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漪就懂了。
云殷曾经提防过他,但他很想得开,那个时候的想法大约是,如果有朝一日李昭漪真的有能力扳倒他,那云殷也算达成了培养他的目的,无憾了。
这是无关风月,只跟政治理想有关的想法。
李昭漪觉得这个想法很潇洒。
更潇洒的,是他回京之后,云殷就开始跟他商量,将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即,让摄政王这个位置不再存在。
这是李昭漪亲政的前提,也是朝局真正开始稳定走向正轨的必然。
而此时此刻,他们刚好碰上了一个最佳的契机,那就是云殷花了半年时间,替李昭漪将最大的阻碍顾氏扳倒,朝野上下还处于倦怠疲惫的阶段。
天时地利和人和,两人都没怎么犹豫。
朝臣都惊讶于李昭漪独当一面的惊人进步,李昭漪固然聪慧,但这件事能如此顺利,背后的基础,是云殷的基础,和两个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为了能让李昭漪彻底地清理燕朝一直以来存在的朝堂积弊,云殷甚至把影卫都留给了他。
整个计划开始之前,他对李昭漪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陛下,要心狠。”
要对他心狠,对朝局心狠。
不破不立,先破,他们才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李昭漪听进去了他的话,做得很好。
云殷甚至觉得他做得太好了,要不然,为什么大半个月把他晾在这里,连看一眼都不乐意。
但李昭漪也有话说:“你有事瞒着我。”
云殷一顿。
对着对方清凌凌的眸子,他难得有些迟疑。
李昭漪说:“我都知道了。”
正如颜珩舟所说,这事也不能怪云殷。
李昭漪说:“太子哥哥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对吗。”
他的话音落下,一室的寂静。
云殷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李昭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轻声说:“他本来可以赢的,是这样吗。”
不是没有过疑问。
无论是李昭漪还是陆重,他们都坚信着一件事,那就是新帝即位,李昭漪就有可能出宫。因为他们基本没想过,新帝会是李昭钰以外的人。
哪怕那个时候,李昭钰极为不受宠。
他不受宠,是因为睿德帝昏庸。
但燕朝其实非常注重正统,李昭钰的生母出身高贵,又是元后,加上他本人德才兼备,其实很难将他废掉。
别的不说,睿德帝临终之时,李昭钰还是太子。
是因为他死了,所以皇位才空了出来。
所以,被万民拥戴、无数朝臣支持,还有云氏兵权傍身的太子,为什么会在自己的父亲病重身死当夜,走在了他的前面?
潜龙殿的那场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这些李昭漪不是没想过,但事已成定局,他不愿揭还在世的人的伤疤。
他以为这件事会变成永远的秘密,直到他因为云殷的异样去问了颜珩舟。颜珩舟给他的答案,却意外地解决了他的疑惑,也让他陷入了久久难以平复的震惊。
这件事跟他,跟云殷其实都没关系。
关系最深的人,是已经离开人世的李昭钰。
颜珩舟告诉他,李昭钰之所以会入宫落入李昭承为他设置的陷阱,是因为让他进宫的,是他最为信赖倚重的人。也就是说,当年,李昭钰的身边出了一个叛徒。
而这个叛徒,最近落在了云殷的手里。
听到这个消息,李昭漪其实就理解了云殷为什么会心不在焉。换了他,害死昔日好友的凶手出现,他确实也会因此而分神。
但云殷却道:“他只跟你说了这些?”
李昭漪眨了眨眼睛。
云殷垂了眸。
“陛下猜过殿下真正的死因。”他轻声道,“那陛下有没有想过另一件事。殿下身死之时已经及冠,为什么不惜引起断袖的流言,身侧也没有过哪怕一个侍妾?”
这件事可以说是他们误会的来源。
也正是因此,李昭漪曾经有那么一瞬,真信了这个流言。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震惊地抬起了头。
而此时此刻的云氏刑堂,差不多的牢房构造里,颜珩舟拿了蜡烛,抬起头,神色漠然地看着眼前被吊起的人。
“好久不见。”他道,“凤玄。听到你还活着的消息,我深表遗憾。”
他的面前,身上一片血色脏污的人嘴角勾了一勾。
他抬起头,露出了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睛。
破败的囚衣里,大片大片被灼伤的疤痕显露,看上去狰狞而可怖。
片刻后,李昭漪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了神。
他嘴唇动了动:“他是太子哥哥的……”
“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卫。”云殷平静地道,“他小的时候,颜氏收养了他做义子。后来,他跟着孝筠皇后入了宫,一直跟在殿下身边。”
“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我不能肯定。”
“我是说,殿下的态度。”
“颜珩舟可能知道些吧。”云殷道。
李昭漪:“……嗯。”
如果李昭钰和凤玄真的是那样的关系,他很理解为什么李昭钰只告诉极少数的人。
他们和他和云殷还不同,至少现在云殷和他总有一个能做主,但那个时候的李昭钰可以说是如履薄冰。万事皆要谨慎,这种事保密也很正常。
而云殷那会儿在边疆,加上他不通情爱,李昭钰也不会用这种事让他徒增烦恼。
云殷深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查了才知道。”他道,“那场火太蹊跷,殿下虽心善,但很聪明。那样最后的关头,再等一等就柳暗花明了,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会进宫。”
他嘴角勾了勾,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后来我知道了。”
再聪明的人,又怎么能猜到最亲近的人想置他于死地。尤其是,这个人还夜夜与他耳鬓厮磨。
“为什么。”李昭漪想不通,他快速地道,“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
“他不是要他死。”云殷道,“潜龙殿有一条密道,只要在火势蔓延之前顺着地道出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他连替死鬼都准备好了。”
李昭漪听懂了,他轻声道:“他是不想让太子哥哥当皇帝。”
“为什么?”
云氏刑堂内,颜珩舟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面前人的回答是一阵嘶哑而疯狂的笑声。
他说:“换了你,你敢吗。”
“九五至尊,万民之主。三宫六院,贤妻美妾!颜珩舟,我就问你,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敢让他坐上那样的位置吗!你甘心吗!”
颜珩舟看着他,眼底已经全是悲哀。
他是在为李昭钰悲哀。
“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殿下。”他轻声道,“你宁可相信李昭承那个冷心冷情的玩意儿会放殿下一马,也不愿相信殿下不会辜负你。凤玄,这就是你嘴里所谓的‘喜欢’吗?”
“你少说这些有的没的!”男人突然用力地挣动了铁链,“我要见云殷!他人呢!”
“影卫说他们是在殿下陵寝旁抓到的你。”颜珩舟不为所动,声音平静,“你不会再有机会走出这里。你会永远在这里替殿下赎罪,其他的,别想了。”
他转身就要走开,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很轻的笑。
“你不敢回答我……”他的声音很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和小皇帝的那点儿破事,我们的事说了一半,大半个月都不来,这不符合他的性子。
他不会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了吧?”
颜珩舟脚步微顿。
他笑了笑:“是啊。他来不了了。”
“就像你猜的。”他转过身,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轻佻,“阿殷他为情所困,这会儿正和你一起饱受牢狱之苦,不日就要被陛下的人送上断头台了。”
“我争取让他见你最后一面。”他垂了眸,语气轻松,说完就不再犹豫,径直走出了牢里。
他身后的男人惊疑不定,而此时此刻的刑部,李昭漪抓住了云殷的手,喉咙发干,眼神发飘:“我得,我得回去了。”
云殷的回答,是将他整个人慢条斯理地按回怀里。
他咬着李昭漪的耳垂,声音很低:
“陛下,不急。”
李昭漪是真的想哭。
他今天来见云殷其实就是想了。
大半个月,他也难熬。好不容易等到案子查得差不多了,这会儿也没人关心他去不去牢里。加上还有李昭钰的事,他想着总要见一面。
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无论他们事前商议得有多好,长久枯燥而单调的牢狱生活,还是很折磨人的。
他不来云殷也不会说什么,他来了,云殷就绝对不会放他走。
熟悉而微凉的手探入衣襟的时候,李昭漪呼吸凌乱,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他低声而慌乱地说:“我……不行。”
“我一会儿还得回去。”
云殷的手停了停。
客观来说,这里的条件确实不太好。
床硬,也没有东西。李昭漪娇气,回头磕了碰了他也不乐意。
而且他不可能克制。往常都是他抱着去清理,总得休息个小半天,这会儿结束了,李昭漪还得自己走回去。
云殷:。
他看着面前人水汽蒸腾的眼眸,漂亮清丽的脸庞,捏了捏他的脸蛋。
这回手上用了些力,掐出了一道轻微的红痕。
他低声说:“不做了。”
李昭漪没说话。
“又不乐意。”云殷磨牙,“不然陛下这会儿放臣出去,臣立刻洗干净了到澄明殿侍寝,怎么样?”
他也就是嘴上说说。
李昭漪却抿着嘴笑了,他说:
“你想做皇后啊。”
云殷:“……”
“我也想让你做。”李昭漪小声道,“但是你还得干活。皇后不方便。”
云殷总要回到朝堂的。
不说别的,现在的朝上是一盘散沙,需要有个人镇场。只是他不可能再总揽朝政,这次对他,就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做给外人看的“警示”。
以及权力的交接。
云殷:“…………”
他平静地说:“陛下,要不臣直接给您签个卖身契吧。”
他倒是也没生气,只觉得李昭漪反过来逗他的样子可爱。正想再说什么,手却突然僵在了原地。
“陛下。”他低声说,“别。”
袍子被撩开,温热的手指搭上去,李昭漪眼眸里有好奇,也有些畏惧。
他小声又有些紧张地说:“嘘。”
这还是他从颜珩舟那的风月话本上学来的。
他俯下身。
静谧的空气里逐渐响起暧昧的声音,云殷僵在原地,手指攥得骨节发白。等他回过神,瞳孔一缩地想要将人推开,却来不及。
李昭漪抬起头,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脸侧流下来。
他有点懵,又有点艳。
云殷扯了他腰间的帕子绷着脸替他擦脸,在某个时刻,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亲住了对方的唇。
云殷的吻有些突然,但是李昭漪却没有动。
他还有些喘,很乖地让云殷的唇贴着他的,手里揪住云殷的一截袖口。
亲完,云殷说:“……他警告过我。”
他们刚刚说了李昭钰的事,但很默契地没有提云殷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李昭漪。李昭漪大概能猜出原因,但是他不打算问。
他不问,云殷还是说了。
他声音很轻地道:“他建议臣,把陛下关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指摩挲着李昭漪嫣红的唇。
很显然。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诱人的提议。
为什么这么建议,原因不言而喻。
李昭漪几乎能想象凤玄的原话。他和云殷的关系,和从前的凤玄和李昭钰太像。凤玄连李昭钰都不相信,这么说,就是明晃晃的挑拨。
他的声音也很轻,他说:“孤给过你机会,很多次,是你自己不要。”
最开始他势单力薄。
之后,他第一次回宫,那个时候他完全丧失了反抗云殷的能力,并且依旧对云殷满心依赖。
然后,就是在江南,他考虑要不要回去。
云殷有很多次机会把他关起来。并且每一次只要他做了,就基本能成功。
但是他没有。
不仅没有,即便凤玄这样提醒了他,他还是照常执行了他们的计划。与其说不告诉李昭漪是因为动摇,不如说是怕李昭漪误会。
毕竟没有采纳的建议,说出来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昭漪说:“你有没有告诉他,你很没出息。”
云殷笑了。
他说:“下次告诉他。”
他又亲了亲李昭漪。这回很温柔。
李昭漪临走的时候,已经是几近破晓。
他来的时候低调,走的时候却没怎么避人。他走出来,木柯跟在他后面,外头刑部的几个小官面面相觑,眼底藏着震惊。
李昭漪一宿没睡,却毫无困意。
他低声说:“凤玄被关在哪儿,你知道么?带孤去。”
到了云氏刑堂,颜珩舟正好出来。
他说:“去见过云殷了?”
李昭漪说:“嗯。”
“他还真是什么都不瞒你。”颜珩舟笑了笑。
他顿了顿:“这样我就放心了。”
李昭漪知道,他说的放心,并不只是放心他。是他们。
他说:“谢谢哥。”
颜珩舟冲他挥了挥手。
他走了,李昭漪踏进门,到了刑堂的最深处。
被吊着的人满眼血丝,嘴唇干裂。听到声音,他抬起了头:
“……谁?”
“你应该知道孤。”李昭漪说。
男人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写着没有藏好的不可置信。
“云殷在牢里,孤送进去的。”李昭漪道,“但是他很快会出来,出来之后,他依旧会是平南王,云氏铁骑未来也依旧是他的。”
“孤来,是想告诉你,你以为的,都不会发生。”
他顿了顿,“如果太子哥哥还活着,孤想,他也不会和你想的那样对你。”
“云殷和我说。”他换了个自称,轻声道,“你是害怕。害怕被放弃,害怕被背叛。但我觉得,你只是自私。”
“你从来没有把太子哥哥当成一个人,你不知道他的理想是天下太平,你不在乎他的家人和朋友,你也没真正了解过他,了解他为什么会被那么多人喜欢,你只是把他当成你自己的所有物。”
他顿了顿,“可是,他是你喜欢的人之前,先是他自己。”
面前的人僵在了原地。
很快,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怒吼:“你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
“或许吧。”李昭漪垂了眸,“毕竟我在冷宫呆了那么多年。”
他的确不懂。
不懂政治,不懂为君之道。
不懂占有欲,不懂喜欢,也不懂爱。
但有人教会了他。
这个人曾经也伤害过他,也在私欲的漩涡里挣扎。但是最终,他选择了尊重和放手。
或许未来,他们也会因为某些事情产生分歧。
但是至少现在,李昭漪想。
他和云殷,都对“喜欢”这个词,做到了问心无愧。
他说:“祝你也始终问心无愧。”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了这座暗无天日的牢狱。身后,男人的声音痛苦而嘶哑,李昭漪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他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想尽快处理完当前的事情。
然后,早点见到云殷。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在后代的史书杂记中,一旦谈到燕朝末年的相关历史,那么澄初三年,始终是史学家们绕不过去、且始终津津乐道的一个时间。
作为历史上极为繁荣的朝代之一,燕朝的跨度漫长而几经起伏。
睿德帝之时,这个王朝一度走向了末年。但后来继位的安景帝,却让这个王朝奇迹般起死回生。
而这一切的转折,就发生在他继位的第三年。
澄初三年,自江南的一桩盐引贪污案起,顾、云两家相继倒台。而原本已经几近式微的皇权,随着当时的摄政王云殷的入狱重新复苏。
平南王云殷摄政之时不过二十又四。
史学家们认为,当时的云殷已经具备了颠覆整个燕朝的权力和才能,究竟为何突然倒台,始终是历史上的一个未解之谜。
但这,却间接地促成了另一个盛世。
史书记载,安景帝冷静聪慧,性情宽和。这位后来一手开创了盛世的皇帝出身卑微,年少几经大难,也正是因此,他极能体恤百姓之苦。
他在位期间,轻徭薄赋、广开言路,不仅将燕朝持续了数年的世家之弊和贪污之风连根拔起,还大兴科举,为当时岌岌可危的燕朝招揽了一大批有能之士。
正是这些有能之士,取代了当时已然腐朽而顽固的朝堂,给燕朝带来了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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