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年级二传的话中,似乎每一个球都是为攻手量身定制。
列举出的选项仿佛递到面前的饕餮大餐,任他随意取用。
说了半天,眼看着十分钟的赛前讨论时间要过,宫侑还没得到回答,他不耐开口,“我说,你要什么……”
“……那、那个…我……是可以和前辈要球的吗?”
宫侑话一卡。
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疑惑,对他话语内容闻所未闻的难以理解。
金发少年视线微转,停在面前的人上。
似是察觉到视线望来,白木优生一个瑟缩,才伸出的细小触角就又猛地钻回安全区,
“没、没有的,我什么都可以…前、前辈给什么都球都可以…那个、请不用在意我…”
——啊?
这不明明就是在让人超——在意吗?!
宫侑抱着手臂,没什么耐心去应付一个错漏百出又看不到未来的球渣。
盯着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团躲进角落里的灰发少年,他轻哼了声,
“知道了,既然这么说那我就看着来了。”
“……是、是!”
白木优生诺诺应声,小心翼翼抬起一点视线,想再去看一眼这个会询问他‘要什么球’的二传前辈。
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会询问他的二传呢。
以前,是从不会有这样的……
“喂,”
面前传来的男声距离倏然拉近,白木优生快速一眨眼,当即抽神,喏喏就要应声。
才出口的话在对上面前之人的眯起的眼睛时倏然卡在喉中,白木优生直觉性感到一点冰冷的、野性的,自上而下的凝视,
“我传的球,如果还打不出来,那就真的是没有才能又无聊的家伙。”
“……”
好严厉。
与刚才悠悠哉哉随意模样截然不同的……强势气场。
白木优生被攥住了,
一只大掌般,勒住细细的脖颈,近乎难以呼吸。
他勉强维持着正常表情,死死攥紧自己的手心。
“是…是的,前辈…”
球网对面,为了平均两方势力,A队也被换上了两个正选。
宫侑靠近球网,就被等在网前的自家兄弟望了眼,吐槽道,
“你又去欺负后辈了?”
“啥??!”
宫治隔网望着攥紧拳、立在那儿的灰发少年,努了努嘴,“喏,那个。”
“那才不是欺负,分明就是善意的提醒、提醒才对!!”
“连我传的球都打不好的人根本就是废物啊!”宫侑不甘呐喊。
“嗨嗨——”
宫治懒得和他争辩是否‘善意’,扫过另外半片球场,攥紧拳的人似乎已经重整好情绪,勉强抬起头,仍旧是那副模样,看不出更多。
他挠了挠头,眼看着差不多了就举起手抱头,准备开始。
A队换上了二年级的宫治和三年级的自由人赤木路成。
B队换上了二年级的宫侑和二年级的副攻角名伦太郎。
“吥——!”
场侧的吹哨部员吹响发球哨。
A队发球,宫治拿着球想了想,决定对新入部的后辈们友善点,只发了个普通的上手球。
“喂喂~不要放水啊阿治!”
他动作一出,对面的宫侑就开始揭短,额头冒出井字形,
“好啰嗦啊你!”
一球发出,位置正好,理石平介接住这一球,传出一个勉强到位的一传。
宫侑快速转移,双手举起一托,跟着几人助跑起跳的白木优生直觉一僵。
啊、球……球过来了。
干脆利落的传线,宫侑手指一拨,视线立即跳转那个灰发小子,心底慢悠悠念着,
哼~就这么来个球试试水吧。
掌心甫一接触,白木优生身体绷紧。
本能促使要扣下手,肌肉记忆做出扣球姿势后理智又猛地拉回。
如溺水之人猛地扎入水底,到达掌心的球扣下力道一削再削。
又是一记轻飘飘的扣球,三年级的自由人赤木路成直接救起,由后排的宫治打回。
目睹过程的宫侑‘嘁’了一声,没多停留,再次组织进攻。
白木优生没有漏过那一声嘁声。
甚至在意识到的那一刻,心脏慢跳半拍。
……他又做错了。
浪费了一个前辈特意在开始传给他的球。
绝对会失望吧。
真是抱歉……他早该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让人失望扫兴的家伙。
白木优生呼吸紧促,防守救球、参与掩护进攻的同时余光小心望着宫侑的身影。
跑动身影起伏,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
举手投足自信满满,与其他人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最大程度发挥这支临时队伍的潜能。
只除了游走在外的他。
白木优生虽然有些失落,但不可避免感受到一点安心。
所以……前辈一定不会再给他传球了。
毕竟,要得分的话…怎么看都是给能为队伍带来最大效益的其他人更好。
只要不看向他,就这么平淡度过也没关系…
——但事实上,并没有。
擅长调动全队的二传即使面对临时队友的大小状况也能把握得恰到好处。
远远地,宫侑声音传来,
“就算是废物,现在——”
“——多少给我把你那只左利手用起来啊!”
起跳的弧度不高不低,传至手掌的球面触感蹭着掌心只有一秒不到的思考时间。
没有人会去在意的,他。
思考超过一秒,滞空排球已经越过最佳扣球区,眼看着是不能救回了。
宫侑看着,没好气地想果然不该对这个家伙存在一点希望,凭白浪费一个传球。
角名伦太郎没什么表情,万岁的拦网动作将要落地,他用了半秒时间思考该如何帮临时队友收尾。
双胞胎心灵相通,宫治大概能感知到此刻宫侑的情绪,瞥着隔着道球网的苍白少年面庞。
嗯、看来这家伙……之后绝对要被侑那个笨蛋追着骂了。
场上没有人对他抱有任何期望。
白木优生却忽然动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此刻该做出什么表情。
只能如宫侑所言,展开行动。
确凿的指令与命令会强制调控,被误打误撞碰开。
从心底生出的惊惧抵抗与恶心感混杂着不可以违抗明确指令的要义摩擦压制。
一秒瞬间,情感偏向的重要一点占据上风。
栗灰色身影硬生生卡着扭转身子、以众人毫无预料的绝妙身体韧性将已错过的最佳扣球区域重又拉回。
罕少在公开场合使用的左利手拍上球面时又是习惯性地就要收回力道。
‘——连我传的球都打不好的人根本就是废物啊!’
宫侑的声音再度响起。
其实,白木优生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被别人称为废物、废材、杂鱼或是球渣什么,他对此没有特别的念头。
能打到球就已经很好了,哪怕只是被发配去捡球…他也很开心。
可此刻情感偏向使然,
……唯一的,会询问他的二传手。
哪怕只是例行常事、一视同仁。
但对从未拥有过的他来说,能在这一刻造成一瞬的犹豫就已注定结果。
强硬克制本能与手臂抽搐,力道从小臂延伸至指尖。
纤瘦身躯绷紧如张满的弓弦,看上去一掰就断的手臂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力量,满满堆砌,掌心与球面甫一接触,很大一声。
“——砰!”
“——咚!!”
恐怖球速加持下的球呼啸而过、触地弹飞,撞到墙后猛地冲撞落地。
连转几次才缓解力道,“嘭嘭嘭”地弹跳着滚远了。
场面一时寂静。
明明没人对他抱有期望。
但他偏偏扣下完美一球。
赤木路成作为自由人,是最能感受到刚刚那球近乎杀人的恐怖球速与力道,看向落地后就没再动的灰发少年,他慢慢站起身。
沉默了下,赤木路成抬起手盯着灰发身影擦了把脸。
以那样单薄瘦削的身体、打出这样的扣杀。
全然单纯的力量与暴力,
是无可比拟的天赋。
“吥——!”
回过神来的吹哨员发出长长哨音,示意B队成功得分。
B队几人才回神。
单以宫侑性格来说,能在错过最佳扣球区还硬生生扭转自身、打出一记堪称超水平发挥的完美扣杀的攻手怎么看都算得上不错。
如果放在其他地方,他一定会很给面子说句“还行”“挺厉害的嘛”或者夸张点的“卡酷一——”。
但是面对着这个几分钟前才被他情绪上头说成是‘废物’的后辈,饶是他再没心没肺,此刻也多少有点哽住。
……既然是能做到的,一开始就表现出来不就好了吗!
现在这样,真的很让人尴尬啊!!
他内心别扭,但还是勉强走到扣完球就定定站在那没动静的人面前,嘟囔着组织言语,
“喂,那个,刚刚你那球还、还……呃额额额就是…”
头一次觉得说话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他不耐烦抓着自己的头发,搜刮肚肠试图强迫自己开口,
“勉勉强强的程度,能打出来就别藏着掖着!早早点打出来才对啊!!”
缓口气,念叨完了,知道该说说该夸夸,好歹是个勉强表现还不错的后辈,虽然有点问题,但是稍微对付一下会很合手也说不定。
宫侑抓了抓头发,愁眉苦脸思考,总算挤出句不算夸赞的夸赞,
“能把我传的球打出这个程度,也就还行吧。”
“……”
“……啊。”
宫侑虽然装作撇着脸没在看他,但余光其实一直都望着。
自然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点异常动静。
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的体育馆地板,不知何时落下一滴水珠。
宫侑:?
“啪嗒”又是一声。
砸在地板上,接连地一滴又一滴,顺着下颌弧度,从苍白又没多少肉的脸颊滚落,细细小小,很安静。
似乎稍微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忽略。
宫侑:…欸、欸?
呼吸的声音也被抑制到最低,仿佛习惯性忍耐痛苦、几不可闻。
地板上很快碎碎圆圆、聚起一滩水花。
宫侑呆滞。
站在那,能望进对面之人那双光线折射下偏向翡绿的眼眸。
那里面空空荡荡的,仿佛蒙着层潮湿不散的雾,又像是淋了一阵静谧绵延的雨。
“抱、抱歉……”
面色苍白的人似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慌乱地、手忙脚乱地伸出手抹着脸,出口的声音颤且抖,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碎碎的,混杂着并不清晰的抽噎,但却力图说出口的道歉尽量清晰,
他一连说着无数遍对不起,深深弯下腰、失态情绪泛滥,身体都是生理性在颤。
地板面上的水花积得越来越多,克制不住般。
才想继续说下去的宫侑,看着面前颤抖的灰发身影,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站不住脚,
“你……”
“对不起、对不起……”
“……”
宫侑已经死目,面对面前这打了人一个措手不及的情况。
不是,明明他还什么都没干,
——怎么就哭了啊?!!!
大脑浑浑噩噩的、身侧却突然传来一道冷静至极的男声。
闻声,走散的思绪缓缓收回,虚焦眼瞳定了定神。
眼前是白线横亘而过的地板,白木优生慢一拍意识到,
……自己现在已经下场了。
因为突发的情绪失控与眼眶滚滚溢出的控制不住的泪水……
等等、球场地板上还有他的眼泪,必须要去擦掉,万一有人踩到不小心滑倒就糟糕了!
直到刚刚还呆愣愣盯着面前地板灰发少年猛地攥紧拳站起,余光不多不少关注着他状态的几人同时望去。
白木优生喏喏,“抱、抱歉,我先、先过去把水渍擦掉!”
先前开口叫他的人,披着队服外套的北信介闻言,微侧首,“刚刚已经清理结束了,不用担心。”
原来已经……处理完了啊。
心脏缓缓放回胸膛,白木优生松开攥紧的拳头。
幸好…幸好……
跟着北信介的侧脸,看向球场方向。
练习赛仍在继续,没有因为他这个半道下场的人就中止。
黑须法宗换上了新的一年级生代替了他的位置,此刻正在教练区观察场内状况。
“走吧,”北信介收回视线,落在身侧身形高瘦的灰发少年身上,“我带你去洗脸。”
白木优生:“不、不用麻烦前辈,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
北信介耐心等他说完,才开口,“是教练的嘱咐。”
白木优生话一顿,低下头,听话跟着他身后出去了。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离开球馆侧门,馆内休息区站着的几人这才有一搭没一搭开口。
“从下场后就一直在发呆吧?”
“好像是,要不是阿北喊他一声,估计还在发呆。”
“看起来怪可怜的。”
“……”
缩在墙角几乎自闭的人转头大喊,“我也很可怜啊!!!”
其他人对视一眼,应付道,
“嗯嗯嗯,阿侑也是阿侑也是……”
洗手池就在球馆外没有很远的地方。
接了一捧水,白木优生扑到脸上,被冰凉的温度一刺激,浑浑噩噩的大脑这才勉强清醒些。
他默默擦着眼睑与脸,发酸的眼睛稍微好受了一点。
感觉差不多了,就用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水渍。
旁边还有前辈在,他不想让人久等。
深吸一口气,白木优生:“那个、前辈,我已经洗好……”
“——喏。”
随意的男声响起,身侧落下一道阴影,并着手臂、手掌一起递到面前。
白木优生低头。
手掌上,是一方叠起来的手帕。
望着那方手帕,他迟疑了下,眼皮上没擦干的水珠浸到眼睛里,不舒服地眯起眼,
“这个你拿去擦吧。”面前站着的人单手插兜,又把手帕往他面前递了下。
白木优生这次看清,来人正是刚刚在球馆内、在球网对面站着的前辈。
是被同队的那位二传手前辈叫做……samu(治)的,两人模样一致、似乎是双胞胎。
白木优生结巴:“我、我可以收下吗……”
宫治大脑放空,没什么想法地等着。
啊、早知道不接这么麻烦的事了,都怪sumu(侑)那家伙。
自己把别人弄哭了,过意不去的话就自己过来啊,缩在角落里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堆垃圾话,结果还不是让他来给他收尾。
算了,看在今晚那家伙难得自愿让出的双份牛奶布丁的份上。
宫治:“拿走吧。”
反正又不是他的手帕。
眼见着面前的灰发前辈似是想到什么事情、表情逐渐变得不耐,白木优生不敢再多说,慢慢伸出手取下宫治递来的手帕,犹豫道,
“多、多谢前辈。”
宫治:“不用谢。”
他单手抓了下后脑,想到什么再次开口,“也不用还了,你随意处理,丢掉还是扔掉都行。”
白木优生瞳孔大睁。
宫治任务完成,也没什么想再多说的意愿,摆了摆手。
北一直站在水池旁侧,等待着没出声。
宫治:“北前辈,那我就先回球馆了。”
北信介:“嗯,去吧。”
原地剩下握着手帕不知所以的白木优生。
北信介站起身,视线转到灰发少年潮湿的鬓发与眉睫,平静道,
“把水擦干,我带你去医务室。”
医务室?
白木优生的疑惑不加掩饰写在脸上。
……是这位北前辈哪里有不舒服吗?
“不是我,”北似乎能看透他心底在想什么,只平静看着他,
“白木,是你。”
宫治回到体育馆时,场上的新生对抗赛换了一批人,依旧还在继续。
他看了几眼就移开视线,落在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已经离开角落、但仍在那嘀嘀咕咕不知在干什么的宫侑身上。
站回原位,一左一右两个人仿佛镜面般立在那儿,从身高到面容,无一不像,只除了队服号码、发色与面上表情不同,其他乍一眼看上去几无区别。
察觉到身后回来动静,宫侑猛地一回头,直盯盯望过来。
——看起来很傻。
宫治:“……”
“给了。”他冷酷道。
宫侑表情稍缓,但随即又变得纠结凝重起来。
宫治不想探究他现在的脑内想法,就算探究了估计也是一堆难以理解的废料。
在此刻,他只觉得因为双份布丁就任劳任怨帮宫侑擦屁股的自己实在是太好人了。
“所以,你做了什么,那个一年级突然就哭成那样?”宫治站在那随意开口。
“我什么都没做啊!!”
一提到这个话题,宫侑整个人都有些濒临崩溃。
刚刚他已经尝试无数次解释他真的什么都没做,但是表情微妙的三年级前辈们一边口头应着“嗯嗯嗯”,一边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