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从客人们脸上扫过,缓慢而略带试探,这让圆桌上的受邀者们坐立难安,互相猜疑起来。
陆希压住袖袍里的手枪,通过系统联络瑞迦:外面情况如何?
过了一会儿,瑞迦才匆匆回复:哥你太机智了!我们刚走没多久,就有人端了我们蹲守的那家店!
这种时候,瑞迦还能乐颠颠地夸他,陆希觉得这家伙非蠢即萌。
陆希很清楚,导致这次行动暴露的根源全在自己。是他自作主张救下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轻易把他交给自己的同伴。
陆希问:巡防营呢?
瑞迦:莱茵已经点好人了,估计一进黑市就会引起注意。哥,你怎么办?
陆希:不用担心,你和伊尔林立刻去仓库总管的住处,找他未提交的所有账簿。注意安全。瑞迦:收到!
宴会厅内,无名氏伸出了黝黑的食指,挨个指着惊恐万分的客人们。
“是你吗?”他戏谑地笑起来,被指的人浑身激颤,却见他又指向另一个人,“或者说,是你?”
指了一圈之后,无名氏咧开嘴,像是想到了一个好玩的游戏:“这样吧,你们来投票,被选中的那个人就是闯入者!”
众人难以置信,慌乱地睁大眼睛。
游戏的制定者继续宣布规则:“举手投票,票数最多的那个人站到我面前来。让我看看,你们能不能辨认出那个狡猾的小东西?”
原本纸醉金迷的宴会厅忽然变成剑拔弩张的修罗场,人们惊恐地对视,生怕身边的人倒戈相向。
西蒙立刻爬起来,抓住了走私晶矿的两名同伙,颤声道:“我们三个,哦不,还有罗赛大人,我们四个都是有邀请函的!”
显然,利益相连的人最先结成团队,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成不变的铁律。
除去被杀害的官员,加上陆希扮演的“罗赛”,在场十三位客人,四个人先行结伙,剩下九个人面面相觑,似乎在衡量这场生死游戏的结局。
有人匆忙掏出了自己的邀请函,拔高声音:“我带了这个!你们怎么不拿出邀请函,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他忘了,淘金店的熟客都是刷脸进门,很少有人携带邀请函。
他的这一举动,很快激起了那些熟客的不满。又有三个人站在了西蒙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拿出邀请函的人:“这东西可以伪造!不如叫个侍者进来指认,看哪个人最面生!”
“这……这怎么能行?”拿出邀请函的人开始六神无主。
“现在,七比六。”无名氏兴致勃勃地宣布,“让我看看,你们能否在两分钟内选出唯一的那一个?”
两分钟。陆希缓缓吸了口气,计算军队赶到淘金店的时间。
不太够,他必须再拖延一下。
又有三个人走进了西蒙的队伍,是运输所的官员。
走私与运输关系密切,他们今后还有许多合作的机会。
剩下的三个人来自地矿所,是西蒙男爵今天宴请的重要对象。但是此时此刻,他们被西蒙的小团体刨除在外,像是明摆着——即便不能走私晶矿,这群贵族老爷也有许多其他商品可供挑选。
三个人如临大敌,彼此瞪视。
无名氏提醒道:“还剩一分钟。”
这折磨堪比酷刑,其中一人崩溃地撕扯头发,失声大叫:“难道你不知道是谁吗?没有证据就来行凶,你们疯了吗?!”
无名氏像是被打搅了游戏的兴致,不满地撇了撇嘴。
那人背后的打手立刻出刀,尖锐的匕首在刺入血肉的前一秒,一颗漆黑的子弹横穿宴会厅,精准无比地钉入了打手的脑袋!
枪响惊动了屋子里所有人,被击中的打手向后仰倒,匕首掉落在地。
西蒙男爵惊恐地跳开,看向被他当作“队友”护在身后的仓库总管,脸上写满了震惊:“罗赛?!你怎么回事??”
受惊的贵族们一窝蜂远离陆希,却又不敢靠近围在四周的打手,于是他们挤向餐桌,有的钻到了桌子下面,有的因为太过肥胖无法弯腰,迫不得已爬上了餐桌,蜷成一只油亮的烤乳猪。
无名氏兴味索然,颇为惋惜:“难得,我想出这么好玩的游戏,你却自己暴露了身份,我亲爱的领主大人。”
陆希端枪的手移动角度,枪口对准了无名氏。
“领……领主?”西蒙男爵撅着屁股躲在餐桌下面,听到这两个字,他顿时觉得自己就算活着出去,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在仇恨和贪婪的驱使下,他忽然壮起胆子,把脑袋从餐桌下面探了出来:“杀了他!杀了路西尔!你们已经找到了闯入者,快解决他吧!”
无名氏抿住了嘴,垂眼看向西蒙。
他手里没有任何凶器,因此西蒙以为他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在无名氏靠近时,西蒙甚至为了示好,往前爬了两步。
陆希正在警惕离自己较近的几名打手,当他注意到无名氏的动作时,只见那魁梧的男人忽然提起膝盖,抬高了脚,以一种极其可怖的速度和力量砸下,把西蒙的脑袋踩在金属鞋跟和大理石地砖之间。
西蒙只发出了短促的哼唧,下一秒,他的脑袋就像摔烂的西瓜,“嘭”的一声,鲜红的和泛白的瓤子掺在一起,迸向光滑如镜的地砖。
西蒙变成了一具无头尸。
早已吓得失去血色的女孩们再次发出尖叫,陆希担心她们跑散,飞快拿出道具“搬家助手”,把占位置的仓库总管甩了出来。
“都过来!”
他一边戒备四周的打手,一边抄起道具,把抱头哭喊的少女们收入囊中。然而,轮到最后一名少女时,对方却侧身避开了。
是那个神情麻木的少女,头顶的名字念作“阿德拉”。阿德拉……
陆希忽然意识到什么,惊喘一声快速后撤。
阿德拉——在魔族的古语中意为“老鹰”。
即便有所反应,陆希在这瞬息之间撤退的距离依然不足以躲开迅疾的魔法攻击。阿德拉在他后退的同时张开五指,陆希没有看到任何实质性的光芒,那魔法如同声波,猛地与他正面相撞!
一瞬间,眩晕感如潮水袭来,四肢快速下沉,如同千钧压身。
紧接着,他的呼吸急促不可控制,心率随之飙升。
无界迅速恢复匕首形态,在他伏地之时刀尖刺入砖缝,勉力撑住了身体。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意识在魔法的旋涡里沉浮,顽强地抵抗这股怪力。——迷魂术。
他的伪装技能在魔法压迫下难以维持,身体如同泼墨一般变回了原貌,乌黑的短发被大量汗水浸湿,鸦羽般的睫毛也变得无比湿黏。
陆希用力甩了甩头,牙齿几乎咬碎。
“阿德拉,你下手也太重了。”无名氏笑着说,“我们的领主大人有情感障碍,还是个处男,你这样让他怎么受得了?”
阿德拉无声地靠向无名氏,像一只浮空的幽灵。
“你总是对柔弱的受害者掉以轻心,领主大人。”
无名氏在尸体的衣料上擦了擦鞋底,朝黑发领主走来:“巧的是,淘金店捕获猎物的手段,通常是以猎物的模样制造陷阱。”
陆希抹掉睫毛上的汗水,浑身血液如同奔流的岩浆,几乎煮沸他的神志。
为了拖延时间,他取出罕见的S级道具“造梦石”——投放之后可形成梦境磁场,将目标封锁至异度空间。
他抛出道具,流光溢彩的圆石滚落在无名氏脚下,却又在瞬间被弹了回来。
系统提示:“道具使用失败,目标对梦境免疫。”
这家伙居然不会做梦。
无名氏歪了歪脑袋,一脸不解:“这又是什么鬼把戏?”
他咧开嘴,饶有兴致地蹲在了陆希面前:“让我想想,你有半年多没来找我了吧。怎么,死而复生之后,不需要我了?”
陆希想要出刀,无名氏却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腕:“多无情啊,五年前签订契约的时候,你明明那么诚恳。”
就在这句话之后,系统响起了久违的任务提示,完全在陆希的意料之外:
“恭喜您获得关键线索,支线任务‘暴君的秘辛’完成度百分之九十五。”
“您发现,领主路西尔与淘金店的主人签订了契约,这很危险——在神明的领地上,与魔鬼订立契约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系统给无名氏的身份下了定义。
这个词在洛菲尼亚被视为禁忌。它意味着“诅咒”、“灭亡”、“不祥之兆”、“污秽之物”,也就是——陆希从未接触过的,这个世界真正的黑暗。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
他中了“老鹰”的迷魂术,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令他大汗淋漓,呼吸也愈发困难,几乎难以维持神志。
少女阿德拉踩着地面的血迹,来到死透了的西蒙男爵身边,开始进食。
陆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那女孩好像变成了巨鹰一般的黑影,尖锐的喙状物一下接一下砸落,发出剁肉似的闷响。
紧接着,他的视线被无名氏的身影挡住,血腥味顺着男人抬手的动作,迎面扑向陆希。
“你看起来很顽强,至今没有失去反抗。”无名氏轻轻捏住他的下巴,黑鹰面具陷入阴影之中。
被触碰的一瞬间,像是电流从体内激烈地窜过,陆希难以控制地发出了一声低喘。
无名氏的笑意更深了,嘴巴慢慢凑近那只红透了的耳朵:“这次见面,我发现你比以前可爱多了,会英雄救美,还会乔装易容。”
“但是,为什么你的契约印记不见了?”他把指尖放在陆希的下唇上,来回轻蹭,得到了令他满意的喘息声。
陆希苍白的皮肤下涌动着异样的潮红,湿漉漉的睫毛紧紧压在眼底。
他在黑暗中唯一能看见的只有系统界面,他试着集中精力打开了技能栏,看见治愈技能“不能对自身使用”的属性,就像个笑话,明晃晃叫嚣着它的主人是多么一败涂地。
他渐渐把意识放在了闪现技能上。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巡防营正在赶来的路上,莱茵很快就能包围这里。
他可以先摆脱困境,抛下这里的贵族官员。即便在他离开之后,这群人会被淘金店赶尽杀绝,那也是他们作恶的报应。
阿德拉的吞咽声像一条肥虫在大厅里蠕动,而打手们过于寂静,连呼吸声都难以听见。只有贵族官员们牙关打颤的声音,持续不断地提醒陆希,这里有人活着,他们罪不至死,却无法脱身。
他的汗水顺着睫毛滑落,沾湿了微微颤抖的嘴角。
无名氏着迷地看着他,粗糙的手掌缓缓向上,顺着漂亮的下颌线,插入汗湿的发隙。
“契约没了,那就再立一个。”魔鬼轻声说,“你永远是我最心爱的玩具,路西尔。”
陆希发着抖,握刀的手忽然向下一滑,手掌在刀刃上割出血口。
无名氏一惊,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陆希已经凭借痛觉刺激,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用初始技能“叩击”一掌拍向无名氏的面门,将狗熊般的男人撞飞出去。
正在贪婪进食的阿德拉猛地回神,只见自己的主人尚未站稳,黑发青年忽然一跃而起,身影如离弦之箭,漆黑的匕首划过无名氏的咽喉。
鬼魅般的致命一击!
陆希瞬间爆发的力量几乎斩断男人的颈骨,无名氏的脑袋瞬间垂落,整个人失衡地砸落在地。
紧接着,乌骨匕首切换为手枪形态,一下击中了向他扑来的阿德拉。
阿德拉此刻有一半身体是少女的形态,另一半身体是鹰形的黑影。子弹从黑影中穿过,在震慑这只怪物的同时,击碎了宴会厅的窗户。
陆希这番挣扎耗光了残存的意志和力气,他踉跄一步,单膝跪地。
好在玻璃碎裂的下一秒,他听见巡防营的号角。士兵包围了淘金店,莱茵正带人破门而入。
“嘶,好疼啊……”
无名氏的脑袋嘎嘎乱颤,说话声却来自另一个方向。一名打手捂住了脖子,发出和无名氏一模一样粗糙沙哑的声音。
阿德拉闻声,立刻拖拽着破烂凌乱的黑影,飘到了那名打手身边。
陆希握紧手枪,鲜血不断从指缝滴落。
他竭力稳住忽明忽暗的视线,看见那人头顶的名字在一阵诡异的扭动之后,变成了三个字——无名氏。
冷意顺着脊椎刺入大脑。
陆希看向那个被他杀死的“无名氏”,男人的尸体已经化成浓稠的黏液,混杂着腐坏的黑血以及腥臭的黄脓。
那一瞬间,陆希仿佛被扼住喉咙,持枪的手不断下沉。
“你真令我心寒,领主大人。”新诞生的无名氏叹了口气,缓缓转动手腕,“你杀不死我,他们都是我的傀儡。”
话音刚落,他听见门外传来打斗声,是巡防营的士兵杀到了二楼。
他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抬脚走向陆希。
直到这一刻,系统才跳出预示着危险的信号——紧急任务【逃离金窟】等级SSS请您迅速逃离魔鬼的掌控!距离任务失败还有30秒!!
系统要他逃走。
在他竭力尝试了所有打破僵局的方法之后,系统判定他会失败,并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
要么走,要么死。
——美酒与毒药。
他突兀地想起白恩的话。
他根本无力决定他所开启的酒瓶之内,是庆祝胜利的美酒,还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药。从他走错了第一步开始,一切似乎都成定局。
迷魂术的影响还在持续,陆希的视线已经晕成一团,像打翻的染缸。
房间内的贵族们在惨叫,陆希用力闭了闭眼睛,试图看清周遭的情况,却无济于事。
他仰着头大口喘息,试图攫取氧气以供大脑维持清醒。他要离开这里,必须有足够的意志点击闪现技能,并且念出一个能保证他安全的名字。
“看看你的样子,路西尔。”
无名氏站在了他面前,继续像之前那样伸出手,虎口托住领主的下颌,拇指和食指捏紧他的脸颊,稍一用力,那些生理性的津液便不受控制地溢出嘴角。
他快撑不住了。
混乱失序的脑海里,陆希拼尽全力,咬住了两个沉甸甸的音节。
“白恩……”
然而,在念出名字之后,闪现技能并没有生效。只有任务的倒计时,在闪动两下之后突然消失了。
陆希颤抖地喘了口气,唇边飘过一粒小小的冰花。
下一秒,他模糊的视野忽然被铺天盖地的冷白占据,无名氏惊讶地向后闪开,却没防住左手被冻成了僵硬的冰疙瘩。
阿德拉愤怒地张开羽翼,想要发起进攻。无名氏立刻抓住了她血淋淋的手:“是霜雪族,别乱动。”
陆希的身体失去支撑,向一侧歪倒,却被一只手掌从后方托住,使他撞进一个有些冰凉的怀抱。
他嗅到了熟悉的冷香,在这弥漫着血腥的房间里,那个人的气息像是漫过身体的冷泉,无比清冽,又被他失衡的感官放大了成百上千倍。
他迫不及待地接近这种味道,双手攀住了身后人的脖颈,破碎的呼吸在牙关之间进出,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被触碰的人微微紧绷,右手在陆希后颈凝出一片冰花。
冷意瞬间刺激了大脑,陆希喘着气停下动作。
“你中了魔法,忍一忍。”混沌中,有个低沉悦耳的声音敲击在耳畔,像是石头沉入潭水,缓缓触底。
陆希恢复了一丝意识。他知道来的人是谁,在他念出“白恩”的那一刻,白恩已经出现在了他身边。
无名氏退到了宴会厅的另一侧,冻僵的左手正一点一点融化,银蜡般的液体滴落在地砖上,像是古老神明垂落的泪滴。
他直勾勾地盯着被抢走的“玩具”,缓了片刻才平息自己的怒火。
阿德拉伏在他肩头,扩散的黑影飘浮乱舞,通体布满冰霜和焦枯的残羽。在霜雪之力的压制下,邪灵的化身难以维持形貌,她完全化成了一团漆黑的影子,笼罩在无名氏的头顶。砰!!
宴会厅的大门被撞开,莱茵带人冲了进来。
寒气如同掠夺一切生命的风暴,把冲进来的士兵吓了一跳。
整座宴会厅都被冰霜覆盖了,四壁怒放的冰花如同鬼斧神工的奇观,金色穹顶隐没在寒冰之中,像一枚落进深潭的金币。挥舞利刃的打手被冻成了冰雕,贵族官员们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冻得瑟瑟发抖。
精灵族青年挺拔的身影立在一片银白之中,侧脸显得冷峻无情,唯有那只揽着领主的手略显温柔。
“领主大人!”莱茵先一步冲到了陆希身边,其余士兵警惕地形成了包围圈,面朝那位笼罩在黑影中的无名氏。
莱茵的剑上沾着血,随他挥剑指向敌人,血珠在半空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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