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了。
好歹也算是半个宗主,住的如此偏僻,竟然是为了圈块地出来,以便于她种植青菜。
万苍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卜月语主动提出给自己“改改衣服”了,敢情是这位副宗主的兴趣使然,热爱种地,还喜欢缝制。
至于他,只是个捎带的工具罢了。
本尊当真看走了眼,竟然因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担忧了一路!
万苍一言不发,跟着卜月语进了竹屋,在主厅的椅子上落座,抓了抓膝盖处的衣物。就是这么一挠,他惊奇的发现,这身弟子服不但短了,而且有微小的、竖着的破洞。
……虽然以肉眼看不那么明显,但也实打实的使他感到窘迫。
万苍看着卜月语进里屋的背影,阖上眸子,深吸一口气,他蓦地生出了从旁边悬崖一跃而下的想法。
不过几息时间,卜月语就回来了,她左手攥着一件崭新的白金外袍,朝着万苍摊开右掌。
“不必拘谨,我也不是第一次给人改衣服尺寸,行缝补之事。祝鸿,你先把外袍脱下来,暂时换这件。”
“多谢副宗主。”万苍眨眨眼,当即照办了,端的是好一副温良乖巧的弟子做派。
“祝鸿,我曾和你的母亲有过一面之缘,她在无意间帮过我一个忙,”卜月语朝着万苍接过衣服,当即开工,五根手指异常灵活,手里针线使得那叫个龙飞凤舞,“若是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喊我一声‘卜姨娘’。”
祝鸿,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本尊不知道的,居然还有这种事?
如此看来,卜月语会帮他说话,并非单纯心地善良,而是涉及到上一辈的交情。
万苍身形挺拔,端坐在那把木椅上,身上披着那件白金的外袍,衬得他面容精美。
他的眸光不断闪烁。
这姑且算得上是一件好事,说不定可以从卜月语这里着手,问清楚风长老口中所说的“养父母”,到底是什么意思。
万苍展露笑颜,顺从地:“姨娘。”
他这一声喊的又轻又快,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态度真挚,嗓音清亮,叫人心生好感。
卜月语但笑不语,从微扬的眼角可以看出,她对于这个称呼十分满意。但她抿了抿唇,心间翻涌着一阵阵悲戚之情。
她刚刚竟然对着一个孩子撒谎了。
卜月语岂止和“祝鸿”的养母卓鹤有过一面之缘,甚至和那人关系匪浅,只是这段关系,仍然不能为外人所知晓。
连“祝鸿”本人都不行。
“姨娘,”万苍看着卜月语手中动作,发现每一针、每一线都细致入微,极其熟练,喉头涌上几分干涩,“那个,要不然以后在外人面前,我还是喊您‘副宗主’吧?”
本尊真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得如此亲昵,况且这一称呼暴露,只会招人嫉妒。
“自然。这点小事,由你自己做决定就好。”卜月语爽快地答应了。
这孩子。
果然还是脸皮薄,容易害羞。
这一段对话过后,万苍眼观鼻,鼻观心,连续默念了三遍“好他妈尴尬”,而卜月语全神贯注,修改着手中的弟子服。
屋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怎么办。
本尊是要现在开口提及“养父母”之事,还是等过一段时间再说?
但与祝鸿父母相熟,并且愿意提供信息的人,少之又少,更别提眼下这位副宗主看起来好说话,甚至会主动关心祝鸿。
万苍心思纷繁,盯着卜月语的动作,喉结滚动。他想要主动提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才不显得过于突兀。
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万苍唇瓣微张,正要主动打破沉默,就听到身旁的卜月语说:“你知道吗?当年,你娘也是这么为我缝补衣物的……如今,我再为你做这件事,竟然感到无比唏嘘。”
卜月语从空间戒指中抽了根纯金的丝线出来,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手头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显然是联想到了那场仙魔大战,以及卓鹤之死。
“姨娘,我,呃,我娘……”万苍听完这番话,直觉那根金色的丝线有些眼熟,不知所措,语无伦次道:“娘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卜月语一愣,反问道:“你问我,难道甘守吟没跟你提过吗?”
甘守吟这些年将“祝鸿”宝贝似的带在身边,到底教了些什么,怎么连卓鹤的事情都不告诉他?
莫非是怕这孩子伤心过度了。
“实不相瞒,姨娘,之前那名师兄受戏魇珠控制,将我推落至悬崖,摔伤了脑袋,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万苍神情平静,娓娓道来。
他反复确认过,祝鸿记忆里的甘守吟口风极严,不曾主动提到祝鸿父母,因此打算从卜月语这里好好套话,收集信息。
不过面对副宗主这等人物,还是要格外小心,否则可能被反绕进去露了馅。
“什么?”卜月语只知当时那受控制的弟子在殿中暴起伤人,却不知道“祝鸿”之前便头部受伤,秀眉轻拢,当即将手里的针线一丢,“我给你看看!”
“不用啦姨娘,有甘师叔出手,我早就已经康复了。”万苍没想到卜月语这么关心自己,他心中别扭,推开伸到面前的那只手,赶紧环抱住自己的头。
这模样有些笨拙的可爱。
“罢了,甘峰主医术高超,的确值得信赖。”卜月语无奈,瞥了一眼万苍。
她重新捻起那半根隐没在弟子服里的天蚕丝,继续进行缝补,垂眸时语气幽幽:“要谈到你娘卓鹤,她可是一位人见人爱的侠女,要不然你爹祝斐也不会这么死心塌地,一门心思只想跟着她。”
该死的祝斐,当年仅凭几句花言巧语,就拐了表姐。
“你娘是个傻子,大傻子,走到哪里都要帮人家的忙。我跟她认识之时,她还没有进入衍无宗——但你爹祝斐,却是衍无宗的驻宗弟子。”
“驻宗弟子,”万苍舌尖轻咬着这几个字,放下抱着脑袋的双手,“姨娘,现在似乎没有这种说法了。”
他疑惑不解,同时认出了卜月语手中那根极品天蚕丝,有些愕然。用天蚕丝来修补衣物,可使之自带防御效果,水火不侵,更别提是极品,效果最好。
如果换成其他负责内勤的弟子,顶多走流程上报,再丢一件新的弟子服给他,就算完事,根本不可能拿出如此好的材料。
好家伙。
这位卜姨娘是真下了血本,想要护他周全。
卜月语耐心解释:“从字面意思看来,不难理解。所谓‘驻宗弟子’,就是我们衍无宗里没晋升长老之位,但一直留守宗门的那一批弟子。不幸的是,在仙魔大战中,他们全都神陨。”
“你爹祝斐,恰好是最后一位。”
祝斐和卓鹤去世之后,季秋明偶尔会去奉安祠,对着数列牌位一站就是一上午,闭口不提“驻宗弟子”。因此,衍无宗范围内再没有这一概念了。
说话的卜月语尾音淡淡,平铺直叙。而听话的万苍感觉膝盖莫名又中了一箭,他垂下眸,无声轻叹。
本尊与祝鸿之间,怎一句“孽缘”概括的完!
万苍喉咙紧了紧,掐着指尖,呼吸有些不稳:“姨娘……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问。”
卜月语以眼睛作尺,无需上手比划万苍的身量,她动作迅速,此刻已经将弟子服改造完毕,将崭新的、透着金光的外袍递给万苍。
“在我面前,有什么问不得?祝鸿,你只管说。”
万苍闭了闭眼,瞬间攥紧了手里的弟子服,似乎拼尽全力才鼓起勇气,声音充满了疑惑与不安:“我下山之前,风长老曾经拦住我,提醒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不要忘记,你养父母是怎么死的’。”万苍缓缓抬眸,眼角溢出了些许晶莹的泪花。
这句犹如当头一棒,砸得卜月语哑口无言。她心虚地别过头,眸光骤然变暗。
这句话是能在“祝鸿”本人面前提的?
什么风长老,根本就是个疯子!
“姨娘,我的父母难道不是我的父母吗,我难道不是他们亲生的吗?我,我从小就在衍无宗长大,身边没有亲人,都说洛仙君,现在是师祖,师祖带过我,后来是甘师叔带我,我就像蹴鞠一样被丢来丢去,更没有朋友……”
“姨娘,求求你告诉我,风长老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万苍语速越来越快,泪水翻涌,眸含迫切的恳求,似乎只想求得一个真实答案。他知道,卜月语会有这种反应,代表着自己离“祝鸿”身世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卜月语眉头轻皱:“祝鸿,你不要在意这么多。”
有过父母疼爱与陪伴,有过和睦但离散的家庭,总好过一出生便是孤儿,甚至还未出生,就注定了任人宰割的结果……
至少,让这孩子留个美好的念想吧。
卜月语抬手抚上左胸,未泯的良心在那里“怦怦”跳动着,她却不敢直视“祝鸿”的双眼:“……祝鸿,你养母她,其实是我的表姐。”
什么秘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炸得万苍眼里狂跳,他眉梢微扬,如同呓语般轻声细语:“这么看来,果真是姨娘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姨娘,”万苍抬手擦掉眼泪,脸上仍挂满了震惊之色,竭力抑制住颤抖的嗓音,“那您知道,我父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吗?莫非还有另外的奸人迫害?”
风长老短短一句话,就透露出两个关键信息,让万苍上了心,渴望知道真相。
“你这话问的,我怎么接。”卜月语抿唇,神情似乎有些不悦,但更多的则是悲痛,“姐姐他们的确死于仙魔大战,也确实护下了几十名弟子——不仅是我宗弟子,还有其他前来支援的宗门弟子。”
“我未曾亲眼目睹他们离开,但战后打扫战场,他们的尸首不翼而飞。”
怎么又是尸体不见了?
万苍立刻想到了冒牌货,正想继续追问,就听到屋外一道冰冷人声传来:“打扰,卜副宗主在家吗。”
不必言说,来者当然是过卿尘,万苍当即喜上眉梢,转而变为忧虑之色。
该不会是本尊擅自答应了参加仙门大比,这会儿迫不及待跑回来问责的吧?!
一阵凉风刮过,屋门发出“砰”的一声,朝外大敞开。修仙者目力极佳,这点距离自然看得清屋内有几个人,什么人。
“仙君。”卜月语听到那句冰冷但极有礼貌的话语,腾的一下站起身,猛然回首。
一双杏眸中闪烁着惊讶的色彩。
过卿尘长发飘飘,原本站在卜月语的院落之外,忽然于顷刻间闪身至房屋的外面。
刚才在殿上听季秋明那家伙所言,仙君不是仍有要事,在外奔波吗,怎么会突然到访?
仙君来的猝不及防,反倒冲淡了屋内原本怪异的气氛。
天知道平常处变不惊的卜月语,此刻暗中松了口气,心道“若是再跟祝鸿多说几句,就彻底谈不下去了”。
仙君不愧是仙君,连出场的时机都这般合适,简直是她的救命稻草!
卜月语朝着过卿尘行了个礼,拿不准后者的想法,于是出言询问:“您来我这里,是为了……?”
还能有什么,自然是为了本尊!
万苍悄悄挪动步伐,朝门边靠近。
过卿尘朝卜月语略略颔首,转身时白衣飘动,扬起了衣袖边缘的暗红色,恰好落入万苍眼中。
万苍心头猛地揪紧了。
好好师尊有洁癖,肯定不会放任这般血污留存在衣物上面……除非是受了伤,还没来得及处理,就匆匆赶回衍无宗。
乃至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过卿尘就站在卜月语房门的外面,银白发丝垂落,神情不辨喜怒:“本君来接徒弟回家。”
【作者有话说】
过卿尘:不听话。
万苍:对,我不听话,拿鞭子抽我吧师尊,星星眼。
过卿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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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君来接徒弟回家。”
这句话实在太动听了, 从神色冷漠的仙君嘴里蹦出来,堪比“想你了”这种情话,具有一定的杀伤力。万苍摸了摸鼻尖, 偷偷瞄了眼过卿尘的表情, 干巴巴地喊了声“师尊”。
听起来就底气不足的样子。
过卿尘视线淡淡, 从自家徒弟披着的那件白金外袍上一掠而过,没有说话。他朝着卜月语点头致意以后, 拂袖就走。
万苍眼珠子一转,哪里还不明白?
他赶紧放下手中的弟子服, 将白金外袍脱掉,递还给卜月语,后者却说“本就是想赠予你的,收下吧”。
收收收, 此刻得想办法把好好师尊的怒气收走,才是正经事!
万苍随意将弟子服套上,眼见着过卿尘几步迈出,渐行渐远,不免感到焦灼,终于没再跟卜月语推脱, 一把抓起了白金色的外袍, 原地踏起了小碎步:“多谢姨娘,姨娘再见。”
“——我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快跟上你师尊, 一定要好好学东西。”卜月语看着万苍那两条按耐不住,仿佛马上要冲出院落的腿, 笑了笑。
万苍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跟上过卿尘的节奏, 回望那间逐渐变小的竹楼, 卜月语还在跟他挥手道别。
他愣了一下,也挥了挥手。
这位姨娘,看起来跟祝鸿的母亲感情极好,但万苍能觉察到她不经意外泄的情绪,似乎对祝鸿父亲不怎么满意。毕竟姐妹情深,怎么看姐夫都挑的出刺。
养父母就养父母吧。
祝鸿的父母,又不是本尊的亲生父母,管这么多做什么?
万苍对待外人之事,一向很豁达通透,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刚才卜月语所说的话,下意识跟在沉默的过卿尘屁股后面走。
以至于完全没注意脚底的路。
过卿尘脚步一顿,猛然旋身,万苍恰好仰头,一个趔趄,直接磕在了前者的胸前:“师尊……”
他有点懵,但下意识挪动脸蛋去蹭。面前这人的身材没得说,宽肩窄腰,腰腹精瘦,还隐约能感觉到腹肌轮廓。
师尊,当真是好胸!
过卿尘眸光凛冽,仍然不说话,伸出手,将万苍的整张脸蛋推至一边,后者眨巴着双眼,身形微怔。
不会吧。
本尊这一举动堪称冒犯至极,师尊都不愿意开口训斥,难道真的气傻了?
过卿尘抬脚往前走,万苍亦步亦趋,不死心地撒起娇来:“师尊师尊,你怎么不说话呀?求求你了,理理徒儿吧。”
平日里以“弟子”自称,还算正常,今天这逆徒不曾与为师商量,就主动应下仙门大比,还有脸自称“徒儿”。
甚至还舍了敬称,不再用“您”。
过卿尘唇线紧抿,越走越快。
万苍眼疾手快,瞬间牵起过卿尘的那一袂暗红色衣角,使了个清洁术。雪色光华覆盖在那道血污的上面,几次闪动,就将衣边恢复如初。
无垢白衣,方能配得上卿尘美人。
这样才顺眼。
“师尊,季师伯说你有事要忙,所以迟迟未归宗,叫徒儿不要担心你,这怎么可能!”万苍替人清洁完衣物,仍不肯放下手中衣角,黑琉璃似的眸子异常清亮,含有无尽关切之情,“师尊这件衣服上还有血迹,不会是受伤了吧?”
过卿尘听到这番话,仍然没什么表示,但逐渐放缓了脚步。
万苍趁机加强攻势,语气更软了几分,摇了摇过卿尘的衣袖:“好师尊,求求你了,你理理徒儿吧,好不好……”
“至少也让徒儿弄清楚,你究竟为什么生气吧?”
事到如今,“祝鸿”竟然还在装傻,分明在刚才接到的纸鹤传音之中,季秋明可是大力褒奖:
“你这小徒弟果真是长大了,竟敢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长老团的质疑,非但没有哭鼻子,还呛了回去。那位长老的脸色哟,跟误食了毒蘑菇似的,特别精彩。”
“对了师弟。”
“不止如此,祝鸿英勇地应下了三月后的仙门大比,啧啧,还对主神起了誓,说‘死伤不论’。”
过卿尘捏碎了那只传音纸鹤,冷冷地回了句“多谢师兄告知”,头一回感觉开了眼。没想到做师父的不在,自家小徒弟被人拎去正殿开会,不但这么能折腾,而且成长迅速,能独当一面了。
如此有主见、有魄力,干脆明天就出师得了,还要他这个师尊做什么?
“你……”过卿尘薄唇轻启,对上万苍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听人一声声叫着“师尊”,尾音越发黏腻,忽然又不想说话了。
他以前为何没发现,这是头倔驴。
过卿尘皱了皱眉,深思片刻,忽然发现从他的师尊洛藏客开始,再到师兄季秋明,一旦认定的事,基本都不会改变,连大徒弟花长舟也是个死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