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白唯在带着卢森回青禾、回到白家时,是存着让他被为难的心思的。
在回青禾为结婚准备前,卢森刚从一场车祸中康复。白唯带他坐飞机,在下楼梯时嘱咐他小心。卢森说:“亲爱的,这一路上你对我真细心。”
白唯心想,那可不得这样做。卢森这个人很容易就会死。如果让他在婚礼前出了事故、耽误了婚礼,白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他也想看看祖父对卢森不满、为难卢森的模样。在这之前,卢森曾经见过几次他的祖父,但每次的时间都不长,而且未曾一起生活。白唯于是在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期待——他希望卢森也能在他祖父面前出个丑,被挑出一些毛病来。
毕竟,他的祖父可是出了名的苛刻。
然而事实是,祖父对卢森极其满意。从生活习惯到为人处世,祖父不仅没有挑出卢森哪怕一个毛病,还称赞他的得体。卢森在这个过程中曾回头看了白唯一眼,就像他认为白唯会对他更加满意一样。
然而并没有。白唯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人,觉得手脚冰凉,乃至于陌生。
那一刻,他觉得卢森和自己,更加不是一国的。
他们明明是一对陌生夫夫,可卢森对于他而言,却如此陌生。
婚期将近,白家张灯结彩,气球和彩灯被运进白家。白唯却在他的房间里越来越难以入睡。
在婚前,白唯不能和卢森住在同一间房间,卢森住在客房,他仍旧住在他母亲的旧卧室——那座能看见紫藤花的房间。
因此,他得以在半夜睡不着时,能一个人起来,坐在窗台旁。
祖父希望他们能从此留在青禾,卢森同意了。祖父希望他们能从此专心打理家业,卢森也十分支持。祖父希望他们能维持白家的百年声名,依旧让方圆百里的居民们爱戴,卢森也十分赞成。卢森说:“能让我的名字留在白家的族谱上,已经是我十足的幸运。”
祖父觉得卢森很上道。白唯也是这样想的。这原本也是白唯从小被灌输的人生目标。但这一刻,在月色下,他却莫名感到悲怆。
这将是他从此的人生,是这样吗?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窗下站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已经看了他很久了。
第51章 One day more
卢森站在凄冷的月光下,幽暗的紫藤花中。那道月光恰好打在他的脸上,使得那张白日里英俊绝伦的脸此刻有一种立体的阴森,以至于带出三分非人感。
此刻,他仰着脑袋,静静地看着白唯窗台的方向。
如果不是那片云从月亮上移开,如果不是月光落在了卢森的脸上……白唯甚至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白唯说。
卢森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表:“二十分钟。”
手表黑金配色,在两天前,被白唯的祖父从盒子里取出。他用眼镜布细致地、小心地擦干净了表带和表链上每一枚潜在的灰尘,然后将它戴在了卢森的手腕上。
那枚手表上是不会有灰尘的,它被放在一个木质的盒子里,盒子又被放在祖父的保险箱里。保险箱里藏着地契、藏着族谱、藏着白家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多年来它们在那幽闭的空间里静静沉睡,冻结着白家的荣耀,直到每次改朝换代时。
“这是我买给白雎的手表,为了奖励她进入海军学院。”祖父说,“你既然娶了白唯,那现在,我把这只手表给你。”
比起十几年前将白唯接回青禾那时,祖父又苍老了许多。可他依旧挺直背脊,像是一个不曾有机会上战场的战士。卢森敬重地接过手表,道:“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白唯本该为那句“娶了白唯”而震惊的……事情竟然真的如此尘埃落定了。祖父真的决定让他和一个男人结婚,而且还用了“娶”这个字。传统的祖父真的疯了。可他那一刻的心却完全放在另一件事上,他的心就像手表的指针一样,重新开始走动。
这是时隔多年祖父第二次提到白雎。
白唯曾以为,祖父会很多次提到自己的母亲,就像他把他从孤儿院接回来时曾提到他母亲那样。他会和他一起怀念她,多次提到她,说起她童年、幼年、少年时的故事。
等到那时,白唯会紧张。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出一个正常的孩子本应说出的,怀念母亲的话。他的话语就像不规则的鹅卵石,因为不规则,吐出来也显得异常,好在,它们早就因为那嶙峋的怪状而卡在喉咙里面,吐不出来。
但事实上,在那之后的漫长少年时光里,祖父从来没有提起过白雎的事。他就像是把她忘了,就像这座住宅里从来没有这一个人。
白唯觉得自己或许知道这是什么。在他在白家的最初两年里,祖父看着他,经常说出另一个名字:“白雎……”
而后,他会用白唯的名字修正这句话:“白唯,去把那本书拿下来。”
祖父或许是个很刚强果敢的人吧。他花费两年,终于再也不会叫错白唯的名字了。他也不会在路过走廊,看见白唯背影时,因恍惚一瞬而叫错名字。
祖父第一次提到他的母亲,是白唯填报完升学志愿之后。他来到白唯的房间,坐在一把藤编椅子上。他微微仰着脑袋,这让他可以看到柜子顶上的、三十年前的模型。在白唯升学的宴会之后,在喝了一些酒而白唯终于也要暂时离开青禾之后,他忽然开了口,提到了一个不存在于这个时间上的幽灵。
“我小时候,我的曾祖父曾经拥有过庞大的产业,比你现在看见的还要庞大。然而新时代的到来,技术的发展,权力的更替结束了这一切。轮船、枪炮、蒸汽机,它们使得老式家族的一切摇摇欲坠。曾祖父说沉重的责任扛在我们的身上,我们要做的,是跟上新时代。曾祖父送他的弟弟去做海军,长子守成,幼子也应当承担拓宽、拯救家族的重任。可他最终死在了海上,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同伴带了一捧骨灰回来。曾祖父把那捧骨灰放在祠堂里,十数年祭拜。直到那名同伴因病去世前,他才告诉曾祖父,那并不是曾祖父的弟弟的骨灰。他的弟弟没有英勇地死在发掘新岛屿的战斗里,而是因为颠簸和恐惧消失在了海上。那捧骨灰属于一个无名的水手。”
“后来,我的祖父和父亲,是两名花花公子。他们败光了几乎所有的家产。我的祖父活在混沌和享乐里。我的父亲则活在恐惧与麻痹自己的厮混里。他比谁都明白,这个家即将撑不下去了。可他假装自己不明白,只是喝酒、抽烟、玩儿牌。”
“直到我的白家时代。”
“在我那个时代,所有人都在出海。他们到世界各地寻找谋生路的机会,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扎根,每个人都成为游子。而我那时,想成为一名海军。然而,我的右腿在一场高烧之后留下后遗症,我永远也不能实现这个梦想。”祖父拍了拍自己枯瘦的右腿,“然而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梦想并不是重要的东西。我留在青禾,即使拖着一条瘸腿,也一点点取回了属于白家的家产。即使我知道,不少人称呼我为老瘸子。”
“白雎是我的儿子。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孩子,也是我的骄傲。”祖父威严的、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对于过去的怀念,“在她小时候,就在这个房间顶上的阳台上,我把她高高举起来,让她坐在我的肩膀上,看从天空中飞过的飞机。我告诉她,我会帮助她去最高最远的地方。这就是我的儿子该做的事情。她也会喜欢海洋的,喜欢轮船,因为她是我的儿子。”
“她是我的骄傲。当那所学院的那个专业,因为莫名其妙的性别原因拒绝她入学时,我给所有我认识的人打电话。我告诉他们,他们是一群有眼无珠的白痴,蠢货,我的儿子比任何人的儿子都要优秀,他们错过了一个绝对的天才。最终,她成了被破格录取的第一个学生。她收拾东西离开家,就在这间房间里。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十七岁的白唯怔住了。他看着房间二十多年没有改变过的装潢,看着落灰的模型,想着一个和他面容相似的、短发的“儿子”,就坐在他现在的位置上。祖父说:“可她在进入学院之后,她做了一个错事……大错特错。她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当着我的面,把我买给她的西服一件件扔在床上。她说爸爸,你为什么不肯承认,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一个儿子,你的眼里为什么从来没有看过到我呢?我质问她,我勃然大怒。我问她为什么要逃课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为什么不肯做一个骄傲。她哑口无言,嚎啕大哭,就像疯了一样。”
祖父说完了。或许,他不是说完了,而是说到现在这一步,便再也不想开口了。他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而后,他说:“白雎本该是高飞的鸟儿。”
“……”
“白唯,现在,你即将离开青禾。北都大学是一所很好的大学,你要始终做出正确的决定。不要让自己后悔。”
而现在,他把那只表赠给卢森了。那是一只在谈话的那一夜也不曾被提起过,不曾被赠给过白唯的表。这代表着祖父已经认可了卢森成为他的伴侣。
而现在,那只表就戴在卢森手上。
“后天就是婚礼,你为什么半夜来这里?”白唯说,“你是来找我的么?”
他没办法克制自己盯着卢森的那块表。
“最开始不是。”卢森说,“从后天开始,我将是这座庄园年轻一代的两名主人之一。我想完整地看一遍这座庄园,看我将生活的环境,看我将拥有的一切。”
“哦。”白唯说,“看来你很适合住在这里,也很适合做下一代家主。毕竟,热情和兴趣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脸上不知不觉间出现了有些嘲讽的笑容,可他并不知道,除笑容以外,更多地出现在他脸上的,是极致的疲惫。
面对这听似夸奖,也很可以作为剑拔弩张的开端的一句话,卢森的回答却是:“你介意让我上楼来看看么?”
白唯住在二楼。在他的窗台下,有一扇小门,锁住了盘旋向上的楼梯。
“哦。”白唯说。
他从抽屉里找出钥匙,顺着阳台扔到楼下。卢森捡起钥匙,小门发出开锁的声音。他进入了一楼的会客室,顺着楼梯走上来了。
白唯坐在藤椅上,没有站起身。他觉得自己有理由不站起来去迎接自己的未婚夫。
他终于可以用亲密关系的“特殊性”当借口,不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他没有力气,每根骨头都没有力气。
卢森敲了敲他卧室的门:“我可以进来吗?”
门分明是开着。他们分明在隔着房间对视,可卢森还要做这敲门的举动出来。
“请进。”白唯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他。
卢森站在房间中央。他也抬头,看白唯的房间。
这还是卢森第一次进入白唯的房间。
他看了太久。白唯不得不说:“你觉得我的房间怎么样?”
白唯有些不耐烦了。他的手垂在椅子上。
卢森客气地说:“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在北都时,我没见过你对这些模型有兴趣。或许这是你的隐藏爱好?但它们很显然,已经三十多岁了。”
“那是我母亲留下的。那是她的爱好……或许说我祖父的爱好。”白唯改口。
“它同时是你母亲和你祖父的爱好吗?”卢森询问。
“嗯,家族遗传。”白唯觉得这句话散发着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默感。
“我只听说过血缘可以遗传。看来,或许你家的遗传有所不同。”卢森说。
如果坐在藤椅上的是如今已婚一年半的白唯,他会知道,卢森这话是真心诚意的。因为他是个不懂生物学的文盲、弱智。
可那时的白唯,看着穿着米色西服、戴着黑金手表、举手投足都如古典绅士一般的卢森,心里涌起的只有被嘲讽的怒气。
“这些衣柜、桌子、家具、墙上的挂饰,看起来最少也有三十年历史。这个房间不像是你的,倒像是你借住在别人的房间里。”卢森说,“你不被允许改变这间房间的装饰吗?”
“结婚后我们不会住在这个房间里的。我们会搬到主人房去。”白唯打断他。
“哦,好的。”卢森文质彬彬地说,“我非常高兴。”
白唯有些忍受不了了。他说:“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一个。”卢森说,“那间主人房,也曾属于这座宅子里的别的夫妻吗?”
白唯:“……”
“我们会一直拥有那间房间的使用权吗?还是,当我们的新一代成家后,我们会搬到其他的房间去?”卢森说,“你看起来并不太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不好意思,看来我的提问冒犯到你了。”
“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这么装模作样?”
一句话从白唯的嘴里冷冰冰地飘了出来。他面色不善地看着卢森,他的未婚夫。他套在他精致的睡衣里,像是一个精致的囚徒。
囚徒坐在月光下。月光将窗棂打在他的身上,分割出明明暗暗一格又一格。
终于,他说:“后天婚礼,我想我们该早点睡了。明天,我们还要演练一遍。”
“你说得对、”卢森说,“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
卢森就在此刻走到了他的身前。
他蹲下身,托起白唯的手腕,将自己的手机放在白唯的手里。手机界面上显示着火车票查询信息。有一辆名为“月光”的观光列车将在三个小时后出发。
“观光列车的起点是青禾,终点是雪湖。在雪湖,有当省最大的国际机场。每天有数百个航班在那里来来回回。光是明天去荷兰的航班,就有五趟。我们可以坐着飞机,从雪湖的机场去任何地方。你想和我一起去吗?”卢森捏着白唯的手指,把它放在手机屏幕上。
“……”
“我想我还没有做好面对婚礼的准备,你也是。但是,我们可以先去一趟雪湖。月光列车的速度不快,开到雪湖需要八个小时。但稳定是它的优点,你可以在列车上再睡觉。”
“……”
“我们可以先在荷兰定一个酒店房间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可以考虑婚后去哪里定居。我们会买一套房子——一套在里面能住几十上百年的房子。我们想住在哪个房间,就住在哪个房间。即使我们的孩子想要我们的大房间,我们也绝不给他们。而别人只要一进房屋,就能一眼认出,哪个房间是属于我们的。”
“……”
“你愿意吗?从列车往外看,青禾处处是碧色,进入雪湖,或许就是白雪皑皑了。但我们不会无聊。很多艺术家会喜欢坐这辆车。他们会在列车路过雪山时拉小提琴,我们可以在那时向服务员要一杯香槟。”
“……”
“在背后的花园里,有一辆黑色的小车。我们可以开着车从后门出发。从这里到月光列车的起始点,需要两个小时。换衣服需要三十分钟,收拾东西需要二十分钟。从这里到小车,需要六分钟。”
“……”
“也就是说,你还有四分钟也就是240秒的时间决定,要不要在这片长夜里,和我一起……”
去坐列车,去看风车,去青禾之外的地方。
白唯没有说话。
他把头紧紧地埋在自己的脖子里。卢森握着他的手指,按着他的指节,想要他的手按在那个“购买车票”的按钮上。白唯修长纤细的手指骨节凸起着。他的手指也颤抖着,摇摆着。
可他比一根陨铁还要顽强。他没有弯曲,没有按下来。
“好吧。”卢森说。
他不再按压白唯的手指了。他站起来道:“六个小时后见,我想我们会有一场份成功的婚礼的。我也很期待你穿白西装的样子。”
他关上房门,顺着楼梯走到楼下。站在白唯的窗台下时,他又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他看着远处的、树林里升起的雾气。偌大的庄园,遥远的山林,还有山下的所有的居民,这里如今,都将属于他自己了。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卢森回头。在看见眼前的一切时,他睁大了眼睛:“天啊,白唯……你不要……”
白唯提着小箱子,从二楼阳台跳了下来。
他的动作是那么敏捷又轻巧。他只穿了一件卫衣,一条牛仔裤,像是一个大学生。他落在地上,像是矫健的猫,而后起身,他撩开自己浅棕色的额发。
他说:“你估算错误了。换衣服和收拾所有东西,只需要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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