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慕沧岚,”万苍懒得回答这些鬼话,反问道,“他人呢?涅涅呢?”
“慕沧岚”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耸了耸肩:“我都夺舍了这位登仙阁阁主的躯体,还掠夺了那团属于主神的、阴暗物质的能量,你这么聪明,你说他们俩人去哪里了呢?”
不仅慕沧岚死了,就连之前拿过卿尘威胁过他的涅涅也死了,这人的出现,直接打破了他之前的一切认知。
——会是天道化身吗?
不,不像。
万苍心里升起微末的兔死狐悲之意,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那人便忽然转身,望向面前的战场,像欣赏山水画一般悠闲,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但我懒得告诉你。万苍,你不妨来猜猜看吧——第一个问题,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我是谁?”
“不猜会如何?”
“你不配合的话,后果很简单。”“慕沧岚”偏过头,伸出食指,随机选中了一个衍无宗弟子:“就他吧。”
万苍看过去,那是甘守吟的徒弟之一,还照顾过昏迷的祝鸿,还没想到那名弟子的名字,便听到“砰”的一声。
那人直接爆炸了。
就在他眼前,血块四散飞溅,死状凄惨而耻辱,尸骨无存。
万苍将鸿念剑架在“慕沧岚”的脖子上,冷冷地说:“你故意的。”
脖子处有血珠溢出,“慕沧岚”连剑刃都没有推开,像是笃定万苍杀不死他一般,气定神闲地说:“是啊,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拿我怎么办?再不快点猜,下一个死的,就是你的好师叔甘守吟,再下一个,就是你的师伯季秋明,还有你的师尊,我留到最后杀怎么样?”
“——他们会一个接一个的,全部死在你眼前。”
往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看惯了,眼下皮囊第下换了人,言行举止都无比欠揍,万苍恨不得一巴掌抽到“慕沧岚”的脸上,一拳直接将人打死。
但他不能这么做。
这些都是与他有关之人,更何况,过卿尘也不会希望有人因为他的冲动而死。
“给我一点提示,否则的话,我实在猜不出你是谁,”万苍尽可能维持着镇定自若的模样,沉声吐字,“比如,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死的。”
这句话满满的恶意,就差把“你这一次马上就得死”写在脸上。
“这种情况下还诅咒我死?不太好吧。”那人竟然还笑得出来,“但既然你这么要求,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吧——第一个提示,我和你师尊,有某一方面相同。第二个提示,我曾经来过衍无宗,留下了东西,然后离开了。”
虽然给的回复牛头不对马嘴,但范围已经缩小了许多。
万苍闭上眼睛,睁眼时没有半点迟疑,喊道:“宿无乐。”
应离天的第一任仙君,第一个以身渡劫,留下了许多丰功伟绩,包括处理衍无宗的古战场在内,他做了许多有利于仙门之事,是当之无愧的仙君,却在最后为了救人而牺牲,散尽修为。
一个传闻中的,死于非命的老好人。
“恭喜你,答对了。”宿无乐盯着万苍,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点破绽,或者品味出一些别的什么情绪,可惜他并没有如愿以偿,只好叹道:“过去太久太久,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都有点儿陌生了,嗯,还有些怀念。”
万苍皱眉:“不用打感情牌,我不想了解你的过往,对你口中的‘未来’,更没有兴趣。如果没猜错的话,你的身体已经不能用了,所以选择夺舍——是天道助你复活的吧。”
宿无乐颔首道:“显而易见,天道才不会干亏本的买卖,它这么高高在上的规则,自然是想让我成为下一任主神,杀掉所有人、妖、魔,开创一个新世纪。至于我以后该怎么办?它只希望我当一个漂漂亮亮的傀儡。”
“新世纪”,这点和涅涅所说相差无几,该说不愧是吞掉其力量之人吗。
至于“漂亮”一词,真看不出来。
万苍扫了一眼占据慕沧岚壳子的宿无乐,发出一声冷笑:“天道复活你之前,你的意识还存在吧,就这么答应天道了,尽管作为傀儡也要活下去?”
“没什么不好的,各取所需罢了,”宿无乐居然实话实说,“我只是想不通,想再活一次——我上辈子修为最高,便要肩负起守护众生的职责,成为仙君;我当仙君当得好,便要为了救不相干之人,放弃生命……这次我活过来,只想为了自己而活。”
“这不是你随意杀人的理由。”
万苍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愣了一下,因为实在是太像过卿尘会说的话了。他们两个人,果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对方。
一想到那人还在等他,万苍稍稍心定了些,满脑子只有“解决这件事”,或者说解决掉眼前的宿无乐,以及潜在的天道。
——该怎么办?
“瞧瞧,你一个前任魔尊,手上沾满了鲜血,怎么好意思这么说我的?”宿无乐托着下巴,思忖了片刻,认真地对万苍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道复活我,我帮它扫清障碍,它再为我提供力量,我们共同期待着新的世界……看起来不错,是吧?但偶尔有时候,我觉得这么活着没意思。”
“我以为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人间会发生改变,修仙者会发生改变,但实际上并没有。每个人和他们的后代,仍然这么无趣、自私,这么小肚鸡肠,看不得他人好……没意思。”
“每个人都怀揣着虚情假意,带着面具,活在这世间,真的很没意思。”
短短几段话,宿无乐翻来覆去说了三遍“没意思”。
没意思?
那就滚回你的棺材板里躺好!
听出来眼前这人既要又要的,万苍腹诽了一句,无奈扶额,不知道宿无乐在犯什么病:“……你说的对。”
“你早就可以重新再死一次。”
“别急,天道交给我的任务只差临门一脚了,只是我这个人,有一个坏毛病,比较喜欢慢慢来。”宿无乐似乎是觉得鲜血横飞的场景太血腥了,打了个响指,将全部人的动作暂停,饶有兴致地看向万苍:“主神在世之时,就连那几片残魂,都喜欢给你最好的一切,给你可以选择的所有机会,最后甚至给你可以随心所欲的力量。所以,我实在喜欢不起来你。”
万苍无言以对:“呵呵。”
他并不需要宿无乐的好感。
一个比自己还疯的疯子,说出“喜欢”,怎么看怎么恶心。
宿无乐继续道:“所以我决定把这个选择的机会,交给同样担任过,哦不,是交给现在担任着‘仙君’一职的过卿尘——你的道侣——想必会有趣许多。”
“你想做什么?”
万苍的心瞬间揪紧了,鸿念剑改为悬在宿无乐头顶,掌心隐隐有金红之色涌动:“我劝你,不要动过卿尘。”
宿无乐给他的感觉很危险。
然而,就算有规则限制,他拼尽全力,在天道不过度干预的情况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宿无乐有恃无恐道:“你当然可以杀了我,杀了我是最好的办法,一了百了。但那这些衍无宗的弟子呢,仙门百家的弟子呢?万苍,你心里明明清楚的,过卿尘不会放任他们去死,也不会见死不救,而这些人的性命,和你们有关。”
“所以呢。”
“所以我换个人来杀他们啊,哈哈哈哈,”宿无乐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容里满是癫狂的味道,“我会死,你会死,大家都会死,但在这之前,我会让仙君身败名裂——凭什么一定要顺应世人的想法?为什么非得为了他人献出生命?自私点不好吗?摆出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又有谁会感激我们呢?”
“……谁都不懂仙君一职带来了什么,狗屁的渡劫,都是借口,他们只想把人架在火上烤,他们本就该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宿无乐语速越来越快,话语如同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的炸在万苍耳畔。
“谁都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割肉,取血,一身修为全部被瓜分,就连尸体都残破不堪……我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就为了那些不知感恩的废物,为了救那些与我无关的人!”
“我不懂,凭什么……我不懂!!”
万苍从这样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大概拼凑出以前发生过的事,了解到宿无乐在愤恨什么,可他无法感同身受。他的痛苦来源与这人相似,却并不相同。
因为他现在心有所爱,身有所系,不再孤独,更不打算对这个操蛋的世间做什么,宣泄自己的情绪,只希望“差不多就好”。
宿无乐在万苍眼里就是个跳脚干尸。
“……第一任,第一任,去你的第一任,去你的仙君,去你的至高无上,哈哈哈哈哈哈!既然如此,都去死好了!都给我去死!”
人们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无知无觉,像陷入了永不会醒来的噩梦。宿无乐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与此同时,“轰”的重重坠地声传来,像是什么东西砸到了衍无宗的中心。
银发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衍无宗内部。
万苍唇瓣微张,心里的酸涩情绪不住上涌,轻轻地喊:“师尊。”
过卿尘脚下的土地布满网状痕迹,将那地方砸了个深坑出来。他身下不是双腿,反倒拖着那条炫目的蛇尾,头颅微微仰起,双目红得能滴出血来,额间红痕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这人神智不清了。
即使相隔很远的距离,万苍依旧能感受到,过卿尘身上的清冷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唯有极度危险的气息。
这种状态是妖化吗。
宿无乐到底想让他做什么,又是为了证明什么?
“去吧,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能耐。”宿无乐伸手一推,万苍顿时感受到一阵推背力从身后传来,双膝一软,就这么跌进了衍无宗的地界里。
“啪。”
宿无乐轻轻打了个响指。
万苍穿透结界的一瞬间,所有弟子都恢复了神智,呆滞地望向手里的兵器,以及兵器上捅了个对穿的人。心理素质差一些的仙门弟子,纷纷开始干呕。
“快看,那是送给,是仙君吗?!”
“仙君怎么会是这般模样,看起来好可怕……这是假的仙君吧!”
“仙君救命……您听得到吗!”
花长舟正好身在启阳峰战场,听到无数人呼唤“仙君”,一抬头就看到了过卿尘,将那般妖邪的模样尽收眼底,不可置信地呢喃道:“……师尊?”
过卿尘听不见花长舟的声音,脑中只有所有黑暗的记忆,以及仙门弟子们背地里干的勾当。宿无乐蛊惑的话语,回荡在他脑海里:
“这些肮脏不堪,软弱无能的人,真的值得你保护吗?”
“你可是妖啊,不要抑制你的天性。”
“去吧,去杀人吧,把他们都踩在脚下……就算万苍得到主神偏爱又如何,他依旧不是神明……”
“我们可以推翻神,成为神。”
过卿尘缓缓抬眸,猩红的眸子锁定了万苍,如同毒舌锁定了猎杀的目标,手上的动作却毫不含糊。他伸出手,尖锐的指甲瞬间划过身旁所有人——那是他往昔誓死也要保护的仙门弟子。
“……仙君,您怎么了!?”
“噗——”
“仙君,我知道我做过许多错事,可我罪不该死,都是师兄们逼我的……仙君你不该这样的……求求你,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啊——!!”
过卿尘的眼里只倒映着万苍一人,似乎是拼命想靠近万苍,但这条路上,有着数不清的障碍。他龇着两颗尖牙,出手之时干脆利落,任由血花飞溅,染红了白衣银发,挂在下颌线处,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淌。
闷哼倒地的声音,接连不断响起。
失去理智的过卿尘,嗜血残暴,杀人如麻,一袭白衣染血,比煞星更恐怖。若他日后恢复清醒,还拥有记忆的话……定然会难过到极点,想要以死谢罪。
万苍看得几乎喘不过来,简直不敢再深挖这种可能性。他出手阻拦,救了几名弟子,遥遥地朝之前所站的方位投去一眼,看到了那个绿色小点。
是宿无乐。
那个看戏的观众,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置身于战场之外,搭好了戏台子,就等着他们互相伤害,送彼此踏上绝路。
好一出攻心计。
简直怎么算都不会吃亏。
仙君在疯狂杀人,魔尊不敢轻举妄动,反而暗中盘算着,试图救人,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这个变数的出现,而颠倒了。
万苍一想到要对上的人是谁,就有些没底。若说以往的过卿尘如同天上明月,气质出尘,高不可攀,今日便化作了一轮血月,怪物似的绞杀着所有人,分明是摄人心魄的一张脸,却直叫人不寒而栗。
他最怕过卿尘出问题。
但这种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
一阵急促的破风声传来,打断了万苍的思考,周遭的尘土高高扬起,糊了他满脸,迫使他眯起眼睛,抬眸去看——过卿尘摆动着蛇尾,飞身跃起,五指成爪,就要当空落在他头顶!
“师尊——!”
万苍面上还没有多么焦急, 一旁的花长舟大喊出声。在他的视角看不到万苍现在的脸,只能看到过卿尘飞身跃起,扑向了一道红衣, 动作迅猛而狠戾——那分明是他的小师弟“祝鸿”之前穿过的衣服。
花长舟瞳孔骤然收缩。
“师尊, 那可是小师弟!!是您平日里最宠爱的‘祝鸿’啊!”
他顾不得旁人在场, 满眼焦急,用力甩出了忘生扇, 试图拦上一秒,只要一秒就够了。过卿尘甚至没有回头, 浑身灵力震开,精准击落了那把锋利的铁扇,让其带着寒芒回旋。
“大师兄!”
“大师兄。”
夙夜和程陵风跨越半个战场,终于穿过一片混乱的人海, 来到花长舟旁边,看着人腾空捏住扇子,满脸的不甘心。他们二人再次抬眸,也看到了不是正常状态的过卿尘,先后甩出丝线,以笛音干扰, 却没办法阻拦过卿尘的脚步。
这十几息的时间平常压根儿不够看, 如今仿佛拉得很长,如同过去了整个上古时代。
“轰——”
过卿尘重重砸地, 往日漂亮圣洁的银白长尾拖在地上,与额间红痕一起, 闪烁着无比妖异的红光, 模糊了周围所有人的视线。衍无宗和其他宗门的弟子们齐齐望着万苍和过卿尘的方向, 仔细辨别着那两道身影, 听到花长舟的呼喊声后,睁大了双眼。
“我没看错吧,仙君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吗,他居然要对自己的小徒弟,对‘祝鸿’下手!?”
“这……没道理啊,仙君平日里不是最喜欢‘祝鸿’吗,还给他开后门!连仙门大比都让他参加呢!”
“不是,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师徒两个打起来了吗……卧槽,真要了命了,这谁顶得住啊,‘祝鸿’别真的死掉了吧!”
“死就死了,拉倒吧,不过是孤儿一个,最近莫名其妙出了这么多风头,说得好像有谁期待他活着似的……”
花长舟听到这句话,一扇子飞了出去。
“你这话说的——嘘!!”
衍无宗弟子,以及其他各门各派的弟子都震惊了,他们握着染血的兵刃,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踌躇不前。
只是因为不敢轻易对过卿尘出手。
忘生扇回旋,花长舟恨铁不成钢,正捏着扇子准备冲上前去,就被旁边的夙夜伸手一拦:“大师兄,你现在恐怕不能过去。”
看到夙夜的脸色十分凝重,花长舟不解:“为什么?那是我的师弟,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夙夜咬着牙,把话语挤了出来:“那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小师弟——但是大师兄,你先不要激动,你看看他的脸。”
烟尘散去,露出了万苍本来的面容。
他有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没有半分光彩,鼻梁一颗小痣,一身红衣与墨发随风飘动,衬得整个人都是苍白的、精致的。
——那是魔尊万苍的面容。
这人不是死了吗?怎么会穿着和“祝鸿”一模一样的衣服?
“魔尊,他什么时候复活的……不、不对,他把我的小师弟给杀了,还穿上了小师弟的衣服!?”花长舟呼吸一重,无数残酷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程陵风不明所以地跟着叫:“啊,什么魔尊?小师弟死了!?”
夙夜用丝线缠住花长舟的手,防止人直接窜出去,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耐心解释:“大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小师弟就是魔尊夺舍重生的……他就是万苍本尊,只不过这辈子,也许稍微安分了这么一点,所以我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