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温柔(写个高兴)

他把外卖软件打开，手机塞给冯岚，闷闷道：“自己挑，我洗毛巾去了。”
冯岚只能应下。他真没觉得自己伤有多重，一开始不敢动是疼得厉害，那医生帮忙复位的时候已经没事了。邱遇还给他挂的急诊，他感觉医生当时眼神里就写着一句“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但邱遇就是着急，冯岚伤个手指头，他那架势好像冯岚被捅了一刀，恨不得把救护车叫门口了。
得亏邱遇家里只是有点小钱，不然他这行事作风，再搭上他隐痛的家庭背景故事，不得是那个什么……什么……霸道总裁啊？
冯岚把自己逗乐了。他挑了家粥铺，点了一份皮蛋瘦肉粥一份小笼包，怕邱遇一会儿没得发挥，就到此为止，起身去给邱遇送手机。邱遇在那儿不知跟谁较劲，和毛巾有仇一样下狠手搓，冯岚怕他把自己本就残破的毛巾搓烂，赶紧阻止他。
“我点完了，你看看你还吃什么。”他说，“别搓了，都有洞了。”
邱遇悚然一惊，立刻停手，把毛巾展开细看。
“哪儿呢？哪儿出洞了？”
“你再搓绝对有了。”冯岚说，“擦擦手，点你要吃的。”
邱遇应了一声，把毛巾拧干晾上，手在身上抹了抹。
“你点什么了？”
“就一粥一包子。”冯岚说，“没什么太想吃的。”
“我看看，你点的这个是……猪肉小笼包。”邱遇滑着屏幕，“我再要屉牛肉的，再要个烧卖。喝的……我也喝粥吧，也要这个皮蛋瘦肉粥。你吃咸菜不吃？我要个疙瘩丝，水煮花生……欸他家疙瘩汤看起来也不错。”
冯岚怕他一气都点了，赶紧道：“我吃不了多少啊。”
“嗯嗯。”邱遇速度下了单。
“先这样，晚上要是饿了我给你开火。”他又点开一个超市外卖，“疙瘩汤我也会做，其实皮蛋瘦肉粥我也会做。我会几个菜，有空给你做……不对。”
邱遇突然站直了。
“你骨错位，是不是该喝点骨头汤什么的，以形补形？”
邱遇点开刚支付的订单：“我退了吧，咱们吃个骨汤面。”
“面到家不好吃了。”冯岚说，“别折腾了。”
“也是。”邱遇吐口气，“明天吧，我明天买个挂面，自己熬汤给你煮，我煮面也……”
“邱遇。”冯岚伸手把手机从邱遇手里拿出来，一甩手丢到床上。
邱遇一下都没敢动，干嚷嚷道：“你用那只手啊！这夹板上了怎么什么用都没有，哪儿限制你行动了？”
“我，真，没，事。”冯岚一字一顿地说，“你再瞎操心我直接拆夹板了。”
邱遇很勉强地消停了。他走到床边坐下，拿起手机摆弄了两下，终于忍不住脾气道：“你说你帮我挡什么？我挨他打多少回了，我怕他打我？我就不该同意你和我一块去，我早想到我今天没准会跟他动手，要不是雅姨在我估计一进门和他打起来了，我真是日了我……”
“我不就是防着你们动手才去的吗？”冯岚说，“这算我功成身退。”
邱遇咬着牙骂：“个屁……”
冯岚叹了口气。
“那邱哥，我怎么说，怎么做，能让你高兴点呢？”
“你……”邱遇一口气提起来，没两秒就泄了。
“行了，你别在这逗我了。”他说，“本来是你受了伤……我刚才……我刚才也不是跟你发脾气。我特么是生邱大王八的气，这王八玩意儿……怪我，怪我自己才对。”
邱遇摸了根烟，咬着没点。
“我忘关门了，我要是关门没这事，你进不来。我也该再快点，我再快点你就不能挨这一下。我最不该跟他吵起来，嚷嚷什么我有喜欢的人了刺激他，这下……”
真打我喜欢的人身上了。
邱遇干抽了一下烟。
他脑子里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他刺激邱林风的时候，挺明确地喊了一句喜欢的人高三要养他，冯岚听没听清，听清了心里怎么想的，是觉得他就那么一说，还是……
冯岚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在邱遇脑袋上揉了一下。
邱遇一个激灵，抬头看冯岚，模样有点可怜巴巴。
“我真没事。”他说，“我一会儿给工厂那边打电话，高三不去干了。明……明天我去看我妈，早上不骑自行车，晚上一块回。以后咱俩都一块上学，再一块回家。”
邱遇眼睛一亮。
“真的啊？”
冯岚拿出自己的手机，当着邱遇的面给工厂负责人打电话。
“喂，刘姐？嗯，我小冯。不是报名，我开学高三了，没时间再去工厂打工了，对，上晚自习，嗯，我那个名额您匀给别人吧。嗯，嗯，这两年谢谢您照顾，好，有需要我再提前联系你，谢谢姐……”
电话挂断，邱遇眼睛亮得快像天上的星星。冯岚把按键手机拍在邱遇手里，挺严肃道：“高三，杜绝打工，好好学习。”
“行。”邱遇笑起来，“好好学习，一言为定！”
当晚吃完饭，冯岚还是把夹板摘了。邱遇全程眼都不眨地看，冯岚想弯一下手指让他看，他大惊失色，看着马上就能把夹板给冯岚上回去，冯岚赶紧不动了。
“之后到学校也得注意。”邱遇说，“我回头跟张洋说一声，有什么要拿的书，要拧的瓶盖，包括你那保温杯的盖，你都让张洋拧。”
冯岚也不敢说没必要，怕他这边一开口，邱遇立刻就给张洋打电话，只能全都应下来。
又晚点的时候，陈雅给邱遇打电话。
“小遇啊。”陈雅的声音都带着小心，“你那同学怎么样了啊？”
“他？他骨折，手指头断了。”邱遇没好气地说，“住院了，特别严重……”
冯岚踢了邱遇一下。
“别吓唬你阿姨。”他说，“好好讲话。”
邱遇这才不情不愿道：“没什么大事，就轻微骨错位，医生给掰了一下就好了。”
“那就行，那就行。”陈雅松了口气，“你这孩子，吓唬我做什么？他在你旁边啊？”
“啊。”邱遇说，“好胳膊好腿，没截肢。”
“唉，你说今天这事……你爸吧……他本来也是好意，是关心你。”
邱遇冷哼了一声。
“好，你不愿意听，姨不说了。你爸就交给姨，他个老东西，当着我的面还敢打你，姨这次一定剁了他。”陈雅说，“一会儿姨给你转点钱，是给你同学的医药费，你拿着啊。”
“不用。”邱遇说，“邱林风打的你给医药费算怎么回事啊。”
陈雅一时没说出来话。
邱遇恍然明白：“哦，邱林风给的是不是？他是不是在旁边听呢？”
陈雅尴尬道：“这……”
“开的免提吧？”
“……啊。”
“邱林风！”邱遇立刻喊起来，“老子骂你你听着，用不着你给医药费，父债子偿这个底我兜了，今天跟你说的话你自己琢磨吧！你想想你作为家长，你和别人比你差在哪儿！你……”
邱林风那边已经骂起来了，陈雅赶紧把电话挂断。邱遇没骂痛快，特意把邱林风从微信黑名单放出来又骂了好几条，这才重又把人拉黑，手机也收起来了。
冯岚忧心道：“你爸……明天不能找到学校来吧？”
“操。”邱遇说，“他敢，我也不怕丢脸了，他敢来我就敢校门口揍他俩跟头。”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脸看向冯岚。
“晚上怎么说？要不……我留下照顾你？”
冯岚上手按住邱遇肩膀，仗着邱遇不敢挣，把邱遇推出去了。
“晚安。”冯岚说，“你睡你的，我睡我的，明天见。”
邱遇眉头微皱，撑着门不让冯岚关。
“那……我今晚手机不静音，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真没事。”冯岚说，“我动一下手指给你看？”
“别别，我回去了。”邱遇往后退了一步，“明天早上我下来敲你门……怎么样？早饭一起吃，吃了你再去看阿姨。”
冯岚点头。
“好。”
“放学回来坐我车，坐我小电瓶，以后都一块上学，一块回家，说好了啊。”
冯岚再次点头。
“好。”
“晚安。”邱遇摸索着，倒退着上了台阶，“晚安啊。”
“晚——安——”冯岚觉得自己哄小孩似的，“你赶紧上去，我关门了。”
邱遇一转身，三两步蹿上去，冯岚刚要关门，邱遇又蹿下来，使劲抱了冯岚一下。
“没事啊。”邱遇拍了拍冯岚的背，“跟阿姨好好聊。”
冯岚攥着门把手，轻轻“嗯”了一声。
邱遇这才又上楼了，蹿上去的时候又喊：“睡觉的时候小心点，别压了手啊！”
冯岚把门关上了。
他靠着门板，听见邱遇还在喊：“你听见没啊？不行还是把夹板弄上吧。”
“听见了。”冯岚撞了一下门，“赶紧回去吧。”
邱遇这才真回去了。
冯岚锁好门，回了床上，一拿出手机，新短信，来自邱遇。
“千万小心手，早点休息，明天一块回家，后天起一块上学，别忘了。”
冯岚不想回，又怕邱遇一直等，最后还是回了。回完，冯岚把手机放枕边，去卫生间洗漱。刷牙的时候他一直在想：不就是一起上学吗？丁大点事，邱遇怎么能笑那么傻，怎么就那么高兴啊？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因为他喜欢你啊啊啊！！！

◎就是想跟他们一起的意思。◎
冯岚有点紧张地等待着，头一次这么盼着冯婉不要见他。但冯婉惦记着先前的事，出来的都比以前快，而且一见到冯岚就收不住关心，问他暑假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在打工，打的什么工，辛不辛苦，有没有听话把那笔拆迁款拿出来用。
冯岚不太适应，手指绕着电话线，垂着眼睛有问必答：“挺好，在打工，不辛苦，都是轻松的活，那笔钱……我没用。用不上。我现在钱够用。”
冯婉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探视有时限，她只能抓着要紧的话跟冯岚说：“你高三还打算这样打工？那学习要怎么办？你上次说的我不同意，我不需要你留在这边照顾我，你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明白吗？”
冯岚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给冯婉分析：“我现在的成绩最多上个二本，还不能完全保证。也许等我高考的时候题难一点，我的分就不够，或者分数线太高，我只能上三本……三本学费很贵，可能我选专科更好，学一门技术……”
“那怎么行！”冯婉着急起来，“你现在的成绩只能上二本，你把那些钱拿出来用，好好学一年，不就稳上二本？我再说一次，我有手有脚，出狱了也能找工作养活自己，你还小，我不需要……”
孩子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她现在要是说“不需要冯岚的付出”，那就让冯岚这几年都太可笑了。
冯婉把牙一咬，改口道：“你……你要是这么不听话，我就联系江湾爸妈，让他们来盯着你！”
“妈。”冯岚劝，“我打听过的，进过局子，就算你学了技能，有技能书，有推荐信，咱们这个地方，你再出来也不太好找工作。你以前没享过什么福，还是……”
冯婉凝视着玻璃外已经长大的孩子，品味着本不该存在于母子之间的陌生。有一瞬间，冯婉很想问问冯岚：我杀了你爸爸，你是不是恨我——但她哪里说得出口呢。
冯岚说恨，她会痛苦，冯岚说不恨，她的痛苦也不会稍减一点。冯婉浑噩了这么久，乍一清醒只觉得自己失职，这样的失职，让她连关心的话都无法说得很有力。
江湾一直是个合格的丈夫，一个很好的父亲。正因为他太合格了，太好了，当虚假的幸福被戳穿，冯婉才会崩溃地拿起了刀。
但冯岚是无辜的，他被动地来到这个世界，不该被长辈间的恩怨捆住手脚。
冯婉抹了把眼泪，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话来劝冯岚——她已经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她的儿子在远离她的地方长大，被她的冷漠塑造，不再是曾经会搂着她的腰撒娇提要求，想多看半小时电视的孩子了。
冯婉只能枯燥地重复：“如果有什么要用钱的事，一定要记着手上还有这笔钱。你高三了，好好学习才是要紧的，哪能一直打工？钱留给你了，你就要用，你过得不好，我……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冯岚攥紧了听筒。
“要是你能呢？”
冯婉没听明白。
“什么？”
“要是我做错了事……一件很大的事……一件你一定会恨我的事……”
冯岚抬起眼，看着冯婉。
“你还会说这些吗？”
冯岚看着冯婉发怔的神情，根本不敢听冯婉回答，匆匆结束探视。他离开的时候，恍惚看到冯婉站起来想扒玻璃，但他不敢回头，逃似的走了。
外面的天已经阴了，冯岚在路边蹲了一会儿平复心绪，再起身时腿都麻了。他一点点走到附近能打车的地方，随便挑了辆车上去。司机看到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忍不住就要多问。
“小伙子，你这是来看谁啊？”
冯岚觉得这司机挺奇葩的，他来监狱，还能看谁，看里面的犯人，谁看了犯人出来能有心情跟司机闲聊？
冯岚靠着车窗揉揉额角，闭上眼睛摆明了自己不想理人。司机没听到人应声，从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瞧见冯岚脸色不好，便也识趣地没再说话。冯岚得以安静了一半的路程，脑子里一直想着今天探监的事。
他还是没忍住，像个只会耍赖的小孩，母亲稍一温柔，就忍不住任性起来。尽管他最后逃了，但母亲会不会已经明白了？他们是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相处了……但是，就像小时候能精准地发现他偷看电视一样，母亲还是会发现他隐藏着的肮脏的秘密吧？
那该怎么办？
为什么还是不够成熟，还是没有长大，为什么明明决定隐瞒起来，却还是这样轻易地露出端倪……这些话，这些事，就算说也不该在此时此刻隔着一层玻璃讲，一月一次的会面让许多问题不能立刻解决，苦痛会因此被拉长，演变成一种折磨。
冯岚不是没有怨恨过母亲毁掉这个家，但当他知道母亲也是受害者，这样的怨恨就空了。他只能无数次地想着，如果那天能阻止母亲杀掉江湾就好了，只要不杀掉江湾，事情就有更多回转的余地……但世事没有如果。而更让冯岚绝望的是，随着年龄增长，他逐渐发现自己与“主流”的差异。
他不喜欢女人。
冯岚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没法告诉母亲这件事情，甚至无数次梦到母亲的刀捅穿自己的心脏。他在那样的噩梦中醒来，做了最懦弱的决定——隐瞒。
他本该瞒一辈子，不让任何人知道，往后找个借口一辈子不谈恋爱，不结婚。父母血淋淋的失败婚姻在前，他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
可偏偏他遇到邱遇。邱遇那样坦诚无谓，无端牵引出他的羡慕和渴望，让他想要把自己肮脏的秘密翻出来让母亲审判。
他实在太累了。
从遇到邱遇这样坦荡的同类开始，冯岚紧绷的神经就开始松动，再加上最近的工作环境，一切都如同什么诱人的陷阱让他不自觉放松。从前的压抑似乎终于到了临界点，迫不及待想要冲破阻碍。
痛苦，迷茫，无助……冯岚急需倾倒自己的一切，而他最想亲近的、最渴望从之得到包容和理解的人，恰恰是他最想瞒着的人。
可他算什么？母亲痛苦的延续，母亲担心成为的那种人，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原罪。母亲那么关心他，在意他，更让他觉得罪孽深重。
万一母亲真的知道了……
冯岚想，下个月的见面，他大概根本不敢申请了。
冯岚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时已经是下午，他先看了一眼，邱遇不在座位上，然后才坐下。
“我靠，冯岚？”张洋挺惊讶，“你长这样吗？”
“啊？”冯岚不解地看向张洋。
“你假期去整容了吧！”张洋说，“你这眼睛都大一圈啊！”
冯岚无语极了，耷拉下眼皮看张洋。
张洋一连声道：“对对对，这样才对了，你一直就是这么个没精打采的样！我去真没发现，你眼睛原来挺大的！”
他一边说，一边还要上手碰冯岚眼睛，手刚伸过去，突然斜刺过来一只手，把他打开了。
“别乱动。”邱遇说，“早上怎么跟你说的？冯岚受伤了，你小心点。”
“不是右手小手指吗。”张洋委屈地抱着自己的手，“我看看他眼睛，又不是手……”
“眼睛怎么了？”邱遇一听，立刻低头去看冯岚，“这不没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