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还顶着那张陌生的脸, 但老龟一眼就认出了他:“折月!”
望月山的妖族精神振奋, 一改方才的恐惧模样:“少主来了,他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
对于妖怪们来说,闻折月是他们的少主, 对于如今的天下第一宗来说, 闻折月是几年前飞升的一个宗门弟子,但无论是哪种身份,此时的闻折月在人和妖眼中都是从天而降的大救星。
数不清的视线齐刷刷地看向他, 满含期待与希冀。
“闻折月。”
“闻折月。”
“闻折月。”
一声声呼喊敲击着耳膜,墨夙离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闻折月生来就该接受万人朝拜,受人敬仰,他是天边高悬的月亮, 本应永远平等的照耀苍生, 却因为某些原因落下凡尘,滞留在他身边。
他对闻折月会爱上他这回事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闻折月说他是他的情劫。
何为劫数?
是跨不过去的坎, 是漫长的岁月,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灾难。
墨夙离攥紧了拳头, 他站在内门的台阶上,仿佛命运召唤一般回身望去——湛蓝色的妖火点缀在鬼魂的边缘,将那片被圈出来的范围完整勾勒出来,方才还模糊的图案变得清晰。
那是一朵花。
一朵和他丹田中生长的一模一样的花,一朵和他在幻境中的化身如出一辙的花,一朵和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花。
墨夙离心头巨震,捂住了那只被世人惊叹的金色眼瞳,一阵又一阵的刺痛逼得他冷汗直流。
在闻折月拼力营救天下第一宗内的修士和妖族时,他站在鬼魂组成的花朵与闻折月之间,就像是将二者连接起来的桥梁。
在这一刻,他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场灾难,将闻折月推向死亡。
“何方妖孽,胆敢祸乱人间!”
仿佛一束光破开死局,闻折月持枪而来,将掐住修士的黑衣人钉死在地上,黑衣人死后变成了一缕黑雾,消散于夜空当中。
闻折月面色沉肃,果然和他猜得一样,今日之事和黑雾脱不了干系。
四周还有很多黑衣人,都是黑雾化身,正在大肆虐杀天下第一宗的修士和妖怪。
而在他们身后,十几个黑衣人围着一个铁笼子,镇南将军就被关在笼子里,他的四肢被锁链捆住,源源不断的灵力从镇南将军身上抽出来,输送到铁笼下的防护法阵上。
天下第一宗一代代宗主加固的防护法阵坚不可摧,最克妖邪,黑雾应当是束手无策,所以才将主意打到了镇南将军身上。
修士与仙族承袭同一个道统,镇南将军的修为在仙界数一数二,破不了内门大阵,就借镇南将军的手来压制阵法,不失为好计谋。
但要实行这个计划必须达成一个条件:有人和黑雾里应外合,打开内门。
这个人能够自由出入天下第一宗的内门,不是宗门长老就是内门弟子,总之必然很受重视。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悉心培养的人,背叛了天下第一宗,和黑雾为伍,害死了无数弟子,使天下第一宗变成了人间炼狱。
不将这恩将仇报的叛徒千刀万剐,难消他心头之恨!
闻折月心中杀意翻腾,手中的逐日枪感应到主人的心情,发出铮铮的怒声。
内门的打开加速了魂魄的流失,老龟紧紧抱着储存魂火的法器,甚至没时间和闻折月说句话。
大殿上设置了奇怪的法阵,所有死去的人和妖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召唤过去,就算是储存在法器中的妖怪魂火,也受到了影响。
“不,不可以……”
老龟拼尽全力护着法器,他微薄的妖力全都用上了,可依旧阻止不了法器的毁损,只听得“咔嚓”一声,法器四分五裂,一盏盏妖火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
妖怪魂魄所化成的魂火十分脆弱,必须小心蓄养,稍有风吹草动就容易消散,老龟一直将那些老伙计的妖魂当成宝贝一样护着,从不离身。
可此时此刻,在那股怪力的拉拽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同伴所留存的魂火一点点熄灭,如同星辰逐渐失去光芒,最终化作一粒无法被找寻到的尘埃,湮灭于世间。
老龟目眦尽裂,踉跄着朝前追去:“不要,不可以,不可以……”
他想要留住一捧火,留住他的老伙计们。
“小心!”
逐日枪从他身侧穿过,将追在他背后的黑衣人捅了个对穿。
闻折月扶住滚下台阶的老龟,还未开口,就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老龟涕泪横流,哭着求他:“折月,快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泪水落在闻折月的手上,在他心头烧出一个个窟窿。
一股莫大的悲伤如狂风席卷,笼罩住了闻折月,他心头发苦,胸口仿佛坠了一块大石头,千斤重,不可移,压得他说不出一个字。
今夜乌云连绵,没有星辰,闪烁的妖火从山巅划过长空,像是坠落的流星,付出一切只得来一场绚丽的消亡。
四下哀嚎,满目疮痍,昔日的正道第一宗门处处可见鬼祟,黑雾盘旋在整座山头上空,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无能。
闻折月扶着老龟,抬起头。
在闪烁的妖火中,一张张脸逐渐消散,那是守护着他长大的妖怪,是宁愿放弃转生机会,也要再看他一眼的至亲长辈,是爱他护他,陪伴着他一整个童年的家人。
可他也救不了他们。
老妖怪微笑着,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在妖火最后留存的画面里,他们的目光慈爱,一如曾经那样注视着他们最疼爱的宝贝龙。
仿佛在说:“折月啊,保重啦。”
往后的日子,我们这群老家伙不能继续陪着你了。
闻折月心头悲恸,山水一程路一程,他以为他可以坦然面对人世间的分别,但当看着老妖怪们消亡的时候,悲伤不受控制的从眼眶里流出来。
他这辈子顺风顺水,第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
黑衣人受黑雾的驱使,无所谓生死,闻折月的出现打破了单方面的杀戮,所有黑衣人都盯上了他,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虐杀修士和妖怪,从四面八方冲过来。
闻折月冷冷地扫了一眼,逐日枪还未落下,身后想要趁机偷袭的黑衣人就变成了黑雾。
墨夙离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面纱遮住了他的表情,那双眼睛里沉着冰冷的锋芒:“你去救人,他们交给我来解决。”
月光浮浮沉沉,在他眼中凝成纯粹的杀意。
闻折月晃了下神,他对墨夙离有苏梨的滤镜,一直将墨夙离视为弱者,视作要保护的对象。
可墨夙离是魔尊,是单枪匹马杀上魔宫,傲立于王座之前的魔界尊主,即使境界稍逊于他,也不可否认墨夙离的强大。
他清晰地认识到,墨夙离并不是纯良的小白花,他的手上沾满血腥,脚下踩着累累尸骨。
闻折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大殿上的图案已经很清晰了,无声的暗示着墨夙离和黑雾、和这件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注意安全。”
他握紧了逐日枪,转身而去。
墨夙离的心跳空了一拍,一把掐死了扑过来的黑衣人,在闻折月看向他的一眼里,他发现了以前从未在闻折月身上看到的复杂情绪——挣扎。
那朵花,闻折月比他更早认出来。
墨夙离呼吸一窒,一瞬间如坠冰窖。
他麻木地杀着前仆后继的黑衣人,像是一个无情的杀戮机器,或许是杀业造得够多真能让人顿悟,又或许是他潜意识里破罐子破摔了,墨夙离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是劫是缘,命运和旁人都做不得数,他要自己落笔。
有墨夙离帮忙解决一路上阻拦他的黑衣人,闻折月很顺利地来到了镇南将军被困的铁笼前。
铁笼就压在法阵上,镇南将军紧闭着眼睛,嘴角挂着一抹满足的笑容,不像是被囚困着,反而一副沉溺于美梦的样子。
以前他的两个爹爹总说仙界的将士都是废物,比魔界那几位将领还要无能,魔族大将起码心眼比较多,仙界的将士就跟脑子里有坑一样,蠢笨无比,尤其喜欢往坑里跳。
命轨星君都算出来阴桃花缠身了,可镇南将军还能着了道,不是脑子有坑是什么?
时隔多年,闻折月突然体会到了爹爹们的心情,确实是……蠢到家了!
强大的灵力震荡开来,有如万钧雷霆,瞬间就将黑衣人逼得化作了雾气。
察觉到超出人间所能承受的力量,天空中降下雷电预警,闻折月反手一顶,逐日枪直直地朝上飞去,竟然将青紫色的雷电从中劈了开来。
满天风雨被引在逐日枪上,随着闻折月地重重一掷,长/枪径直插/入铁笼中央,金戈相交,炸开一簇簇火花,四周的黑衣人不堪重负,顿时化为乌有。
闻折月没有刻意避开镇南将军,逐日枪就插在他面前,附带的雷电噼里啪啦作响,镇南将军和铁笼一起被劈得外焦里嫩。
火花带闪电,镇南将军竟硬生生被劈醒了。
“是谁,竟敢惊扰本将军?!”
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闻折月拔出逐日枪,后槽牙都快咬断了:“睁开眼好好看看,因为你死了多少人!”
说实话,镇南将军也是被黑雾利用了,但一看到无辜惨死的修士们,一想到消散于风中的老妖怪,闻折月就恨不得一枪戳进他的胸口。
“你,你是……折月仙尊?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逐日枪,闻折月的身份就昭然若揭了。
折月仙尊好端端的怎么又换了张脸,还穿了姑娘家的衣裙,他最近是迷恋上换头换脸的玩法了吗?
镇南将军捂着头,他被雷劈得头发都炸开了花,浑身焦黑一片,若非仙族躯体强韧,他此时就该变成一具焦尸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记得他奉天帝之命来下界查探黑雾的事情,运气不错很快就发现了黑雾出没的踪迹,他悄悄跟随,查到了一些重要的信息,期间还和黑雾化身的人交了手,随手救下了一个无辜女子……
镇南将军瞳孔紧缩,难道他救的根本不是什么无辜女子,而是幕后凶手特地准备的诱饵?
一场大梦,千百伤亡。
不用闻折月多说,镇南将军看到四周的景象后,很快就理清了头绪,那场旖旎梦境是个圈套,在他英雄救美的时候,就坠入了对方的陷阱。
阴桃花,阴桃花……
镇南将军心里发凉。
闻折月冷声斥责:“区区幻梦就能困住你,南天门危矣。”
镇南将军满脸羞愧,他自知一时疏忽酿下大错,头又低了几分:“我一下界就发现人间的鬼魂数量激增,大量妖族被杀害。”
他咬了咬舌尖,借由疼痛和血腥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查到的一切和盘托出。
“黑雾在世间盘踞,除了对下界的仙官动手以外,似乎还在准备一种古怪的祭祀仪式,我一直在暗中追查。”放眼望去,遍地尸骸令镇南将军后背发凉,他的声音发抖,难掩惊惧,“如果我猜得没错,妖鬼二族都是祭品,黑雾的真实目的是献祭他们,打开异界的大门。”
“异界?”
传说在上界和下界之外,有一个被封存起来的地方——异界。
“折月仙尊,必须立刻阻止他们,不能让他们完成祭祀。”灵力抽出太多,又被雷劈了一通,镇南将军眼前一阵阵发黑。
关于异界的传闻很少,似乎是一个禁忌话题,闻折月活了千百年,压根没有听说过一点。
“传说当异界的大门打开时,世间将生灵涂炭,无一族可以幸免。”
说完这句话,镇南将军就撑不住了,晕了过去。
闻折月拍拍他的脸,急切地问道:“醒醒,把话说清楚,要怎么阻止?”
墨夙离扶着老龟走过来:“祭坛八成就在鬼魂聚拢的地方,既然幕后之人想献祭妖鬼,那破坏他的计划,所谓的异界大门自然就打不开了。”
老龟双目失神,还没有从老妖怪们的魂火消亡中回过神来,有如一具行尸走肉,只有在看到闻折月的时候才张了张嘴:“折月……”
他的寿数千万载,于人间徘徊,至今所熟识的只剩下闻折月一人了。
这是他最后的念想。
“不可以,你不可以去!”
老龟忽然暴起,死死地抓住闻折月的手腕:“异界凶险万分,你不可以去,不可以……折月,你不能以身犯险。”
“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出事了。”
闻折月拍了拍老龟的手,还没来得及问他知不知道异界的事情,旁边突然插进来一道声音。
“放心,他不去。”
墨夙离侧着身,金色眼眸里蕴着说不清的情绪。
墨夙离今日的打扮乍一看和苏梨相似,此时看到他,老龟突然想到闻折月那场无疾而终的情缘。
他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墨夙离。
和天帝一样,和所有人一样,他的注意力也在那只独特的金色眼瞳上。
零星的旧事在脑海中闪过,老龟骤然瞪大了眼睛:“你……”
意识到什么,闻折月心跳一空:“墨夙离,不可以!”
“啧,你说了不算。”
流光划过,墨夙离向着大殿而去,轻飘飘的话散落在风中,很轻,很淡,像一缕月光,从闻折月的心头一掠而过。
“闻折月,本尊一言九鼎。”
说会救你,就会救你。
曾欠了你一段情债,今日就还你。
勇敢魔尊果断出击, 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到了黑雾面前。
闻折月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除此之外,墨夙离也很好奇他丹田里那朵花和黑雾之间的联系。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按住肚子, 这个小动作是最近养成的, 看到丹田里的花苞一点点长大,逐渐盛开, 除了初为人父的本能喜悦,还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好像这朵花完全成熟的时候,将会发生了不得的大事。
黑雾已经放弃了内门, 盘踞在大殿外的空地上, 察觉到墨夙离的到来,呼啦一下涌向他:“你,是你……”
混沌之中, 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喜悦。
仿佛被隐藏在角落里的阴暗生物窥伺着, 墨夙离不悦地皱了下眉头,尽管今天穿的并不是仙族服饰,他还是往后退了几步, 和黑雾保持距离。
“你不认识我了吗?”
黑雾黏稠,像一团不成型的怪物,对墨夙离的躲避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
“别乱攀关系,本尊可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脏东西。”墨夙离一脸嫌弃,仿佛没有看到黑雾膨胀的怒意, 自顾自地宣告, “不过马上我们就会产生联系,因为我会——杀了你!”
离得近的鬼魂被抓过来, 墨夙离顺手扔向黑雾。
来得太匆忙,连个趁手的武器都没拿。
都怪闻折月, 说什么美食很多,还让他换上裙子,他以为就是出来吃个饭,顶多再逛一会儿,然后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谁知道一言不合就开打了!
墨夙离没好气地瞪着眼前的黑雾,仔细想想闻折月也是受害者,他刚刚隐约看到闻折月掉眼泪了,啧,闻折月怎么能掉眼泪,他不允许。
墨夙离心里不爽,所有的怒意都归咎到了面前的黑雾上。
“你,想杀我?”
墨夙离听出了它的难以置信:“怎么,我不能杀你?”
鬼魂用起来不趁手,墨夙离抬手招来无数妖火,湛蓝色的火光连缀成一条细长的鞭子,从黑雾中间劈下去。
黑雾没有实体,被分隔开来后,很快就重新合拢成一团:“你与我,明明才该站在一起!你不能!你不能!”
“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说我不能。”
墨夙离活动了一下手腕,杀意空前蓬勃,黑雾的话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你想打开异界的大门,做梦去吧。”
很不幸,他看黑雾不顺眼,所以就算这玩意儿是他老子,他也照杀不误。
黑雾无法消除,魔力打在上面很快就消失无踪,就像被它吞噬了一样,墨夙离果断放弃了攻击,转而将视线放在四周的鬼魂上。
人死之后会变成鬼,鬼入了轮回能够再度转世成人,周而复始,构成了下界的因果轮回。
倘若鬼魂遭到攻击,再死一次,那就会魂飞魄散,彻底消亡。
墨夙离垂下眼帘,轻声道:“得罪了。”
他一路走来手上沾了不少血,但与四周庞大的鬼魂数目相比,不值一提。要打断祭祀仪式,最快速有效的办法就是将作为祭品的鬼魂和妖族全都杀死,此举少不了再添杀孽。
不过墨夙离不在乎。
有人是天边不染尘埃的明月,万万不可坠入凡尘,也有人如他一般身上冤孽无数,行善作恶全凭心意,不在意再多添几笔业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