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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情道(比卡比)


贺兰熹的心情不受控制地复杂了起来。
倘若真如绯月真君所言,浣尘真君的生门在他身上意味着对记忆的封印,那么已经失去生门的他迟早会恢复所有的记忆。
他之前以为取下生门后做的梦仅仅是一个毫无逻辑的梦,现在看来怕是没那般简单。
回想起梦中的景象,贺兰熹犹豫了一会儿,凑到宋玄机身旁和他说悄悄话:“我告诉你一件事。”
宋玄机:“嗯?”
贺兰熹:“我的原形搞不好是你师祖级别的大人物,连小叔都要叫我‘前辈’的那种。”
宋玄机毫不意外:“哦。”
贺兰熹对天发誓:“但你别担心,无论我是谁,无论我辈分多大,我都会允许你继续顶撞我的!”
“……”宋玄机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很轻地笑了一声:“好,多谢前辈。”

第120章
绕过铸剑池,贺兰熹等人来到了下阆风塔七层的入口。该入口常年被无情道院封印,只有历任无情道院长的手令才能将封印解除。
现在,祝如霜手中就有这么一道手令。望着入口处那枚代表无情道封印的印记,祝如霜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敬畏的神色。
这枚印记,也许是北洛上神当年留下来的。
“还在等什么,”浣尘真君的生门在绯月真君的肩上漂浮,将绯月真君上挑的红色眼尾染成了淡淡的金色:“打开它。”
祝如霜点点头,向前一步,将江院长的手令嵌入封印的印记。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空中砰然散开,四人仿佛听见了锁链落地的声音,前往阆风塔七层的通道就此出现在他们眼前。
贺兰熹跟在绯月真君身后踏入通道。刹那间,熟悉的春光乍泄而来——
这是一个美梦般甜美柔软的世界。
灿烂的春光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万物竞相绽放,流水潺潺入耳,绚丽的花海在清风中摇曳,拂面的风都是甜的。
居住在此的主人似乎曾经独自忍受了千万年的死寂,他再也受不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安静,所以才有了这些无处不在的,生命的痕迹。
我又是因为什么那么喜欢说话呢,贺兰熹心想。
是不是因为他也曾经一个人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和这里的主人一样,无法再忍受寂寞了。
“我们现在在哪里?阆风塔七层应该在地底的最深处,怎么会有阳光呢?”美景虽好,祝如霜却不敢放松警惕:“这些景象是幻术吗。”
绯月真君伸出手,感受着阳光落在掌心的温度:“不,这一切都是真的。”
宋玄机俯下身,从花团锦簇中摘下了一朵蓝色小花:“有人一直在用灵力维持此处春光不败,花开万古。”
可阆风塔七层算是无情道院的地盘,有哪个无情道院长会耗费灵力做这些呢?祝如霜想不明白。他转向贺兰熹,问:“时雨,你怎么看?”
贺兰熹轻叹一声:“好吧,真的是我。”
他记得这里,他曾在梦中来过这里。
不,那不是梦,而是一段他真正经历过的记忆。
祝如霜一愣:“什么?”
“是我对无情道院下达的命令。”也许是因为早有了准备,贺兰熹的语气出奇的镇定:“是我让无情道院把我逼至绝境的。”
领会到贺兰熹的意思,祝如霜一阵愕然:“时雨,你是认真的吗?”
贺兰熹轻一点头:“嗯。”
“你是说,江隐舟和沈絮之都对你言听计从。”绯月真君一字一句地问,“是这样吗?”
被绯月真君这么一说,贺兰熹有些惶恐了。
江院长和浣尘真君都是他过去十分敬重的长辈,现在突然告诉他这两个长辈很听他的话,就像听到他娘亲叫他哥一样,有种大逆不道的荒诞感。
还好他没有阳寿,不然他肯定折寿。
“在这件事上,他们的确在听我的话行事,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贺兰熹不敢把话说的太满,“比如我若让浣尘真君和小叔你成亲,他肯定不会理我。”
绯月真君沉默片刻,道:“要不你别叫我小叔了,我改叫你小叔吧。”
贺兰熹吓得脸都白了:“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绯月真君叫他小叔,那宋玄机成他的什么了?
宋玄机问贺兰熹:“你为何如此?”
贺兰熹激动道:“笨,这还用问?因为我不要和你差辈分啊!”
被说笨的宋玄机耐心解释:“我是问你,为何要命无情道院将你逼至绝境。”
贺兰熹皱起眉,竭力回忆着:“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贺兰熹抬眸朝远处眺望,只见天际泛着温柔的淡粉色,云彩宛若一团团模糊的记忆,被风吹向了同一个方向。
贺兰熹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冥冥之中仿佛有股力量在指引着他前行。
这里应该有一样东西,一样能让他想起来的东西。
他知道它在哪里,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时雨!”祝如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去哪里?”
贺兰熹的脚步越来越快,衣摆划过永不枯萎的花海,迎面的风吹起他的长发。他明明已经不是人了,却依旧能听到自己一下比一下急促的心跳声。
到了,马上到了,就在这里。
贺兰熹猛地刹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座神像——一座沐浴在春光中的神像。
那是一个外表如少年的神明。不似其他神明的庄严肃穆,他双腿盘坐在神座之上,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拖着一块菱形的冰蓝色灵石,姿态灵动随性,仿佛只是一个因贪恋春色而犯了困的人间少年。
也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少年神明的头顶上竟然长出了一朵浅蓝色的小花。
我要把那朵花送给宋玄机。贺兰熹这么想着,缓缓朝神像抬起了手。
指尖触碰到神座的瞬间,一个个遥远的画面自他记忆的深渊中浮出水面——
三界神武十之三四聚集在阆风塔。所谓一山难容二虎,这些拥有自主灵识的神武一个比一个有脾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待在一起难免生出事端。
欺凌弱小,相互倾轧是常有的事,最严重的一次,整座阆风塔连带半个太华宗都差点被它们掀了,这还是在有北洛镇守太华宗的情况下。
三界之内只有一人能让暴乱的神器们同时安静下来。
严格来说,阆风塔不算贺兰熹的家,他只是受人所托,每十年会在阆风塔第七层小住一段时日,震慑震慑不听话的神器,顺便看看每一届太华宗弟子的潜力资质。
贺兰熹第一次见到沈絮之时,沈絮之只有十八岁。
别的弟子来阆风塔大多是三五成群结伴而来,沈絮之却是孤身一人,想必是立了不小的功才拿到了前来阆风塔挑选武器的机会。
一开始,贺兰熹并没有过多注意这个容貌过人的无情道。太华宗立宗两千年,从来不缺天才,也不缺美人。
沈絮之在一至四层时,贺兰熹还在教训无处相思:“你就算不想跟人家走,也不能扮鬼吓太华宗的弟子呀!还有你那个死挑剔的德行,我都不想说。两千年了,你就不想去外面看看嘛,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扰小北,你看人家愿意理你吗。”
沈絮之到第五层时,无处相思已经被训老实了。贺兰熹分心看了眼沈絮之,心想这弟子不错,这么年轻就能上阆风塔第五层,长得也挺好看的,不愧是无情道院的人,前途无量啊。
直到沈絮之来到了第六层,贺兰熹才终于向他投去了正视的目光。
沈絮之一步步走向铸剑池,视线掠过无处相思和九州寂灭等一众名剑,稳稳地落在了北濯天权上。
沉寂千年的北濯天权在这一刻为之苏醒,如同一个沉睡多年的美人睁开了双眼,亮起冰雪般的光芒。
阆风塔的天幕上,沈絮之的名字和北濯天权第一次写在了一起:
【无情道院,沈絮之,北濯天权】
贺兰熹目送少年持剑离开,浅浅一笑:“我们还会再见的。”
沈絮之似有所感,停步转身,朝通往阆风塔七层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神明的注目。
多年后,沈絮之接任无情道院长之位,成为了少数能登上阆风塔第七层的人。
他在神像下驻足许久,静静仰望着神明不朽的容颜,目光仿佛跨越两千载,降临在了那个人鬼相争,生灵涂炭的世界。
沈絮之垂下双眼,一字未言,俯身行礼而退。

世人皆知两千年前太华宗的十二位院长镇压鬼界,弑杀鬼神,于乱世中护人间太平。
人鬼大战后,藏玉仙君和浮绪仙君不幸身陨,其余院长功德圆满,终得飞升。
他们就像十二颗坠落人间的流星,闪耀过后悄然离去,留下的仅有十二座神像和史书上陈旧的笔触。
可至少,世人记得他们,敬仰他们;世人为他们的诞辰庆贺,也为他们的事迹喟叹。
只有历代无情道院长知道,在十二位初任院长身后,在无数残酷的战场上,一直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身影。
那是一位由天地孕育而生,以灵器之身修炼成神的神明。除了北洛上神,没人知道他的原形是什么。
史书上没有他的记载,世人也不知道他的存在,唯有深藏在阆风塔底层的神像向每一位无情道院长静静地诉说着他的过去。
神器有灵,择神明而助之——这是沈絮之继任无情道院长后被告知的第一句话。
两千年前,神器选择了北洛上神;
两千年后,北洛上神留下的神像对鬼界的镇压已濒临枯竭,人鬼大战一触即发,神器又是否愿意再次做出选择。
沈絮之再访阆风塔七层,那个如梦似幻的世界和他上次来时别无二致。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均维持着原样,似乎永远不会凋零。
沈絮之在神像前跪下:“人间有难,请神相助。”
回应他的只有拂过的清风和翻腾的花海。
沈絮之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照耀在他身上的阳光始终明媚着。在阆风塔七层没有黑夜,也没有阴天,每时每刻都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一片微光中,沈絮之终于见到了那位不为人知的神明。
神明和神像刻画的一样,少年清瘦的身形,春光一样的灿烂美貌,眼睛耀眼干净得像不染世俗的星辰。
唯一和神像不同的是,少年头顶上没有那朵开出来的小蓝花。
少年神明双手合十,冲沈絮之露出笑容:“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吗?”
沈絮之:“……?”
沈絮之以为神明不过是在和他客气,简单交谈过后,他才发觉神明本性如此。
这位神明或许已经在世间存在了千万年,他的心性却和他的外表一样,如同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年。
在他身上找不到神明应有的至高无上感,神明也没有把沈絮之当成一个向神明求助的凡人,他甚至没有沈絮之高,他的话也多得离谱。
神明坐在自己神座的边缘,双腿都着不了地。他认真听完沈絮之的讲述,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个字。”
沈絮之:“?”
“你只用了三十个字就把你来找我的前因后果说的一清二楚,无情道院还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少年神明笑着说,“但我这里有一个专门针对无情道院的规矩:说话不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每句话必须超过五个字,否则我是不会理你们的。”
沈絮之沉默一息,问:“您可愿相助。”
少年神明:“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北洛神像的神力在减退的?”
沈絮之:“继院长位时。”
沈絮之成为无情道的院长已有五年。这五年,他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仍然无法阻止北洛神像的衰弱,阆风塔七层是他计划中最后的尝试。
少年神明:“你预计北洛神像对鬼界的约束还能支撑多久?”
沈絮之:“不足十二载。”
“你还真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啊。”少年神明看着沈絮之,眼中的笑意渐渐隐去:“浣尘,你要知道,北洛神像已经镇压鬼界两千年了。两千年对人间来说真的太久太久了。”
沈絮之:“您的意思是?”
“世事无常,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方可解脱。”少年从神座上跳了下来,轻盈得像一朵云落了下来,连地上的花草都能支撑他的重量:“北洛神像镇守鬼界的两千年,为人间免去了太多太多的灾厄。在此期间,天道法则的作用被减弱,神渡远胜人渡,飞升成仙的凡人,灵兽和灵器均大不如前。因此每隔数千年,天道法则都需要平衡三界之力,以造新神——不是北洛神像只能支撑两千年,是天道法则只让他支撑两千年。”
沈絮之在少年的一大段话中迅速找到了重点:“唯有自渡么?”
“对对对,我是想告诉你这个!”少年朝沈絮之投去赞赏的目光,“神明若插手人间劫难,就算帮你们解决了眼下的困境,更多的灾厄也会接踵而至。”神明略为哀伤地笑了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是两千年前,还是现在,皆为如此。”
少年的一番话对沈絮之而言无疑是个坏消息。沈絮之没有纠结,也没有多问,直接向神明行礼告辞。
“哎,你这就走了吗?”少年神明忍不住叫住了他,“你不要难过,我偷偷去看过太华宗现任的十二位院长,你们很厉害,我相信你们可以凭借自己实现‘人渡’渡过此劫。说不定你们还能和当初的北洛明法等人一样,功德圆满然后飞升成仙呢!”
沈絮之:“好,晚辈告辞。”
至此,贺兰熹以为自己能看到沈絮之将鬼界即将失控的事情告知其他十一位同僚的画面。然而两年过去了,人间依旧海晏河清,太华宗的院长和长老也是该干嘛干嘛,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逍遥道的院长更是足足睡了一年,虽说睡觉对逍遥道来说也算一种修行,但一点紧迫感都没有怎么可以!
贺兰熹有些坐不住了,偷偷现身无情道院,主动找到了沈絮之。
归虚谈室中,沈絮之平静地面对神明的造访。
贺兰熹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鬼界的事?”
“没有必要,”沈絮之对上贺兰熹警告的目光,被迫多添了两个字:“因为。”
“少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贺兰熹直言不讳道,“昨夜,无情道院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沈絮之给贺兰熹斟茶的手微微顿了顿。
贺兰熹道:“你就算和绯月双修成百上千次,就算双修之法能让你的修为突飞猛进,十年后你也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镇压鬼界!”
沈絮之直视着神明:“您说过,我或许能和北洛上神一样飞升成神。”
贺兰熹一点头:“我是说过啊,怎样。”
沈絮之缓声道:“但现任合欢道院长也可能和当初的藏玉仙君一个下场。”
贺兰熹愣住了。
“我知道让每个人活下来不现实,”沈絮之道,“但我想尽力一试。”
贺兰熹说不出话来了。他不喜欢无情道一个“嗯”字走天下的说法方式,更不喜欢无情道突然说大长句,因为这总意味着没什么好事。
贺兰熹抿了口无情道院长亲手沏的茶,认输般地说:“好吧,那你说那你说,你想怎么样?”
沈絮之:“以魂魄为祭,与北洛神像共守鬼界。”
贺兰熹气得给沈絮之倒了杯茶,还非要人家当场喝给他看:“你这样只是在拖延时间,鬼界终有失守的一日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絮之:“宋流纾,江隐舟,王昭权等人多一年修行,届时活下来的希望便能多一分。”
贺兰熹纠结了半天,最终下定决心:“既然如此,我愿意帮你。但正如我先前所言,以神明的身份插手人间劫难只会越帮越忙。我需要一个活人的身份。”
沈絮之:“指转世投胎?”
贺兰熹摇了摇头:“我和北洛明法等神明不一样,我生来便是死物,没有生门,没有阳寿,自然也没有转世轮回一说。你如果想要我帮忙,必须让天道法则认同我身而为人的身份,我才能帮你。”
沈絮之思量片刻,刚要开口,归虚谈室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沈吟你睡了就跑是几个意思?敢睡不敢认吗?”
贺兰熹:“……哦豁。”
沈絮之手中的杯子无声裂出一道裂痕。他闭了闭眼,镇定道:“此事,交予我处理。”
贺兰熹迟疑地问:“你是说外面的人交给你处理,还是说我要做人的事情交给你处理?”
沈絮之:“后者。”
沈絮之的回答没有超过五个字,贺兰熹大方地没和他计较:“好,你若准备好了,可来阆风塔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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