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主大人又在整活了(璐小宝)

陆希笑了一声。
他想起被管家劝离婚的罗赛夫人，忍着脖子上火辣辣的疼痛，低声问：“你看人挺准的，是不是？”
伊森放下镊子，从医药箱里取出绷带，板着脸像个老鳏夫：“白恩挺适合您的，您喜欢就行。”
陆希挑眉：“这是真心话吗？”
伊森道：“嗯，换句话说，这世界上没有人不适合您，您就像窗外那条柯萨河，什么人都能进去冲个澡。”
陆希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咔咔”的咳嗽起来。
伊森还挺体贴地帮他顺了顺气，继续说：“圣庙的事我也听说了，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离魂术也敢接。”
陆希好奇道：“那个，很疼吗？”
伊森停下系绷带的动作，阴森森地盯着他：“五马分尸，试过吗？”
陆希顿时闭上嘴不愿接话了。
伊森帮他包扎好脖子上的伤口，略带逐客意味地扫了一眼房门。
陆希乖巧地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伊森毫不意外地抱着双臂等他发话。
黑色小贵宾趴在门口的软垫上打呼噜，陆希看着它，轻声说：“宠物养久了都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人。伊尔林来找你的时候，适当见一见吧。”
他说完这句就打算离开了，没想到伊森忽然接话：“在您看来，是我不愿见她吗？”
陆希转过身，一脸“愿闻其详”。
伊森却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话题：“在这个世界，您若只用表象看待问题，是会吃大亏的。”
他缓缓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搭着椅背：“圣皇陛下率军平乱，治世有功，可背后的弑父夺位，有几个人知道？”
“再换个角度，若说他弑父夺位，大逆不道，那么先圣皇在位时血腥黑暗的统治，没有他，又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您若遇到难题，不知该如何面对，不如去探一探根源。”
“在神明统治的世界，万事万物的根源，都是有迹可循的。”
陆希的劝解反而换来了一番教导。
他隐约觉得伊森的话别有用意，却一时雾里看花，摸不着头脑。
他在返回卧室的路上看到了几个靠墙打盹儿的修士，他逐一上前问好，把对方惊醒，然后非常礼貌地道了句晚安。
尽管受到惊吓的修士后半夜再也没能合上眼睛。
第二天清晨，莱茵前来汇报城内巡防的情况，却到处找不到领主的影子。最后，他通过书房的窗户，看见领主躺在后院的大树上。
陆希依旧穿着朴素的米色布衣，卷起袖子露出小臂，黑色长裤的裤腿也卷到了膝盖，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海边归来的渔夫，懒散地躺在粗树枝上，靴子有一只挂在树梢，另一只掉在了树下的草丛里。
莱茵来到树下，仰起头，看见一条垂在半空的白皙小腿。
他以为领主心情不错，高声道：“领主大人，城内今日一切正常，巡防营部署在圣庙一带，边军也都按照您的调遣，驻守在城邦的几处重要关口。”
那条腿轻轻一晃，收了上去。
飘落在地面和池塘里的玉蕊花像精致的小灯笼，随风摇曳。陆希静了静，问道：“你注意到柯萨河西岸的商队了吗？”
莱茵一愣，随即点头：“哦，城邦的商队每天凌晨就开始出航了，今天和往常一样，由商会自行组织出航。”
“我是问西岸。”陆希道。
莱茵拿不准领主的意思，摇头说：“巡逻兵没发现异常。”
陆希从树上坐起身，表情恹恹：“那就好。”
实际上，陆希在日出前就看到，城邦北部港口驶来的货船比往常多了数十艘。它们南下时会途经城堡后方的河湾，正常情况下，不到一半会在中转港口装卸货物，但是今天，它们全都停靠了。
中转港口，离精灵族营地很近。
似乎是有人打算水陆并行，借用商船分散行军。
南下出海的河道有好几条，在通商法案修改之后，边军的检查站集中设在河流东岸，针对入城的货船开展检查。西岸也会有定期巡查，但不是很严苛。
现在圣皇为大，陆希一声调遣，边军转移了重心，西岸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河道基本无人值守。
加上山谷之间遗留的隐秘商道，离开柯萨德而不被发觉的途径一下增多了，若是白恩的军队化整为零，分道行进，大概率无人察觉。
陆希蜷起腿，环抱膝盖，漆黑的眼睛望着柯萨河西岸的营地。
昨夜离开之前，他瞄准白恩投放了“不眠之眼”。那个道具曾帮他定位受伤的沙兰，让他得以及时赶到，替精灵族商队化解危机。
而此刻，闪耀的星光标记已经离开城邦，变成了天边的一颗星星。
白恩说走就走，不留一点余地。
远处的营地寂静无声，又变回了半年多以前那个荒废的军营旧址。
陆希记挂着霜雪树的幼苗，因为白恩说了要托付给他，却一句交代都没有就走了。他担心幼苗被遗留在石门，无人陪伴。
可那是白恩重要的本体，性命相牵，应该不会被草率处置。
就在他从树上跳下来时，护卫队长的副手像一阵疾风冲到了后院。
“柯诺？”莱茵惊讶地看着年轻副手，“不是让你守在圣庙吗？”
柯诺是快马加鞭赶来的，下马后又跑出了满头大汗，来不及行礼就慌慌张张地喊道：“领主大人，圣庙公布了您的审判告示，您知道这件事吗？”
莱茵大惊失色：“审判？什么审判？”
他问完，注意到领主脖子上缠绕的一圈白色绷带，惊恐更甚：“您又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陆希不自在地扯了扯衣领：“不碍事。”
柯诺着急道：“大人，圣庙诬陷您与魔鬼勾结，说要在明天傍晚公开进行审判！由七名法师施展离魂术，验证您的灵魂是否受到了玷污！”
“荒唐！”莱茵顿时怒不可遏，“圣皇陛下坐镇，居然任由圣庙胡作非为吗？”
他提起佩剑，瞪向院子里的修士，气愤的样子仿佛想挑两个“敌人”砍一砍。原本紧紧盯着领主的修士迅速后退了一步。
陆希连忙摆手，想叫他冷静一下，不料瑞迦也发来了消息轰炸。
瑞迦：哥，你疯了！陛下说公开审判是你提的？
瑞迦：你昨天怎么没告诉我这件事！你不要命了！
瑞迦：离魂术是什么你知不知道？监察院曾把它用作刑讯逼供的手段！
瑞迦：不行，路徳维就在我旁边，我要让他摆平这件事！
陆希顿了一下，回复：你最好别替我说话，可能会……火上浇油。
瑞迦：浇什么油，他昨天让你牵马步行二十公里，我已经骂过他了！
陆希安详地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根蜡。
【作者有话说】
陆希：骂得好，下次别骂了

领主要公开受审的消息在清晨发布，引得全城一片哗然。
审判尚未开始，舆论风波已经掀至高潮，若不是有圣皇亲自坐镇，恐怕太阳圣庙的门槛早已被忿忿不平的民众踏破了。
当天上午，圣庙广场聚集了上千位城邦居民，静坐以示抗议。
到中午，人数增加到上万人，占领面积扩大到整个中心街区。
烈日下，圣皇路德维从圣庙的钟楼朝下俯瞰，密密麻麻的人头让他略感震惊——这场景放在半年前是难以想象的，那时柯萨德的百姓曾联名写过一封罢黜暴君的请愿书，辗转送到圣皇手上。
当然，路德维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但他至今仍然记得，请愿书中罗列了路西尔的种种暴行和罪状，签名人数占据柯萨德总人口的三分之二，根据《城邦联合法案》，路西尔应当被直接废黜。
请愿书到他手里没多久，柯萨德发生了领主遇刺事件，大主教维克斯为了尽快处决罪犯，没有及时上报这件事。等路德维得到消息，领主已经“死而复生”，带领边境驻军打赢了巨人族入侵的一场战役。
当时庆典在即，路德维没有深究。之后，根据维克斯传递的消息，“暴君”路西尔仿佛变了个人，逐渐扭转了城邦百姓对他的看法。
时至今日，路德维终于切身感受到了柯萨德领主的影响力。
尤其是，身边的恋人还在喋喋不休地为路西尔求情。
瑞迦端着一盘冰镇草莓，站在他身边，小嘴叭叭的没停过：“您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您是来找领主麻烦的，不是来看我的，对吗？”
路德维斜睨他一眼，嘴唇微启。
瑞迦叹了口气，低头挑了一颗红润饱满的草莓，递到他嘴边。
路德维咬下一口，细细咀嚼，片刻后才说道：“我以为昨晚上床之前，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他转过身，注视着那颗咬了一半的草莓：“我写信叫你回去，你不肯，我才过来的。”
他漆黑的眼睛隐去了平日的锋芒，落寞的样子倒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大型犬。
瑞迦没好气道：“您寄前三封信的时候，我案子没办完。后两封信，伊尔林的事情没办完，我得陪她啊。”
路德维慢慢抬眸看着他的眼睛：“是因为伊尔林，不是路西尔？”
瑞迦没理解他的意思，提到路西尔，他急忙又抓住话题：“领主大人是您的亲弟弟，您不帮他说话就算了，怎么还落井下石呢？”
路德维推开他递来草莓的手：“不吃了。”
瑞迦道：“您看看下面的民众，您若是不阻止审判，柯萨德的百姓会心寒，有损您在烁金之土的威名。”
路德维又把装着草莓的盘子推了一下：“拿远点。”
瑞迦执着道：“离魂术是什么，您又不是不知道。曾有人在承受法术的过程中心律失常，险些丧命，魔法学会已经把它列为禁术了！”
“瑞迦。”路德维叫了他一声。
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瑞迦条件反射地闭上了嘴。
“我可以取消审判。”
路德维慢悠悠开口：“但是，这意味着路西尔认罪。按照魔族律法，他会被驱逐出城邦，直到杀死魔鬼。”
“……！”瑞迦瞪圆了眼睛。
路徳维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瑞迦拼命摇头，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
路德维终于清净下来，俯身捏住他的手，吃掉了剩下的半颗草莓。
与此同时，领主城堡上上下下也都沉浸在紧张焦虑的气氛之中。
莱茵带着城堡护卫队守在领主的卧室门口，一边抓耳挠腮地思考该怎么阻止离魂术审判，一边提防圣庙派人来带走领主。
而陆希在卧室里，和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作斗争。
——他发芽了。
没错，发芽，字面意思。
他在对着镜子给自己的伤口换绷带时，忽然发现脖子后面的碎发底下藏着一根雪白的触须。
一开始他以为是树叶或花瓣，随手揪了一下，结果那东西一激灵，一下子缩进他的头发里。这可把他惊呆了。
他跳起来拍打头发，又对着镜子仔细翻找，脖子扭得都快抽筋了，终于在耳朵后面发现了一片白白嫩嫩的小叶子。
看清叶子形状的瞬间，他想起了霜雪树的幼苗。
“……”
回忆起自己刚才拍打头发的力道，他现在双手有点发抖。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保护完好的水晶罩里，小幼苗汲取着土壤的养分，慵懒又安逸。而现在，陆希的理智告诉他，人的脑袋上是不可以种树的，但事实摆在眼前——他脑袋发芽了。
陆希在心里怒吼了一声“白恩！”，深呼吸两次，才把到嘴边的话变得和蔼可亲：“小苗苗，你出来一下，让我看看？”
他在镜子前等了片刻，看见自己头顶慢慢地冒出了一根白须须。
陆希非常具体地感受到了头皮发麻。
他浑身僵硬地思考这玩意是不是已经长在他头上了，但是下一秒，他看见须须用两片叶子撑住他的头发，敏捷地从发隙中爬了出来。
幼苗很细，跟豆芽差不多，但它的根部又像蛇尾，灵活摆动，从他的发顶一路扭到了额头，然后倒挂着，用两片叶子抱住他的鼻尖亲昵。
陆希终于松了口气。
幼苗没有长在他头上，只是藏在了他的头发里。
他伸出手，轻轻拨动幼苗的细茎，幼苗便高兴地缠住他的手指，被他放在眼前细细观察。
“为什么可以离开土壤？”陆希低声问。
幼苗立刻挺起细茎的尖端，“昂首”拍打两瓣白色的小叶片，神气活现的模样似乎在说：当然可以，我已经长大了！
陆希惊奇地看着它。
小幼苗很享受他的注视，更加卖力地扭动起来，也许在说些别的什么，但陆希眼中只有一棵会跳舞的小豆芽。
陆希笑道：“你好可爱，白恩能听见我对你说话吗？”
幼苗停顿下来，遗憾地摆了摆叶子，像是在摇头。
之前在石门，守护霜雪树幼苗的法师曾说过，白恩的本体还在转移过程中，幼苗尚不成熟，只是从白恩那儿获得了一些简单的思维意识。
想来，这种获取是单方面的，白恩无法通过幼苗感知陆希的存在。
陆希把它托在掌心里，另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睛弯弯的：“我猜他是在咬我的时候，偷偷把你放在我身上的。”
幼苗用力点了点叶子。
“他把我咬得很疼，你看。”陆希转过脸，把侧颈的伤痕露给幼苗看，如同在告状，“霜雪树的精灵，怎么张口咬人呢？”
幼苗立刻抖动着细茎，做出一副很生气的模样，立场坚定地表达了它对这种行为的不认同。
陆希忍俊不禁，凑上前亲了亲幼苗的小叶子：“还是你乖。”
他想了想，给幼苗起了个名字：“雪芽，我能这样叫你吗？”
幼苗缠在他的食指上，快乐地转了一圈，大概是同意了。
陆希小心翼翼地转动手掌，观察它叶片表面晶莹的冰花纹路。
雪芽看起来美丽而脆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化。可它又是那么活泼好动，如同被赋予了强大的魔法和顽强的生命力，足以脱离“培养皿”，变成一个鲜活自由的个体。
“小白什么都没告诉我。”陆希喃喃道。
他不知道该怎么培养幼苗，是否要定时给它浇水或施肥。好在雪芽是个聪明的小家伙，陆希的提问总能得到回应。
就在他认真与雪芽“探讨”栽培问题时，管家伊森敲响了房门。雪芽立刻停止“手舞足蹈”，飞快蹿到陆希的头发里，把自己藏了起来。
“嘘，藏好了。”陆希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起身去开门。
伊森按照领主的吩咐，从城务所取来了一个厚厚的档案袋。他站在门口，目光在领主乱糟糟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没说什么。
莱茵趁机把脑袋探进卧室，向领主提议：“我可以带人去暗杀维克斯！”
陆希斜他一眼：“你喝多了？”
莱茵露出严肃的杀气：“没有，我无法原谅他陷害您。”
“好意我心领了。”陆希接过管家手里的档案袋，轻轻一晃，“但审判很关键，无论怎样都要进行。”
尽管公开审判已经失去了一部分作用，但若能一劳永逸地扳倒维克斯，倒也可以尝试。
陆希把伊森请进房间，捞了一张椅子给他。
“您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伊森皱着眉头，直接戳穿了他的心思，“您有办法阻止审判，却放任它到来，是不是在和谁赌气？”
“我才没那么幼稚。”陆希面不改色，当着他的面拆开了档案袋。
“这里是大主教勾结腐败官员、收买山匪行凶、用禁术召唤影魔的三大罪证，还有证人证言，全部自愿实名。”陆希有条不紊地说，“在审判结束之后，我需要你把这些送到圣庭监察院。”
伊森站在椅子旁边，眉心紧锁。
陆希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我亲笔签署的举报信，劳烦你一起带走。”
伊森没有接，目光严肃凝重：“这些，现在就可以送过去。”
按照圣庭监察院的巡视制度，收到实名举报信，巡视组要立即约谈和调查被举报人。
只要大主教缺位，公开审判就无法进行——《城邦联合法案》明文规定，针对领主的审判必须由同级主教发起——直到大主教归位或圣庭调派新的主教前来上任，审判才能继续。
领主深谙律法，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但陆希早已做好打算：“不，只有在审判之后举报他，才能让他彻底翻不了身。”
到时民怨沸腾，圣皇不可能再包庇他。
伊森望着领主黑亮的眼睛，嘴角紧绷。
自从来到柯萨德，他一向对周遭的事物漠不关心，只是机械地履行管家职责，打理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领主怎么样，与他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