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出了神,好半天,才吐出了一口气。有些紧张的心落回原地。
一扭头,他看到了不远处正倚着柱子,漫不经心抱着臂看他的云殷。
他扯了扯身侧飘着的薄纱,耳根有些烫,抿紧了唇,没来由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我戴这个,是不是有点奇怪。”
戴帏帽是云殷提的。
燕朝的世家小姐有戴帏帽出门的习俗,用以遮挡容貌。李昭漪不是女子,但他的样貌也不方便露于人前,云殷跟他解释过,他也就接受了。
接受了不代表不会不自在,刚刚云殷的动作像是在照顾姑娘,李昭漪一面觉得他细心,一面又有些担心,他说:“这样……被人看到,不会影响你的声誉吗?”
据他所知,朝中盯着云殷的人不算少。
他那天看了十来本折子,其中就有三本是参云殷的,角度各有不同。
云殷未娶妻,带着陌生女子回府,简直是变相提供私德上的素材。
李昭漪习惯性替他担心,云殷却语气散漫,甚至带着点混蛋:“声誉么?陛下放心,臣早就没有那种东西了。”
李昭漪:“……”
他默默看了一眼云殷,对方却直起身,道:“要不要去里面看看?”
李昭漪赶紧点头。
他把帏帽交给下人,小步跟在云殷后面,有些好奇地开始打量面前这座僻静的宅院。
在马车上得知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云殷的宅院时,李昭漪并没有什么失望的感觉。
说到底,所谓的出宫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没能完成的愿望,代表的是自由和无拘束,而不仅仅是呼吸宫外的空气。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当然,无所谓是一回事,真正来了又是另一回事。
进入到宅邸的刹那,李昭漪意识到,平常都是云殷在宫内来去自由,这还是第一次,他反过来进入云殷的私人领地。
这个念头让他陡然而生一种隐秘的紧张。
他跟着云殷穿过寂静的长廊,一路走过花厅、书房、卧房。
一直到后院之时,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平时不住这?”
云殷“嗯?”了一声,然后道:“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李昭漪如实传递自己的感受,“有点太干净了。”
不是干净,是冷清。
无论是哪一处,东西都摆放得极为规整而简略。李昭漪注意到,这间宅子里就连下人也很少。唯一称得上“热闹”的,可能是后院那一大片小桥流水的天然景致。
正是春天,后院里花团锦簇,两人此时此刻站在一棵桃花树之下。
花色绚丽,男人的眉眼淡然而平静。
他道:“这儿平常就臣一个人住,用不着太多下人。”
李昭漪经他提醒,想到了什么,道:“……你怎么没娶妻?”
云殷今年二十有四,当然还算年轻,但按照他的年纪和家世,这会儿至少也应当定了正妃。
但李昭漪的印象里,不说正妃,云殷应当是连侍妾都没有的。
这不太符合常理。
当然,云殷常年在边关,没有时间想这些也很正常。李昭漪只是随口一问,只是话出了口,云殷却神色微顿。
看着他的脸色,李昭漪突然福至心灵。
“那个,你可以当我没问。”
“之前有过婚约。”
两声同时响起,一片寂静里,李昭漪默默后退一步。云殷看着他,眸色深了些,慢慢地道:“陛下,您刚刚在想什么?”
李昭漪是真的一时想岔。
他原本并不太懂这些,但宫中特殊,宫女太监常有对食之事,冷宫这种无人在意的地方尤甚。从小耳濡目染,他也知太监究竟何谓太监。云殷一迟疑,他下意识地就往那方面去想。
他耳根涨得通红,是心虚,也是羞涩。
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想什么。”
云殷却不放过他。
他上前一步,李昭漪下意识地退后,后背抵上树干。霎时,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几片落在他鸦色的长发之上,像是天然便缀在其间,给素净的脸庞添了几分艳。
云殷眸光一顿。
李昭漪无知无觉,还在试图解释:“我刚刚只是以为,你是……”
“陛下。”云殷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响起,“噤声。”
李昭漪瞪圆了眼睛。
周围很安静,男人的气息近在咫尺,几乎将他完全笼罩。李昭漪听到了自己快速的心跳。这个场景和那天晚上极为类似,区别在于,李昭漪已经知道,现在不会杀他。
于是,冰冷的杀意褪去,只剩下……
有细微的触感掠过发顶,李昭漪被松开,他低下头,看到了云殷掌心的几片桃花瓣。
云殷道:“好了。”
看着李昭漪迷茫的眼神,他解释:“刚刚陛下太用力了,花瓣掉下来了,臣帮您拿掉。”
“……”李昭漪说,“花瓣掉下来了,和不让我说话的关系,是?”
他还以为有人来了,真的一声没敢出。
云殷一本正经:“有关系。陛下一说话,把花吓跑了怎么办。”
李昭漪:“……”
他匪夷所思地看了云殷一眼。觉得云殷就算那里没问题,也一定有哪里有问题。
这天的最后,云殷把李昭漪送回了宫。
进宫门的时候,李昭漪掀开了一点帘子,看到了不远处被夜色笼罩的,巍峨的宫殿。偌大的宫殿在清冷的月光下显露出一点黑暗的轮廓,像是瑰丽盛大又阴沉的牢笼。
他收回目光,看到云殷正看着他。见他放下帘子,对方道:“陛下若是想的话,下次臣再带陛下出宫。”
李昭漪说:“好。”
嘴上说着“好”,他其实心里也明白,只是去一趟云府就已有诸多束缚,去其他地方,只会难上加难。因此,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到了澄明殿,云殷送他进门。他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瞬:“对了,明天上课……”
云殷道:“课业之上,陛下尽力即可。”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词语,李昭漪偷偷看他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能揣摩出他的真实意思,他只好道:“那你来吗?”
云殷停顿了两秒:“看情况。”
李昭漪:“好。”
云殷说话一向委婉,没有直接答应,就是有事不来。
他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过黏人,好像离不开云殷一样,尽管他确实因为未知而有些不安。
云殷走了。李昭漪回到澄明殿内坐下来,桌上已经端来了小食和点心。
吃夜宵的时候李昭漪总算想起了刚刚桃树下被遗忘的问题。
他把桃酥咽下去,问了一下一旁侍候的德全。对方对于他的问题稍显惊讶,但还是很快地回答了他:“平南王的确曾有过婚约,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昭漪有些好奇:“是哪家的小姐?”
德全躬身,额上渗出点汗:“是成阳公主。”
李昭漪怔住了。
片刻后,李昭漪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三姐?”
“确是成阳公主。”德全道,“云氏显赫,与皇室也有姻亲关系。当年王妃早逝,太后娘娘怜王爷少时丧母,常常接他到宫中。待年纪再大些,就让先帝赐了这门婚事。”
李昭漪还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
许久后他才有些艰难地道:“怎么会?”
若是这样算,潜龙殿一夜,云殷杀的除了大皇子……岂不是还有他自己的未婚妻?
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般,德全赶紧道:“这婚约已然不作数了。”
“那是肯定。”李昭漪道。
人都死了。
德全咳嗽了一声。
“陛下。”他轻声道,“奴才的意思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朝驸马与公主成婚后,是不能入朝议政、也不能有实职的。王爷袭了爵,又领了兵权,这不合规矩。”
李昭漪恍然。
然后,他又听德全道:“这事……也算有过先例。老平南王当年若是未续娶如今的继王妃,后头也没法儿再领兵打仗。当年,先帝也曾动过心思,要给老平南王和当时的长公主赐婚的。”
“说起来。”他道,“继王妃和老平南王妃,还是同出于顾氏,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呢。”
戍时,宫门外。
云殷坐在马车内,阖着眼睛养神。车夫驾着马车顺着官道往外走。临到路口,云殷睁开了眼,突然道:“先不回去了。去云府。”
车夫怔了一下,赶紧应声。
不多时,马车在写着云府的牌匾门口停下。云殷下车,门口的老仆人有些讶异地迎上来:“世子殿下?这么晚了您怎么突然来了?”
云殷叫他:“许伯。”
然后又道,“许久没来了,来看看。”
老仆人一面恭敬地将他迎进去,一面赶紧吩咐小厮:“去后院告诉王妃一声,就说世子回来了。”
云殷跟着他,一路到了花厅。
少顷,外面就急匆匆来了个打扮素丽、面容温婉的妇人。
云殷站起身:
“母亲。”
“阿殷回来了。”顾宛苓见到他,面上很是惊喜,笑着道,“云珑这两天正念叨你呢,正好,他这会儿刚下了学回来,我让人叫他去。”
“不忙。”云殷笑了笑。
他坐下来,接了侍女递过来的毛巾擦手。
不多时,穿得水嫩青葱、面容清俊的少年也来了前厅,看见他,眼前就是一亮。
“哥!”他高兴地叫了一声。
他莽莽撞撞地就要冲过来,十五六的少年,云殷被他撞得扶了一下椅子靠背,嘴角终于挂上了有些无奈的笑意。
很快,仆人就端来了一些宵夜。
说是云府,但云清原没什么姬妾,现如今,府上除了仆役下人,也就剩了顾宛苓和云珑二人。
人少,饭桌上却不冷清。半顿饭下来,云殷没张口几句,全听云珑一个人叽叽喳喳,讲他最近的新鲜趣闻。什么哪家的公子又因为偷进青楼挨了一顿打,哪个朋友最近又新入了仕叫苦连天……
到最后,还是顾宛苓开了口:“好了。”
“你哥难得回来。”她嗔道,“你就讲这些于他听,幼不幼稚。”
“那朝政打仗什么的,我也不懂啊。”云珑小声嘀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宛苓下意识地便看了云殷一眼,后者神色自若,笑着说:“你要是愿意入仕,也不是不行。给你安排个位置,练上半年,也就差不多了。”
云珑“啊?”了一声,立刻蔫了。
“我……我才十六。”他支支吾吾,眼神躲闪,“没那么快吧。”
云殷慢悠悠地道:“不快了,刚好。”
“我记得。”顾宛苓垂眸思索,“宁远侯家的孩子,是不是这个年纪入的官场?”
云殷笑着颔首。
“常梓轩如今在大理寺。”他道,“做得很不错,不输那些老吏。”
顾宛苓面带欣慰:“这孩子自小就聪明,跟你也玩得来,是个好孩子。”
两人一唱一和,一旁的云珑听得直接变了脸色。云殷瞧他耷拉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笑了一声,总算放过了他。
他道:“不过也不着急,左右朝局不稳,这事可以过些日子再说。”
云珑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吃过饭,下人来收拾了桌子。云殷来的时候是临时起意,走的时候却也没急着走,让云珑把近些日子的功课拿来检查。
少年刚刚还在庆幸逃过一劫,这会儿脸快皱成包子,磨磨蹭蹭地走了。顾宛苓坐在一旁看得直笑,等他走后才笑着摇头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没变过,就怕你一个。”
云殷道:“年纪还小,大了就好了。”
顾宛苓摇了摇头。
“不小了。”她道,“你当年这个年纪,都在战场上呆了两年了。”
云殷失笑。
两人就着云珑的话题聊了几句,顾宛苓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记得陛下年纪也不大。你这些日子和陛下……相处得怎么样?”
她虽身处后院,但作为世家女,前朝大事自然也知晓一二。
她也知,现如今,李昭漪是朝局的关键。
云殷回过神。
“还好。”他简单地道,然后笑了笑,“就像您说的,陛下也就十七,年纪还小。”
“今日我就是从宫里回来。”他道,“先前和舅舅商议了一下,请了他和蔺老做陛下的老师。”
顾宛苓恍然。
她低声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云殷听出了弦外之音:“您见过陛下?”
顾宛苓虽已嫁入云家,但仍为顾氏女。云顾两家靠着姻亲关系紧密,却终究并非同根,因此大多数时候,顾宛苓都会有意识地避嫌。
只是他问了,顾宛苓也不瞒着,点了头。
“先前去宫里的时候碰巧见过一回。”她回忆着,“五六岁的孩子,眼睛跟黑葡萄似的,就坐在门口的台阶那儿直勾勾地盯人看,又安静又可爱。我后来才知道,先帝还有一个皇子在冷宫。”
云殷垂眸。
片刻后,他若有所思,慢慢地道:“所以,其实宫里人都知道,先帝还有个儿子。”
“知道有什么用。”顾宛苓摇了摇头,“他母亲只是一介舞姬,无权无势,若是没疯,还有机会复宠,她疯了,那么小的孩子,又能怎么办。”
她顿了顿,“她自己大约也晓得,临死前清醒了,把小孩子叫到身边,谁都当是叮嘱,没成想,是偷藏了簪子想带着他一起走。还好,后头让太监宫女救下来了。”
云殷有些讶异地抬起了眼:“……什么?”
顾宛苓微愣,随后了然:“对了,那个时候你刚跟着你父亲去边关,可能不知道。”
“宫里都传遍了。”她道,“陛下那个时候,应该才七岁。”
片刻的静谧后,云殷开了口:“我对陛下并不了解,是听太子殿下提起过。”
最后的几年,他呆在京城多于边关。
李昭钰曾和他提起过,他有一幼弟被关在冷宫,他偶然得知,便起了一定要救他出来的念头。
只是彼时,夺嫡之争愈演愈烈,李昭钰母家式微,睿德帝又昏庸多疑,他自身难保,当时门客以及云殷等人的意见都相当一致,他日登基再说此事也不迟。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在杀了李昭承之后第一时间想到李昭漪。
其实李昭钰自己也知道,除非他登基,否则以太子的身份,很难左右一个皇子的去留。
那段时间他本来就焦头烂额,早已没了最初的意气风发,决定暂时搁置李昭漪一事之后,人愈发消瘦沉默。云殷冷眼看着,心底不至于迁怒,但也并未分给那位素昧平生的皇子太多的怜悯。
李昭钰总想一己之力救苍生万民,云殷却信奉人各有命。
他固执,自傲。亲生父亲云清原也无法左右他的想法。若不是李昭钰,他最终的归宿应该是和云清原一样,在某一次惨烈的战役中死在边关。他也接受这个结局。
可即便有李昭钰,他的想法也从未改变。
就像李昭钰当初的无奈笑言:“阿殷,你与我是同路人,但却并非知己,委屈你了。”
所有的旧事汇成一句“提起过”,顾宛苓却了然。
她微叹:“太子殿下仁德。”
云殷没有说话。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身侧的椅背,身旁桌上一盏茶凉了未动。脑海里,却是下午桃树下,李昭漪纯然干净的脸庞。
云珑最终还是带着课业拖拖拉拉地来了。
云殷看他走的时候就知道这段时间趁着他忙,对方偷了懒。这会儿草草翻了翻,确认了这点之后,他也言简意赅:“五天之内把缺的全部补完,然后送过来。”
云珑苦着脸:“哥,五天是不是太短了啊……”
云殷也不跟他讨价还价,只淡淡地道:“车煜现在就带着血鹰营驻扎在城外。近些日子闲着,估摸着正在操练。”
云珑:!
他蓦地抬起眼,可怜巴巴:“哥……”
云殷问他:“多少天能补完?”
“五天!”云珑立刻发誓,“不,三天!三天我就能把课业都补完!”
他察言观色,见云殷没有反对的意思,非常识趣,“我现在就去!”
他转头就走,顾宛苓叫他都来不及,只好问云殷:“这……会不会不太方便?”
“无妨。”云殷道,“现在不是特殊时期,只是日常训练,带他进去玩一会儿没事。”
他站起身,“府里还有公务,我也先走了。”
“哎——阿殷,你等等。”顾宛苓叫住他。
云殷停下脚步,顾宛苓赶紧接着道:“前段时间你忙,我也知道。但是这事到底还是要紧事。”
云殷一顿。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听到顾宛苓道:“你回京之后,府上就送来了不少画像,登门拜访的也不少。你看看,这京中的世家小姐,你可有合心意的?若是有了,我帮你张罗张罗,这人生大事,也应当重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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