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卡脱掉右手套，伸手进潭水中搅拌，破坏自己映在水面的倒影，那倒影里的面具破碎后，照出来的面具表情竟染上了怒色。
“生气！生气！......”
“你想吃我，我还没生气，你倒是生气了？”
响起的两道说话声都属于艾利卡的声音，他似乎在和水面的倒影对话，精灵听得毛骨悚然。
菲尔纳多怀疑自己不小心进了幻境，凝聚出弓箭，挡在两匹马面前。过了几秒，他忽然想到，如果是幻境，两匹马说不定也是假的。
精灵回头对上独角兽的眼睛，伸出手放在独角兽头上，轻轻抚摸它脖子的鬓毛。
没拒绝，是假的！精灵摸得更用力了。
独角兽忍无可忍，抬起前蹄对准精灵的小腿一脚踹过去。
“嘶！”
菲尔纳多痛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倒下时心里想着：是真的，错失了摸遍独角兽全身的机会。
艾利卡闻声回头，水面的倒影抓住时机化成一团黑影，弹出水潭，布满尖牙的口腔裂开，扑向背对它的后脑勺。
被黑影忽略的左手拿着一柄匕首挡住后脑勺，黑影撞在匕首上直接被穿透。
“这啥？”菲尔纳多单腿蹦到艾利卡面前，好奇地凑近黑影看。
“哈嘶！”黑影挣扎着发出刺耳的哈气声。
艾利卡掐住黑影的脖子，将它完全抽出水潭按在地上屈膝压着，接着抽出另一把匕首刺穿黑影的额心位置，噗的一声，插进去旋转一圈的匕首被抽了出来，黑影额头破开一个半根手指大的洞，红色的粉末从破开的洞里流出来。
精灵快速躲开，随着粉末的流失，黑影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一条小小的毛虫尸体。
“哭脸蝶的幼虫。”艾利卡边解释，边将匕首浸入水中，清洗沾到的粉末。
“能吃吗？”菲尔纳多用弓箭戳了戳死掉的毛虫。
“......”艾利卡上下打量精灵，“没想到你这么重口。”
哭脸蝶的幼虫，别称食脑虫，化蝶前生活在水里，拥有特殊的声波模拟能力，常常利用声音吸引落单的行人，吸食行人的脑髓，靠近水源发现倒影表情不对，没有十成把握弄死幼虫的时候，需尽快远离。
幼虫没出声，应该是没想过要袭击他们。
听到是吃脑子长大的虫子，菲尔纳多一阵反胃，水潭底该不会藏着一堆脑子被吸光的尸体吧。
“这水还能用吗？”
“能用，不能喝。”艾利卡拿着潭水洗干净的匕首，语调平缓道。
一条活着的幼虫，能拍出一百万金币的高价，精灵要是知道价格，得发疯，所以他选择不说。
幸运夜变成差点被吸食脑髓的倒霉夜，精灵怨念地看着那汪湖水。
水中横行霸道的怪虫子消失，隐藏在泥里的水生昆虫纷纷冒头，在水面自由地游动，以身作则向岸边的冒险者证明水源安全了。
可惜安全不代表干净，被尸体污染过的河水，喝了会生病。
艾利卡：“一公里内还有没有水源？”
菲尔纳多摇摇头，要是有，他早就跑了。
艾利卡：“今晚就在这里休息。”
只能顺应这个安排了，菲尔纳多走到棕马旁边，解下行李，抽出四张兽皮垫铺在地上，周边的树木树干太细，没办法支撑他的体重，今天得将就着睡在地上。
精灵排好的睡觉位置，他睡在独角兽和棕马中间，艾利卡单独睡在四米外的地方。
然后，现实再度教他重新做精灵。
艾利卡坐在单独摆放的垫子上，朝两匹马招了招手，独角兽立刻屁颠颠咬住睡觉的垫子，拖到他旁边放下，卧倒低头去蹭他的手。
棕马站在精灵边上纠结一会，在独角兽叫唤的气声中，做出和它一样的选择，不过它没选艾利卡的另一边，而是选择了独角兽空出的一面。
彻底断绝精灵想睡在两匹马中间的心思。
“呵。”艾利卡适时发出挑衅般的笑。
菲尔纳多当场心梗发作，气晕了。
他刚醒来，就发现了不对劲。
昨晚睡着之前，最长的直径有六米的水潭, 缩减成不到一米的小水洼, 水位下降得厉害, 目测中间堆叠的尸体, 水位高度大概到他膝盖。
水位下降, 暴露掩盖在水面下的非自然痕迹。
他脚下的地面是泥地，几乎见不到石头的存在, 这样的地段出现的水潭, 在水流的冲击下，潭边到潭心, 一般是倾斜的缓坡状, 现在暴露出来的却是阶梯状。
令人联想到土系魔法上面。
土系魔法师共同的通病, 亲手改造出来的东西一定要整齐。仔细看，水潭的不规则边缘, 是四个菱形和三个长方形变换交叠出来的效果。
未等艾利卡跳到尸体旁边, 做下一步更细的调查, 一队陌生的冒险者穿过灌木出现在他的眼前。
冒险者看到那几具人族尸体，立马拔出武器，围住蹲在湖边的少年。
艾利卡当即拔出武器做出防御的姿态，双方的气氛胶着起来。
这时, 陌生冒险者后面出现一个不算陌生的人，托比阿冒险者工会的口头禅一刻钟牧师。
“嘿, 是你。”牧师自来熟地走进双方对峙的地带。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袍, 衣服上绣着一个黑狼的标志，比起工会裁剪精致的统一服装, 牧师更适合现在这副装扮。
“西里尔，你认识？”一位佣兵着装的冒险者开口，佣兵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卷发，左眼上有一道伤疤，他询问牧师的时候习惯地微微□□，用右眼去注视对方。
他的衣服同样绣着一个黑狼，艾利卡环视围着他的冒险者，七个人的衣服都有同样的标志。
西里尔道：“他就是我和你们说的，顺走工会水晶球的冒险者。”
“原来是他。”对同伴的朋友举起武器有些不礼貌，佣兵朝另外五人示意，带头收起对准少年的武器。
现在不是适合打架的时机，艾利卡没有过多纠结便收起了匕首，他指着牧师的脚说：“凶手在牧师先生脚下。”
西里尔顺着他的动作抬起脚，底下什么都没有，抬高脚底一看。
嚯，死掉的哭脸蝶幼虫，不对，他踩死了一百万金币！
作为一个曾经穷到要去工会打工的人，西里尔欲哭无泪。
“不用觉得可惜，昨晚死的。”艾利卡安慰道，见牧师的情绪依旧没有恢复，他看向睡成死猪的精灵道：“可以麻烦你检查一下我同伴的身体吗？我会支付报酬。”
“交给我。”听到钱，西里尔瞬间提起精神。
牧师走开，佣兵上前。
他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诶德加·希莱，我们是黑狼冒险队，刚才实在抱歉。”
艾利卡虚虚握住佣兵的手，道：“没关系，我叫艾利卡，我们四个是黑麦冒险队。”
诶德加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道：“你们冒险队的名字很有意思。”
艾利卡看着他衣服上的黑狼道：“谢谢，希莱先生的冒险队名字也十分符合你的气质。”
双方简单认识过后，艾利卡开口阐述昨晚到黑狼冒险队的人出现前发生的事。
菲尔纳多在嘈杂声中迷迷糊糊醒来，一睁眼，对上一张距离不到半个手掌的脸，被吓了一大跳。相应的，接受艾利卡委托，准备检查精灵身体的西里尔，也受到了惊吓。
动作神同步，惊吓过后尴尬的气氛蔓延。
和冒险者们站在一起的艾利卡，正好对着精灵和牧师的方向，视线挪过去看一眼，他便收回目光继续没说完的话。
诶德加注意到精灵的清醒，以为说话的少年没发现，提醒道：“艾利卡，你父亲醒了。”
艾利卡：“……”是发生了什么，让他误会自己和精灵是父子。
“他不是我父亲。”
“诶呀，抱歉抱歉。”诶德加露出歉意的表情。
面前的少年头戴面具身披斗篷，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身边又跟着一个成年的精灵，他还以为对方是个跟随父亲出来旅行的未成年精灵族。
“你是人族吗？”诶德加好奇心发作。
然后他得到和内心猜想一样的答案，听到从少年口中说出的嗯字，佣兵内心的好奇没有因此减少，反倒增加了。
精灵族厌恶人族，是各种族公认的事实，人族和精灵族组成的冒险队，他只在记载传说的书籍里见过。
那些传说中的冒险队，都逃不过兴盛之后败落的命运。也不知道，这支黑麦冒险队最终的结局，是冲破盛极必衰的定律，还是成为那些冒险队的命运共同体。
诶德加和艾利卡说话的时候，黑狼冒险队的其他人也没闲着。
艾利卡到底太嫩，引起他警惕的非自然痕迹，在黑狼冒险队的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野外的水源，有不少出自土系魔法师的手。
真正决定水潭是否有问题的因素，是地下河。
队里的魔法师在骑士伙伴的保护下，靠近堆叠的尸体查探，水位已经降到脚踝，未见有地下水补充上来。
魔法师尝试召唤水元素，汇聚到她手中的水分多数来自空气。魔法师召唤元素时，会优先择取元素最丰富的源头，如果周围没有这种元素，是无法召唤出来的。
修建了水潭的地方，召唤的水元素来自空气，这说不过去。
魔法师神情严肃，仰头告诉站在潭外的人她的发现。
“希莱队长，和之前遇到的情况相同，是死水。”
“明白。”诶德加取出背囊里的羊皮纸，递给魔法师，让她进行记录。
“之前？”艾利卡抓住重要的字眼。
“对，这不是我们第一次遇到有食脑虫存在的死水潭了。”诶德加没有隐瞒，“不过，在水潭边遇到活人倒是第一次，所以我们才会刚见面就用武器对着你。”
“方便透露吗？”艾利卡表示理解。
诶德加点点头，多一支冒险队知道，这起食脑虫事件便早一天结束。
“近期各地区大规模出现有食脑虫存在的死水，这些恶心的虫子喜欢袭击过路的旅行者。目前已知的袭击事件多达百起，死亡人数最多的一处死水，那里面的食脑虫已经长成了半翅，如果不是它过于贪婪，袭击了结伴的旅行者，被其他一人逃脱，那虫子估计都能完全进化了。”
“这起事件十分危险，在工会的任务分级里，属于高级团队任务，接近特级的程度，我注意到你的冒险队才中级，下次遇到这虫子。”诶德加踢了踢死掉的毛虫，叮嘱艾利卡：“别再逞能，逃命要紧，到了安全的地方向工会报告，会有高级冒险队过来清理。”
“我杀的。”艾利卡将脚边的毛虫踢回原位置。
“嘿，你咋不听劝，你昨晚就是侥幸懂吗？”诶德加按住少年的头顶，恐吓似的说道：“不听劝的小孩会长不高哦。”
“哦。”艾利卡表面答应，心里有着自己的算计。
他在想，要不要越级接取任务，一个高级任务等于十个中级任务，比接取中级任务划算多了。
“在聊什么, 加我一个啊。”
牧师的身体检查问答实在烦人，趁他不注意，菲尔纳多忙不迭跑到说话的两人旁边, 随便找了个由头插话。
“聊任务。”艾利卡收起思绪, 回答精灵的问题。
“我们要接新任务吗？”菲尔纳多发现牧师在靠近, 连忙把话题接下去。
“暂时不。”艾利卡想过了, 决定暂时不掺和这起事件, 接取新任务延后至他买到新匕首。
诶德加对上精灵翠绿色的眼睛，里面有平淡、有好奇、有对西里尔的躲闪, 唯独没有该有的厌恶, 一个不讨厌人族的精灵，还真是稀罕。
“你好, 我是黑狼冒险队的队长, 诶德加·希莱。”
“哈哈你好啊, 我叫菲尔纳多，是黑麦冒险队的副队长。”菲尔纳多听完对方的自我介绍, 立刻给自己定下一个新身份, 反正艾利卡没说过谁是副队长。
艾利卡瞟了精灵一眼, 没揭穿他，“牧师先生，菲尔的情况如何？”
“基本无大碍。”西里尔回道。
艾利卡看着精灵脖子上过去一晚仍旧没有消散迹象的淤血不说话。
“噢差点忘了，颈部的淤血最好是找热毛巾热敷, 促进淤血消散。当然，如果价钱合适, 我也可以帮精灵先生治好。”西里尔微微一笑, 冒险者前面只要求他检查精灵的身体，又没说要治疗。
有一瞬间, 艾利卡好像看到牧师的眼睛变成了金币的形状。
菲尔纳多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手贱去摸自己的脖子，随即，他被一股直达脑髓的剧烈疼痛刺激得惨叫出来。
艾利卡心虚地移开目光，他下手有这么重吗？没有吧。
“帮他治好，钱不是问题。”
“爽快，我就喜欢阁下这样的冒险者！”西里尔抬手按住精灵脖子，然后又是一阵杀猪的惨叫。
随着牧师治疗魔法的释放，疼痛变成暖和的轻柔触感，菲尔纳多感觉自己的脖子被温热的水包裹着，惨叫声慢慢变成哼唧声，再到舒服的喘气声。
“精灵先生，请你收敛，你发出的声音真的很容易令人误会。”西里尔脸上表情一言难尽，他怜惜地看着自己的手，为了金钱，手失去它的清白，等他赚够钱，一定要买一对手套。
“哈哈哈……”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菲尔纳多忙用笑声掩盖自己的窘态。
治疗结束，站在干涸的水潭底的魔法师也完成了记录。
水潭里的尸体完全浮肿，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黑狼冒险队的人只能脱下他们的衣物，交给魔法师处理。
魔法师拿到死人的衣物，先使用水系魔法咒语进行清洗，再用火系魔法咒语去烘烤，消去沾到的尸体病毒和气味，处理干净以后叠好装起来，最后这些衣物会经由工会送回给死者的亲属。
泡过水的尸体腐烂速度很快，不及时处理容易遭到动物的啃食，一旦那些动物带着尸体上的病毒到处流窜，有可能给人们带去瘟疫，所以对泡水尸体的处理方式，一般是就地焚烧。
焚烧后得到的骨灰埋入地上，在上面撒下铃兰种子。
艾利卡不解地看着冒险队成员的做法，问了精灵得知那是铃兰的种子，他更加不解了。
铃兰代表着美好，送给死去的人族真的合适吗？
菲尔纳多同样不解，他没有藏着掖着，直接将疑问提出来。精灵先问了艾利卡，得到不知道的答案后，转头向佣兵和牧师询问。
艾利卡跟着竖起耳朵。
诶德加解释道：“骨灰上开花的铃兰代表死者的新生，他们在向死者送去新生祝福，这个仪式在我成为冒险者之前就已经存在，所以我也不知道出现的具体时间，只知道仪式传承自一位著名的冒险者。”
记载传说的书籍里面关于这位著名冒险者的相关记录少得可怜，甚至没有记下他的名字，各地的冒险者唯有加上著名两个字，用来区分他和有名字的传说冒险者。
铃兰原本的花语是幸福的到来，仔细想想，新生的确是一种幸福，所以在死者骨灰上种下铃兰的仪式得以传承至今。
艾利卡听得入迷，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或许他该在空间里备些铃兰种子。
“你们下一站准备去哪？同路我们可以一起走。”
水潭的问题处理完毕，诶德加问起这支特殊的冒险队接下来的行程，平时他不会开这个口，但精灵族和人族组成的冒险队，他还真有点好奇。
“去买武器。”艾利卡对佣兵的观感不错，回答得很爽快。
“武器啊，推荐你去耶鲁宾，我这柄重剑就是出自那里，跟了我五年时间，一点破损的痕迹都没有，十分结实耐用。”诶德加解开后背绑着的重剑给艾利卡看，“那里有专门售卖匕首的商铺，也有专门售卖弓箭的，推荐你们过去。”
“谢谢，下次武器坏掉的话我会考虑你说的耶鲁宾。”艾利卡没有完全拒绝佣兵的好意推荐，他的冒险旅途还很长，也许有一天会路过耶鲁宾。
武器哪有这么容易坏，少年口中的下次，约莫是在委婉拒绝。
诶德加自认为明白少年话里的含义，笑了笑，没有生气，他自己自作主张的推荐，若是强求别人接受，那不就成强迫了。
他并不想跟这支特殊的冒险队交恶。
艾利卡面具下的银瞳眨了眨，一不小心便进入诶德加的精神世界感知到对方一闪而过的想法，他沉默地闭起眼睛，切断连接。
难怪尼拉伯伯老是说成年人的世界复杂，让他好好珍惜未成年的时光。
步入成年人世界还没有半年的艾利卡，看向淤血消失后摸着脖子傻乐的菲尔纳多，在心里默默加一句：尼拉伯伯说的话也不一定全对，精灵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好像也不对，精灵不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