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他又看向不远处的龙尾,不知什么原因,那小半截尾巴就这样僵在空中,低垂的尾端隐隐透着一股失落感。
尘云离大概能理解它主人此刻的心情,却也只有硬着心肠说:“你今夜留不下我,若是强求,只会得到一……一具尸体。”
洛绮芳:“……你冷静点!不至于!”
吓人者人恒吓之。
然而出乎洛绮芳预料的是,那条龙尾在尘云离决绝地表明态度后,竟真的缩了回去,重重撞入海里,激起千层巨浪。
小小的发泄一下后,矗立在海面上如山脉般的尾巴慢慢沉回海底,随着一朵浪花吞没最后一块鳞片的光彩,那道迟缓的声音再度响起:
“有事,来东海,唤我。待我苏醒,到岸上找你。”
说完这简短的话语,声音主人似乎耗空了力气,没有再出声。
东海风止浪平,乌云散尽,皎皎月光照彻海面,潮声空灵地回响。
“神识消失了。”洛绮芳神色古怪,“他竟真的因你一句话放弃了自己的目的。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尘云离茫然摇头:“我们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他。”
“难道又是宿世姻缘那套?”洛绮芳咕哝。
尘云离没听清:“什么?”
“没事,一点毫无根据的猜测,不用在意。”
洛绮芳握着尘云离的手将他拉进怀里,并不收刀,保持着刀意环身的状态飞回岸上,撤去结界,方把两柄佩刀一同收起。
尘云离有些出神,还在想尘文简的事,洛绮芳却误以为他仍在害怕龙尾的主人,在他肩上拍了拍。
“那只魔其实和别的魔不大一样。以他的实力与体型,稍微一动,东海的海族便会成千上万地死去,但方才与我交手,他的力量余波没有伤到任何海族,就连我布在海边的结界也不曾受到冲击。”
“他是个好魔。”洛绮芳一本正经地说着世人听来荒谬的话语,“你看,我说与他同归于尽他都不肯放弃,你一句不愿意见他,他便很痛快地放我们离开,这样的魔,即便你留下,他也不会伤害你的。”
尘云离眨眨眼:“你是在……替他说好话?”
洛绮芳笑着摇头:“不,我是在阐述事实,更是在为你消解恐惧。”
“……”
哪怕他之前在做与尘文简同归于尽的打算,哪怕他是正道修行者,本该厌恶一切歪魔邪道,他也还是抛开了所有外在标签,公正理智地评判尘文简本人。
尘云离再一次感受到洛绮芳是个多么好的人,而自己居然要欺骗他的感情。
系统那狗东西,发布的都是些什么任务!
第089章 青简月光(十八)
尘文简犹在梦里, 之前的短暂苏醒只是被熟悉气息触动的一点本能反应。
但他仍在梦中,他无比肯定。
梦中的自己坐在一潭寒泉畔,身下是嶙峋粗粝的石边。他的形体缩小了无数倍, 维持着寻常人族大小, 黑色龙尾长长地延伸进泉底,盘绕一圈, 任由冰冷的泉水浸没每一块鳞片。
离寒泉不远的地方伫立着一座破败的木屋,时光抹去其拥有者的生活痕迹,也几乎将它本身抹除。
尘文简不明白自己的梦境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建筑, 就像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何沉沦梦境, 蹉跎岁月,不愿醒来。
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
可他又心知肚明,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你不会在酒里掺醋了吧?”
从洛绮芳手上接过酒坛, 深知好友促狭个性的夙尘愈狐疑道:“出门给我带酒,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你怎么这样想我?”洛绮芳无辜地瞪大眼,衬着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倒还颇有可信度, “你院子里那两棵橘树的种子不是我逮过来的吗?”
提起这个夙尘愈脸就一瘫:“准确地说,是你拎了一筐橘子找我喝酒,自己吃了大半筐,不慎洒了两颗籽到地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冒了芽。我不忍掐掉它们, 才开始照料的。”
结果种出来的橘子还是有大半落到他肚子里。
洛绮芳挠挠鬓角, 飞快瞥了尘云离一眼,被他带着笑意的目光看得脸热。
“咳, 何必分那么清,你就说是不是我带来的吧?”
夙尘愈正要再杠他几句, 忽然扫到他耳边薄红,惊讶地瞪大眼睛。
两人是发小,十几年的交情,他一变脸洛绮芳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岔开话题。
“诶诶,天色不早了,珠玑你身上有伤,快回去休息吧。”洛绮芳边说边从背后搭上尘云离肩膀,推着他朝客房走,“我也要找个清静地方修炼去了。”
“你还需要专门找地方修炼?”尘云离随口问道。
出游半天,干了两件大事,伤势未愈的他的确有些困乏,声音也比平常低缓。
洛绮芳本想就势同他说两句玩笑,可见他困得眼皮子直耷拉,便收了话头。
“嗯,是我的个人……习惯,算是习惯。”
洛绮芳弹出指风推开客房的门,将尘云离扶到床上躺下。
“好好休息吗,明早见。”他笑眯眯地问:“附近渔村有一家食肆,卖的海鲜粥味道很独特,是别地吃不到的风味。明天我给你带一碗?”
他的热心让尘云离十分惭愧:“会不会太麻烦?其实……”
“不会。”洛绮芳斩钉截铁道,“我伤了你,这是该有的补偿。”
补偿有必要做到这么细致的程度吗?
尘云离不理解,他没有补偿过别人。
他试着再婉拒两次,被洛绮芳有理有据地反驳后,终究还是拗不过他,答应让他帮忙带粥。
答应让他帮忙——真是好小众的词组。
洛绮芳熄灭烛火,掩门离开。月色从半开的窗户流到榻上,为尘云离镀上一层银蓝的光芒。
半夜,尘云离突然惊醒,喉咙干涩麻胀,不由自主地咳嗽出声。
他扒着床沿嗽了一阵,一种没来由的虚弱感像疯长的藤蔓从骨缝中蹿出,捆缚住他僵硬的身躯。
尘云离的手用力揪紧床褥,手背上青筋暴起,用尽全力才没有翻倒下床。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
最初尘云离以为是伤势复发,但很快就发现洛绮芳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口并不痛,虚弱感另有源头。
可他不通医术,找不到这个源头,并且没过多久身体便濒临极限,几乎要昏死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尘云离迷迷糊糊地抹了一把额前冷汗,掌心湿冷的触感令他倏然清醒,才发觉浑身都被虚汗浸透了。
他望着房梁发呆,虚弱感的来源他依然不清楚,不过,他倒是猜到了它可能引发的后果。
史书里的尘云离很早便去世了,原因不明。
尘云离摊开手掌,掌心的“生命线”纤细绵长地延伸到掌沿,是民间大师们认可的长寿之相。
他现在可以确定,那帮大师的理论有问题。
“我……尘云离死在与洛绮芳分开的二十年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仅仅两年,洛绮芳怀念他的时间比他的岁数都长。”
尘云离无声呢喃:“真是一个残忍的任务……”
他翻了个身侧躺,面向窗户,半闭的眼睛映进一片蓝光。
尘云离睁大眼,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毫无遮蔽地看到半空那轮月亮,像被蓝色颜料浸染过,蓝得均匀,蓝得剔透,叫人心慌。
他看过黄月亮、红月亮,蓝月亮倒是头一回在洗衣液包装外的地方见。
尘云离一骨碌坐起,搭着窗台往外眺望,赫然发现月亮里有道小小的人影,双刀傍身,一抹如墨刀痕从他身后弯至脚下,将他托起。
是洛绮芳!
尘云离不明所以,直觉却告诉他大事不妙——洛绮芳不妙。
他手忙脚乱地下床,脚踝勾着被子还被绊了一下,匆匆忙忙穿鞋披衣冲了出去。
“吱呀——”
对面的门与他的门同时打开,夙尘愈也快步走了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同时一呆。
夙尘愈反应更快,脱口而出:“你怎么起来了?”
“我看见月亮里的洛绮芳了。”尘云离抿了抿唇角,“我有……很不好的感觉。”
“你的感觉是对的。”夙尘愈握住他的手腕,神色凝重而严肃,“既然起了就跟我一块去看看他的情况,有你在,他说不定能清醒地更快些。”
“什么意思……”
尘云离话还没问完,便被夙尘愈拽着飞上夜空,半空中的风异常凛冽,吹得尘云离又想咳嗽,体内那种怪异的虚弱感也隐隐有卷土重来的迹象。
好在夙尘愈速度够快,带着他顷刻间穿破云层,没入圆月范围。
就在此刻,尘云离看见月亮边缘出现了锯齿状的裂痕,一块块蓝色的琉璃般的碎片顺着纹路剥落,从他们身边翻卷飘过,环绕于洛绮芳周身。
原来这不是月亮,而是洛绮芳弄出的异象。
他双手抱腿,额头抵着膝盖,蜷缩在墨色的半环状刀痕间。佩刀分立左右,和那些蓝色的碎片一同守卫着他——那不仅是保护姿态,也是随时可以爆发攻击的姿态。
尘云离出来得急,外衣歪歪扭扭地斜裹在身上,领口处一片衣角被风吹起,不断磨蹭他的下巴。
“他怎么了?修炼出岔子了?”
“可以说是岔子,也可以说是常态,只不过今夜格外严重。”
夙尘愈并未靠近,他摘下腰间的葫芦拧开软塞,葫芦口对着洛绮芳,熟练地念了几句口诀。
下一刻,葫芦里生出一股吸力,将他身边的碎片尽数吸入其中。
“这是循瑰的灵力结晶,相当于他修炼一夜的量。”夙尘愈收起葫芦,言简意赅地解释,“等他清醒我会还给他,以弥补他在这种状况下的损耗。”
尘云离忍不住问:“这种状况是什么状况?他可会有危险?”
夙尘愈叹了口气:“云离先生听说过‘悟道之境’吗?”
尘云离摇头,但从“悟道”二字他能猜出一些东西。
“世间所有天纵奇才,有一项天赋必定远远高于其他人,这种天赋就是悟性。悟性极佳者,常人望之不可及的天堑,他们如履平地。不过,上苍的馈赠往往也伴随高昂的代价。循瑰的悟性是我生平所见之最,代价亦然。”
尘云离安静倾听。
洛绮芳卓绝的修行天赋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他的悟性,修行之路道阻且长,之于他却是通天坦途,原因也在于此。而旁人眼中可遇不可求的悟道之境,对他来说却比路边的野草还不值钱,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进入其中,还能控制持续时间。
然而悟道状态下的他会完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对外界的感知,以及人类的理智和感情。倘若有人在此刻惊扰他,无论是谁,他都会施展当前境界下的最强一击对其发起攻击,前车之鉴不少,他还以此设套坑过几波敌人。
除此之外,使用这个能力的另一项报酬,是他的生命力和灵魂之力。
每主动使用一次,他便会损耗一到十年不等的寿命,灵魂也会有一分耗损。用得多了,他的实力越强,寿数便越短,灵魂也越虚弱,甚至可能失去转生的机会,沦为幽冥界一抹残损的游魂。
“一般而言,循瑰不会主动进入悟道之境,也不需要这么做。他是那种吃饭喝水都有可能触发悟道状态的……令人恼火的天道眷顾之人,实无必要拿自己的未来冒险。”
夙尘愈看了看天色,眼中满是担忧:“天快亮了,他以前从未‘沉浸’过这么久。云离先生,你们今日出门除去杀了一名邪修,他还跟谁动过手吗?”
尘云离精神一振,将他们在海上的遭遇简短概括给他听。
夙尘愈听完,却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那只魔的确说了等他苏醒就去找你,而循瑰也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尘云离头点到一半,脸和脖颈一起僵住。
他干巴巴地说:“他急于悟道修炼……不可能是因为我吧?”
“……我做个试验。”
夙尘愈拍拍尘云离肩膀,嘴里念念有词,一口气给他套了六七十层防护。
七彩炫光法术光效险些晃花尘云离眼睛,他一脸迷惑,正想询问,就听见夙尘愈说:“好,这样应该就能挡住他的一刀余波了。”
尘云离:“……?”
夙尘愈抖抖衣袖,摆出一副“我要开始作死了”的架势,飞起一脚直踹洛绮芳。
“等等!不是说不能惊扰……”
尘云离的惊呼尚未落地,洛绮芳便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底无爱无恨,无风无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苍茫而空白。
他舒展身躯,双手握住两柄佩刀,似慢实快地做了个拔刀动作。
刹那间,惊天动地的铿锵之音响彻九霄,两条光铸的巨龙冲天而起,寰宇仿佛只余下这两束光芒。
死关迫近,夙尘愈还搁那解释:“他用这一刀砍死过六个邪修,其中四个是他故意设局,在邪修面前悟道,然后趁他们偷袭时反杀。”
“他都要杀你了还说这个干嘛!!!”
“放心放心,我身上有他留的防护,不碍事的。”
“可我没有啊!!!”
“不,你有。”
夙尘愈挡在尘云离身前,迎着即将劈落的刀光云淡风轻地道:“洛绮芳,你为什么对云离先生出刀?”
尘云离:“?”
这位公子,你是否清醒?
可令尘云离始料未及的是,夙尘愈这句没头没脑音量不高的话语,居然使得那两道通天贯地的恐怖攻击静止在他们身前。片刻后,刀光粉碎,化作雪粒般的流光扬扬而落。
洛绮芳双手持刀,茫然的视线穿过光粒落在两人身上,恍惚地晃了晃身体,不知发生了何事。
尘云离:怀疑人生。
夙尘愈:尽在掌握。
夙尘愈在院子里跑了一圈, 被洛绮芳追着打。
尘云离惊魂未定,不仅不阻止,还想鼓掌称赞一句“打得好”。
“冷静点!你听我解释!我是有十足的把握才冒这个险的!”
“十足的把握?万一我收刀不及时, 万一我没有及时清醒, 你挡得下那一刀?还是珠玑挡得了?”
夙尘愈一通闪转腾挪蹿到了尘云离身后,搭着他的肩膀将他转向洛绮芳, 非常自然自在地拿他当盾牌使。
“别紧张嘛,你忘了,”他从尘云离身旁探出头来, “你在我身上留了防护法术, 足以抵挡你的全力一击。方才你出刀时,我可是挡在你家珠玑身前的。”
说着,他轻拍尘云离肩膀, 语调愉快地上扬。
洛绮芳动作一顿, 不知是因为尘云离挡在面前还是被夙尘愈的话勾起记忆:“好像确实如此……你别胡乱措辞,什么你家我家的。”
说完,他板着脸将夙尘愈提溜出来, 扬起刀背在他身上轻轻一砍:“再有下次,我就用刀气把你冻起来,挂在渔船的桅杆上供人‘欣赏’!”
“不敢不敢,肯定不会有下次了。”夙尘愈摆摆手,又看向尘云离, 正正经经地拱手道歉, “抱歉,让先生受惊了。”
两人一番插科打诨, 倒是把尘云离心里头那点怒气消得一干二净。他理了理身上没穿齐整的外衣:“无妨,洛先生没事就好。天色不早了, 回屋休息吧。”
“我送你。”洛绮芳脱口而出。
闻言,尘云离扭头望向自己的方向,离他们现在的位置满打满算不到二十步距离。
洛绮芳意识到自己犯了蠢,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早点睡,多睡会儿,明日我给你带好吃的。”
这话听着孩子气,尘云离倒是不讨厌,挥挥手进屋去了。
等他的房门合拢,洛绮芳微微吐息,没好气地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并肩走出院子,不远处便是海滩,银浪卷过金沙,浅黄的月光照着黑色礁石,风声空幽,天地俱朦胧。
“循瑰,你同我说实话。”夙尘愈语出惊人:“你是不是喜欢他?”
洛绮芳捏住衣袖一角,面上从容,心中却免不了紧张局促,但问话的毕竟是自己多年好友,他也没有装傻隐瞒的打算。
“有……一点吧。”他搔搔鬓角,“我觉得他长得很好看。”
“就因为这?”夙尘愈翻了个白眼,“你自己也很好看,怎么不见你照镜子的时候对自己一见钟情。”
洛绮芳踹他:“眼缘!眼缘你懂不懂?修行界最不缺美人,但他是不一样的,我觉得他有一点像我娘。”
“……你不仅肤浅还恋母吗?”
“能不能听我说完?”
被洛绮芳拿刀指着,夙尘愈举起双手,点头:“你继续说,我在听。”
洛绮芳叹了口气,没收刀:“我阿娘去世得很早,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另娶她人,家中只有书房里的几卷画,还保有她生活过的痕迹。那些画里有一幅是她少女时的模样,她躺在落花里沉静睡去,眉眼间都是无忧无虑——珠玑昏迷时的样子有点像她,所以我便移情于他,总想对他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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