易鸣被这“也”字噎了下,心说我可不是来和姑娘谈心的。
“公子让我来守门。”
得想办法把那劳什子的花魁快些打发走。
谢幼旻身后,知韫已莲步轻动向这边走来,易鸣冷静地看了一眼,伸手把谢幼旻拨了个面:“外面的天地更广阔,世子,勇敢去吧,这儿有我。”
谢幼旻惊恐:“啊,啊?你在说些什么啊??”
屋内只剩下祝予怀、卫听澜与侯跃三人。
侯跃不再顾忌,迅速从衣襟里摸出枚纸条递上:“今日郎君离府后,有人往门房送了枚蜡丸。徐伯说那人黑衣遮面,只匆匆说了句‘阳羽营急报’便走了。蜡丸中封着的便是这信笺。”
“阳羽营?”卫听澜接来扫了一眼,上头的只言片语与侯跃说得大差不差,字迹潦草,没有署名。
他翻开覆去看了几遍,皱紧了眉。
阳羽营有要紧情报应当先递进宫里,按照明安帝的作风,大约会拖延些时间,润色好说辞再安排宫中禁卫转告给他。
高凭鹗与他不过一面之缘,阳羽营怎敢越过皇帝擅作主张,直接将信递到他府上?
祝予怀也觉得不对:“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捏造假消息,想诱你出城查探?”
卫听澜算了算时间,若无意外,高邈现下应当快要越过图南山,继续往西北去。
他即便现在就出城,纵马狂追也得费些时间才能追上,若是因为心急闹大了动静,惊动了皇帝,恐怕还要以为他潜逃了。
侯跃想起刺杀案,紧张起来:“小郎君万不可孤身出城。刺客的事还没查明白,这万一是他们冒充阳羽营递的假消息,那就极有可能在途中设伏,故技重施。”
卫听澜也想到了这一点。
瓦丹细作想要挑拨澧京与朔西岌岌可危的关系,若他真被这消息引出城,就算不死在刺杀中,身为景卫名义上的统领无诏出城,也势必会犯了皇帝的忌讳。
祝予怀见他不语,宽慰道:“经了刺杀案,高将军必定会提高警惕,即便有图谋不轨之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得手。濯青,且再等等,兴许事情没有那般糟。”
卫听澜心里逐渐冷静下来,点了点头,又问道:“于思训几时走的?”
侯跃忙道:“约莫半个时辰前。训哥是扮作寻常百姓混出去的,脚程兴许慢些,等出了城自会换马快行。他说了,一有消息便会以信鸽传讯回来,只叫我们静候几天,不要轻举妄动。”
卫听澜闭目做了个深呼吸。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思训行事谨慎,他去探查一趟的确最合适。
他合上信笺:“府里那刺客,还是没开口?”
侯跃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
“骨头还挺硬,怕是不会开口了。”卫听澜神情冷厉,盘算须臾道,“我这几日不回府了。你们在那刺客面前演场戏,先拿着这信笺审他,等过几日,什么都不必再审,只让焦奕往死里折磨他。就说……要为高邈报仇。”
侯跃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确定道:“这样能行吗?”
卫听澜对那刺客的耐心早已告罄,冷笑道:“管他能不能行,让他知道死期将至,能激出点什么来最好,不行也无所谓。瓦丹的一条狗罢了,他还真当我为了点狗屁线索舍不得杀他?扒了他的皮也未尝不可……”
祝予怀在一旁听着两人交谈,没有出声打断。
卫听澜说着说着,忽然觉得空气有些过于安静,止了声慢慢抬眼,就见祝予怀站在他身侧,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卫听澜的心不安地一跳,唇边的冷笑也僵住了。
他差点忘记了,哪怕是在前世,祝予怀也从来都不喜太过血腥暴力的行径,更别说他如今还是个刀都没摸过的病秧子。
卫听澜快速地回忆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言行。一时没收住,什么“往死里折磨”“扒了他的皮”之类的话,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了……
该、该不会吓着他了吧。
卫听澜局促地抬了下手,又不敢贸然去碰他,只得小声唤:“九隅兄?”
祝予怀迅速抬起头:“嗯?”
卫听澜细细看过他的神色,不像是有什么异常,便小心试探:“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祝予怀不知为何眼神有些闪躲,“我就是想问,你……”
他这吞吞吐吐的模样,让卫听澜的心紧张得悬了起来。不等他张口狡辩,祝予怀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这几日不回府,准备住哪?”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卫听澜没反应过来,呆愣地问:“什……什么?”
祝予怀飞速瞄了他一眼,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母亲说过,你若是无事,可以常来我家。便是歇下了……也无妨。”
说完这句,祝予怀的视线飘忽地往一旁偏移开去。卫听澜哑然站着,悬着的心动了动,不稳当地乱跳了起来。
见他怔愣不答,祝予怀不禁懊悔起自己的唐突:“没关系,你若另有打算……”
谁料卫听澜同时开了口:“好。”
祝予怀话音顿住,轻轻抬眼。
“咳,我是说……正好。”卫听澜握拳抵了下唇,声音有点飘,“我刚记起,那套剑法我还没教你。”
一旁的侯跃看着莫名拧巴起来的两个人,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蠢蠢欲动。
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跳窗爬墙。

几人商议了不多时,推门出来准备离开时,却没见着谢幼旻。
易鸣一直守在门口,一言难尽地解释道:“那姑娘本是来问罪的,说咱们吓着了楼里的客人。可聊了没几句,她又转了话头,说遮月楼的厨子新创了些好菜式,缺个见多识广的客人品鉴,若世子能替她寻来,这事儿便一笔勾销。”
祝予怀隐约有种离谱的猜测:“所以幼旻他……”
易鸣会心地点头:“世子听了很高兴,当即自告奋勇跟着她走了。”
拉都拉不住的那种。
祝予怀一时不该如何评价:“他……走前没留什么话?”
“噢,世子说不必等他,待他摸清了遮月楼的隐藏菜谱,下回再来时定请公子吃顿满汉全席。”
一旁的侯跃不禁咋舌:有些人虽然不太聪明,但是有钱是真的有钱。
卫听澜瞥了眼他向往的神情,完全不想说话。
几人无言须臾,祝予怀略叹了口气:“罢了,幼旻也算遮月楼的常客,那姑娘不至于为难他。既如此,咱们先走吧。”
他们的雅间本就是谢幼旻常年包的,茶水也都是免费供应,无需结账。一行人下了楼正要往外走,一个伙计拿着速记的账册出现在他们面前:“贵客请留步。”
那账册径直举到了卫听澜眼前。
在伙计礼貌的微笑和众人的注视中,卫听澜心情复杂地摸出钱袋,付清了被自己碾成碎渣的香料钱,几人这才被放出遮月楼。
侯跃转道回卫府,卫听澜则直接坐上了马车,准备随祝予怀一道去祝府。
街道上车水马龙,马车行得很慢。
驶出烟花巷后,卫听澜忽然低声道:“方才那伙计会武。看虎口的薄茧,他使双刀。”
祝予怀闻言并不意外:“遮月楼应当藏了些玄机。我总觉得,他们是有意引我们注意。”
卫听澜“哎”了声,往车壁上一靠:“最烦这些绕弯子的人。什么话不能直说,非得打哑谜?头疼。”
祝予怀笑了:“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吧。”
车中间仍搁着暖炉,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了半臂的距离,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祝予怀将帷帽拿在手里,手上一点一点捻着帽檐。卫听澜的视线往他那儿飘了几回,才看明白他是在数那帷帽上头的纹路。
满腹的心事因为他这游离的小动作顿了须臾,卫听澜不自觉地轻笑了一声。正出着神的祝予怀耳尖一动,朝他望来。
卫听澜已神情自若地看向了窗外。
祝予怀以为是窗外有什么好玩的引他发笑,顺着瞟了一眼,正瞧见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首饰摊子前说话。其中一个娇俏些的拿起簪子要往另一个头上戳,被对方笑着拿帕子追打。
祝予怀不曾这样直白地盯着姑娘看过,只一瞬便心慌意乱地收回眼来。马车掠过那货摊,卫听澜也懒懒地转回了头。
祝予怀把锥帽转了一转,装模做样地重新数起来,脑子里却忍不住胡乱发散。
那两个姑娘,一个明眸善睐,一个顾盼生辉,也难怪濯青看得入神。
也不知他看的是哪一个……
祝予怀数着数着,整个人都纠结了起来。
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卫听澜见祝予怀抱着帷帽眉头紧皱,仿佛陷入一种迷茫又自责的困境,怎么看怎么像是数串了数,在犯愁。
更想笑了。
卫听澜轻声道:“九隅兄?”
祝予怀手指一顿,应道:“……嗯。”
一副竖起耳朵等着他开口的模样。
卫听澜的脑海中不觉又浮起方才遮月楼中,祝予怀邀请他回府小住时的神情。
飘忽,紧张,像是生怕这邀约太过冒昧,刚说完就绷紧了神经,等着他开口回答。
看着就像是……在意极了他似的。
卫听澜被这个自作多情的念头一烫,心里好似点着了一簇小火苗,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地燎个不停。
祝予怀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忍不住抬眼看来:“怎么了?”
卫听澜心里那簇火更猛烈地窜动了一下,眼也不眨地信口胡编:“我忽然想起,换洗的衣物都没带,得叫侯跃送一趟,不然之后几日……”
嘴比脑子更快,祝予怀闷声说:“可以穿我的。”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祝予怀蓦地抓紧了帷帽:“我是说,府里有……有不少新衣裳,过年刚裁的。”
卫听澜握拳抵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噢,那就好。”
他放下手,又恢复了平常逗弄人时游刃有余的状态:“今天没有红豆糕么?”
话题跳得太快,祝予怀疑惑转头:“什么?”
马车轻晃了一下,两人险些互相磕着头。祝予怀忙扶着车壁坐稳,几缕发丝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在颈旁招摇。
卫听澜觉着自己的手蠢蠢欲动,有些痒。
“红豆糕。”他放轻了声,“上回不是说,要多给我备一些吗?”
祝予怀背抵着车壁一怔,望着卫听澜蓦然睁大了眼睛。
今日出来得匆忙,谢幼旻又咋咋呼呼地拉着他说个不停,他脑子嗡鸣了半日,竟把承诺过的事给忘了个干净!
卫听澜见他五雷轰顶一般的神情,就知道这人是忘了。
祝予怀的心怦怦直跳,果然见卫听澜瞬间耷拉了嘴角:“啊,没有也没关系的。”
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委屈中带着几分善解人意,卫听澜说完后细品了品,觉得自己的情绪拿捏得很到位。
祝予怀慌张起来:“厨房应当做了……一会儿回府后,我叫阿鸣去问问。”
卫听澜心中暗笑,面上乖顺道:“我就随口一说罢了,你不必这般挂心。”
祝予怀愈发良心不安:“不妨事,总归府里每日都做点心,没有红豆糕也有别的。”停了一停,他又愧疚道:“我平日吃得清淡,这几日……你若有什么爱吃的,同厨房说或是同我说都可以。我让人多做些。”
“这么好啊。”卫听澜扬眉凑近了些,“白白让我蹭吃蹭住,这我可怎么报答。不如让易兄歇两天,我来做你的近身侍卫?”
马车空间狭小,祝予怀无处可躲,搭在膝上的手指猛地蜷紧了。“近身侍卫”几字咬得清晰,被他这样调笑着吐露在耳畔,好像就带了几分说不明的意味。
祝予怀觉得自己八成是叫马车给晃晕了,晃出了点奇怪的错觉。
“不必报答。”他忽然偏开脸,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些,“况且你不是说要教我习剑么,就当是——就当是束脩了。”
卫听澜顿了一下。
祝予怀说完这句便心虚起来,低头揪着帷帽的薄纱不说话了。
车帘轻晃,窗外人声鼎沸,光线在祝予怀眼下投下一小片不明显的阴影。卫听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瞧见那微颤的鬓发下露出的耳垂,莹润无暇得像一小块白玉,不带半分微红。
如此情态,不像羞赧,更像是被吓着了。
卫听澜心里略微一紧。
他们此世相识的这月余,在他看来熟稔、契合、亲密无间,但在祝予怀那里,两人似乎只是寻常好友。
是方才言行没把握好分寸,冒犯到他了吗?
思及此,卫听澜心里的小火苗蔫了大半。
也是,祝予怀待谁都一样的好,对刚认识的小孩子都会温声细语地拿红豆糕哄一路。脸皮又那么薄,只是被夸了几句都要坐立不安地红了脸。
他对自己的好,大约也只是待人接物时习惯性的善意,而非独一无二的热忱。
卫听澜垂下眼,后撤些许坐直了身:“本来那剑法就是为了还你替我讲文试的恩情。怎么还有束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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