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森将此视为白唯对个人隐私的考量。白唯在雪山镇的各个机构里只留下座机电话,并没有留下他的手机电话。然而,在这座小镇里,他们一家遵纪守法,从来也没有人会因催债一类的事联系他们。这座模样颇为复古的电话也至此安详地躺在家里,从来没有人拨打过它。
然而今天,它忽然响了起来。
“请问,这里是白唯家么?”
电话那头传来中年男子的醇厚陌生的声音。醇厚,可见其应当是个风度翩翩的人,且有一定社会地位。陌生,指卢森从来没听见过他的声音。
“是的,你有什么事?”
“能劳烦帮我把电话转交给白唯么?我有事想单独和他谈谈。”男子说。
卢森心中升起警惕,像雄狮一样护住自己的领地。他道:“白唯在上班,不在家。你有任何事找他,都可以先和我谈。”
“他在上班?他在雪山镇找了什么工作么?就在那个小地方?”中年男子自言自语道,他听起来很诧异,还有点痛心和严肃,“你让他赶紧回家,我必须得和他谈谈……等等,你是他什么人?”
“你是他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找他谈谈’?”卢森反问他。
中年男人有力道:“我是他父亲!”
“哦……他的父亲?我怎么从来没在他结婚前后见过你?就像你根本不存在一样。”卢森嘲讽道,“顺带一提,我是他的丈夫。”
卢森本想挂掉电话,可那人沉默片刻,更加急切地道:“你是他的丈夫?好吧,白雎的爸爸不肯邀请我去我的儿子的婚礼。他从来没有原谅过我,也不允许我再踏入青禾。我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让你一个男人和我的儿子结婚。但是!但是!既然你和白唯已经结婚了,你不应该也为他的前途考虑么?”
卢森的手指就在这时顿了一下。
“在雪山镇这样一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好工作?能有什么让他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的职位?白唯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孩子……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去看他,是因为我愧疚,不敢见他,但他一直成长得很好,比我和白雎都要优秀。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你忍心看着他因为一时的任性,而毁掉他的前途吗……”
中年男人言辞恳切,但让卢森集中注意力的,是最后一句话。
而中年男人也终于得到了他想要听到的,卢森的回答:“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一时任性?什么叫毁掉他的写作生涯?”
“你不知道吗?那是一年前在南都发生的事……”
白唯回到家里时,觉得今天很奇怪。
车停在门口,卢森的户外鞋也已经摆在鞋架上,他的拖鞋消失无影,说明卢森此刻正在屋内。
可当他推开房门时,卢森却没有来门口迎接他。
这不正常!至少在听见他的开门声后,卢森一定会来门口找他、并给他一个(白唯并不想要的)拥抱的!
踏入玄关时,白唯隐约听见客厅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却只有卢森一个人。在他踏入客厅时,说话声中断了,卢森从楼梯间向他走来。
“亲爱的,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白唯略微皱眉。他看着满地的快递包装和展示柜里又多出来的埃菲尔铁塔模型,与旁边他们的“合照”,知道这又是卢森的纪念品“杰作”。放在平日里,他一定会让卢森把地上的垃圾先收拾干净。
但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你坐下,我有话要和你谈谈。”白唯道。
卢森一愣,但他很快乖巧老实地像个高中生一样,规规矩矩地坐在白唯对面:“亲爱的,你说这话时的样子好像一个老师。”
他嘴里这样说着,手却已经偷偷地伸向了白唯的腰。
白唯脸一沉,把他的手打开:“你想做什么?”
卢森:“白老师,我不会做,你教教我。”
……混蛋啊!
白唯惊疑不定。卢森现在怎么连这种……好像角色扮演一样的荤话都学会了?
他不是一个弱智怪物吗?到底是谁教他的?
很快白唯的思路又回到了卢森开始饱暖思淫欲这点上。上周由于卢森断腿+代课有早课,白唯无情地拒绝了卢森许多次发生关系的邀请。这周六白唯以出门交际为由逃了一天,然而在周日,他没有找到出门的理由,被卢森拖回家里一整天。
或许这就是小别胜新婚。白唯的腰差点没断在床上。第二天一早,白唯很生气地起来,靠在床上。卢森自知理亏,去楼下端了他做的小甜品上来。
“亲爱的。”他心虚地说。
白唯在床上瞪着他。
卢森把小甜品拿到白唯嘴边。白唯很生气,但还是咬了一口。
……挺好吃的。
又吃了一口。
白唯觉得这种行为很不争气。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依然在生气,自己依然可以生气,卢森的小甜点并不能改变他在生气的事实。而且卢森跪着给他喂小甜点,是卢森吃亏了。他才是赢了!而且依旧高高在上。
面对白唯的指责,卢森是这样说的:“亲爱的。这并不能全怪在我头上。这也太不人道了。一周有五天是工作日,这些日子你都不让我碰你。周末只有两天,其中一天你还要出去办事,我只能在周日把所有时间都补回来了。”
卢森竟然学会和他谈判了!白唯大惊。
其实过去在北都时,卢森说话也曾如此文质彬彬、有理有据。只是自从结婚后,他放松了一部分伪装。而白唯在知晓他是怪物后,更把他预设为一个弱智。
因此,一点智力上的“小进步”,都会让白唯十分惊讶。
或许是因为这份惊讶,白唯答应了和卢森的谈判结果。一周五个工作日,卢森可以挑选三个晚上进行活动,但每次不能超过两个小时。如果只选出两个可以活动的晚上,每次则不能超过三个小时。周末两天,加起来的时长不能超过八个小时……这是白唯的忍耐极限了。
在谈判结果敲定后,卢森就在星期一的晚上完成了他的第一个“两小时”。白唯为此特意把手机设置闹钟,放在床头柜上计时。只要超过两小时,白唯就会把他手里那枚能制造“马上风”类似症状的药片含进自己的嘴巴里,借着深吻让卢森把它吃下去。
好在卢森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又或者辜负了他的期待。
昨天、前天,卢森什么都没做。今天是星期四,卢森显然已经打算开始履行自己的第二个“两小时”了。
在卢森的手按住他的大腿之前,白唯一把掐住了卢森的手腕。
“等一下。”他用冷静的、严肃的语气和他说话,“我有话和你说,很重要的事。”
卢森的手没再动了。他用疑惑的眼神看向白唯。
白唯开门见山:“你最近,去找校长说什么了吗?”
“哦,他周六和我一起吃了个便餐——在你出去参加活动那天。如果你没出去的话,我本来会带你一起去的。”卢森的话说得倒是很诚实,“他感谢我这些天为学校提供的帮助,询问我是否有继续在学校就职的意图,或者担任其他职务的意图。他可以帮我写推荐信……”
“哦。”白唯语调平平,“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最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我得处理一些家事,而且我对开店做个体户更感兴趣。”
卢森当然不会去做校长推荐的、面向公众的职业。这些职业的收入明细是公开的,这不就立刻暴露了他在洗钱的事实。比起一个暗中掌握大量非法收入的数学老师或副校长,他更想做一个生意兴隆的、幸运的修车店老板和民宿老板。
校长也曾劝说他,说现在做奥数老师、补课老师也很赚钱。但卢森想了想,觉得还是没办法解释他给一群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死人补奥数的理由,而且这些死人这辈子也不会考出哪怕一个奖杯。于是他继续婉拒了。
白唯也觉得个体户卢森比体制内卢森更好杀一点。但他冷淡道:“你和他提到我了吗?”
“提到了。”卢森说,“我向他询问了学校正式美术老师的待遇和升职路线,和你未来担任校长的可能性。老实说,如果雪山镇有知名大学就好了。可惜这里只有两所中学。我和他聊了这些事,然后确定了一下你未来继续在这里做美术老师的升职路线……”
“你为什么要和他谈这些?”
“亲爱的,你也挺喜欢白马中学的,不是么?既然,我们要在这座镇子上安顿下来……”
“谁让你替我做决定?谁让你代替我去和校长聊的?”白唯拔高了声音打断他。
“哦。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在这里稳定下来,不是吗?尤其是让你在这里稳定下来……”
“我什么时候允许过你去做这些事?你凭什么认为我想要在这里稳定下来?”
白唯堪称咄咄逼人地质问着。这是他在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对任何人也不曾做过的事情。卢森愣了愣,但他很快道:“亲爱的,你不喜欢雪山镇吗?当然,我们可以搬去其他地方居住,随时,只要你想要……”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确实,我也想到,以你的才华,在这里做一个美术老师,不能发挥你的天资,是十分屈才的一件事,也是压抑了你的天性。”卢森道,“亲爱的,你的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呢?或许,我们应该一起思考,想出一个更适合你的职位、更适合你居住的地方。”
白唯张开嘴,他比刚才任何一刻都要恼火,他说:“确实,我没有那么喜欢……”
电话铃声就在此时响起了。
响亮,刺耳,有人打通了这半年未曾响过的电话。白唯和卢森同时看向靠近楼梯间的电话,卢森说:“我去接一下。”
而白唯敏感纤细的神经,立刻将它与卢森方才独自说话的声音连在了一起。
刚才卢森在打电话!
“打开公放,让我听听你在做什么。”他冷冷道。
卢森握着电话,有些迟疑。可他依旧遵照了白唯的要求,按下了公放键。
电话里传来了中年男人的声音。
“卢森,你刚才为什么突然挂电话。我和你说的白唯的事情,你清楚了吗?让他做一个普通的老师,是对他的浪费,是让他的才华蒙尘!如果你真的爱他,你就应该帮他……”
屋子里除了电话,别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卢森是怪物。他不懂人类的情感,不懂人类的人情世故。但他拥有着身为怪物的直觉。这种直觉让他在枪林弹雨中生存,战胜了一次又一次的袭击。他躲过炸弹、反击狙击手、越过安保……他能做一名出色的佣兵的部分理由,正是出于此。
可这一刻,他的直觉却忽然地告诉他,他感到十分惶恐。
不是对生命危险的惶恐,不是对即将到来的袭击的惶恐,也不是对自己做错了事的惶恐。
而是……仿佛珍视之人将会受到伤害的、作为爱他之人会感受到的惶恐。
明明,这里什么武器都没有。
他一点点转头,看向客厅中央的白唯。白唯站在原地,直直的,像是一幅画。
可白唯的脸色惨白。他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此刻却露出了仿佛漆黑的质感。
他像是一只鬼一样地站在那里,眼眸直勾勾的,却没有看着话筒——即使话筒里传来的,是他的生理学父亲薛镜宇的声音。
他看着卢森。
白唯走到卢森身边,一言不发地把电话挂掉。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楼上走去,背影比任何一刻都要挺得直直的。
那一刻,卢森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要慌张。
他明明拥有可以洗掉白唯的记忆、改变白唯的回忆的能力。无论如何,改变认知对于他这样的异种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难事。一个人类的袭击也绝不是什么值得让一只异种恐惧的事。
可这时的白唯的背影给他一种……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的感觉。
他攀上高楼,却有如在他面前沉入地下。
他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他今天下午在你回家之前给我打的电话。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甚至没有被邀请参加我们的婚礼,也从来没在我们的生活里出现过。”
“……”
“我不能认同这样的人是我的岳父。所以他和我说了一堆话,我全都没有听进去。这就是他在我挂掉电话后又立刻打回来的原因。”
“……”
“如果我刚才和他相谈甚欢,他根本不会又把电话打给我,还对我大吼。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句都没有信……”
“不是。”
“不是什么?”
白唯看向他。卢森的心脏被揪紧了,他看见那双眼在努力保持平静。
“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白唯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对你说的,至少80%是事实。”
此刻白唯站在楼梯的顶端,卢森距离他只有三、四步的距离。卢森忽然意识到,这个高度差与他如今在楼梯上的位置,让他很适合被白唯推下去。白唯在那一刻似乎也确实决定这么做了——他把手放在了卢森的肩膀上。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他收回手,转身跑进了书房。
卢森觉得自己身体里拟态出来的器官碎裂了、至少有一个器官碎裂了。他真希望白唯刚才能一时激动,把他推下楼梯。这样他至少可以假装死在楼梯上一个小时,来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气氛。
他一直知道的,只要他死一次,白唯的心情就会变好一点。
拆门是卢森的特长。可他逡巡在书房之外,最终只敢偷偷地递进了一只眼睛。在购买这栋房子时,白唯说这栋房子太大了,对于普通人来说,至少要把旁边那半栋当成民宿租出去才没有那么可怕。
或许白唯已经忘记了,可他现在还记得这段话。
而且他今天第一次觉得这栋房子真的很大。房子里明明到处都是他和白唯的东西,墙上是照片,软木板上是明信片,展示柜里是模型。可这些东西大多是伪造的,只要没有白唯在,它们都一文不值。
而他,就像那些一文不值的东西一样,被抛弃在了白唯不在的空间里。
早知道他刚才应该假装自己摔下楼梯的。至少他也可以意外死在白唯面前,让白唯陷入短暂的疑惑,可能白唯就会高兴一点……卢森觉得自己真的很愚蠢。
他的眼睛在书房里游走,终于看见了坐在书桌前的白唯。白唯一动不动,没有在写字也没有在看书,好像就只是在发呆一样,眼睛看着窗台,看着空气里不存在的地方。
这让卢森觉得更难过了。就像他和这栋房子都是白唯不需要的一样。
那座窗台让他想起来自己从这里摔下去的回忆。如果这时他在窗台边就好了,至少这样,当他从窗台上摔下来时,白唯铁定会看着他的。
而不是在与不存在的幻影打架。
卢森坐在门板外,慢慢回忆谢镜宇和他说的事情。
在机场和他分开后,白唯去了南都。或许是因为,南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除了他去过的城市之外,还和他有关联的城市了。从小到大,白唯的祖父禁止任何人在他的面前提起他的父亲,在他嘴里,那是个“带坏”他的“儿子”的东西。垃圾、狐狸精,那个体面的老人用任何恶毒的词汇形容他。
但总还是会有人,在白唯面前提起他父亲的身份。他父亲不是什么穷小子,相反,他同样是南都的一个家族的骄傲。当年在海军学院时,他也曾是和白雎不相上下的天之骄子、学院的学生会主席。
双方家族把两个孩子“捧”得如珠如宝,而后,他们就选择了私奔。
或许他们两人在当时的同学心中,也曾算是天作之合。骄傲阳光的谢镜宇,安静倔强又女扮男装的白雎。他们一起毁掉了自己的学业,辜负了家族的希望,想要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
但最终,放不下自己的家族的支持的,却是谢镜宇。这种转变或许发生在任何一个让他意识到,他需要通过更多倍努力才能争取到与他人(在他看来身世不如自己之人)同等的奖励的瞬间。他的骄傲和他的恣意都是依托于他的家族才能成立,才能实现。
他能在海军学院做学生会主席,依托的不止是他个人的优秀,还有他整个家族的托举。
真正没有办法脱离他家族的光耀的人是他自己。他和白雎不一样,他始终享受着他的家族的荣光。
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劝说白雎,劝她和自己一起回到南都。他会和他的家族下跪、认错,白雎则什么都不用做。在那之后他依旧会是家族的继承人,而白雎会是他的妻子、他的夫人,和他一起执掌这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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