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了殿中,殿内静静地染着炉火。那些旧物被妥帖地收在柜子里,露出安静的一角。
春糯给李昭漪端来了姜汤,没放糖。
李昭漪皱了皱鼻子,少顷,他还是不情不愿地喝了一口。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一笑。
他说:“春糯,你知道吗。其实以前冬天的时候,我也看到过雪。但是我不敢去。因为我没有很厚的衣服穿,出去了就要生病。生病了,我师父会很麻烦。”
陆重没办法照顾他,但他会担心。
那个时候李昭漪还很小,但他已经学会了不让陆重担心。那是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春糯拿着空碗的手僵了僵,鼻子突然就酸了一酸。
他哑着声道:“陛下……”
他该走了,但是他不想走。
他不走,李昭漪也没有赶他。他突然很想和人说话,他是说,和云殷以外的人。
他轻声道:“真好啊。”
他看着春糯有些疑惑的眼神,笑了笑,耐心地解释:“我是说云殷和太子哥哥,他们当年真好。”
青梅竹马的情谊,共同奔赴的理想。
可以一起在大雪纷飞的时候看雪,也可以隔着千万里用鸿雁来互相开解。
他从前只知道云殷和李昭钰关系好,但从不知道所谓的“关系好”,究竟好到了何种程度。现在,他知道了。
那是历经了生死淬炼的情谊。
是永不磨灭的记忆,是年少轻狂,是意气风发。
而直至生命尽头,这份情谊隔着一道沸腾的火海,被永远镌刻在时光的洪流之中。从始至终,它都被珍而重之地对待,光明正大、惺惺相惜。
不是兴之所至。
不是午夜隐秘而混沌的冲动。
不是简单的一句“想要”,不是无言失控又粗暴的占有。
不是……
这一次却来势汹汹。
云殷这些日子虽陪着他住在温泉别院,但朝中的烦心事一件也没少。发觉李昭漪病的时机很荒谬。是他们有一次在温泉里做,李昭漪唇色发白,整个人都在抖。
抖,但是不说话。不细心观察,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因为什么才抖。但云殷还是发现了。
他觉得不对劲,做了一半,到底没继续,帮他清理完抱他上床休息。
到了半夜,李昭漪就发起了高烧。
他烧得人都迷糊,整个人往云殷怀里钻。云殷几乎是被他烫醒的,喊来太医。太医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地给李昭漪诊脉,然后得出结论:
脉象滞涩,气血两虚。身体弱不说,还忧思过度。
云殷当时没说什么。
那几日他所有的事都在别院李昭漪的寝殿完成,召见群臣就在外间。
风言风语传遍了整个京城,云殷却沉着脸,只让影卫处理了些过分的谣言,剩下的,统统没管。只是盯着李昭漪喝药、休息,然后养病。
然而,李昭漪终于能下地的那个下午,云殷遣退了所有的下人,走进了里间。
李昭漪靠在床头,正垂着眸安静地喝黑乎乎的药汤。
苦得让人闻一口就忍不住皱眉的药,他喝得面不改色,跟吃饭喝水没什么两样。
云殷看在眼里,抿紧了唇。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等着李昭漪一口一口地把汤药喝完。
等到整个碗见底,他开了口。
他慢慢地说:“不舒服,为什么不说。”
李昭漪的眼睫颤了颤,他抬起头,看到了云殷幽深的眼眸。他意识到,这句话,云殷已经压抑了很久。是硬生生忍了这么多天,才在今日开了口。
片刻后,李昭漪开了口。
“……也,没有很不舒服。”他轻声道,“我以为没事的。”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云殷就觉得自己心头的那股邪火止不住地往上窜。以至于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情绪,才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要那么像质问。
李昭漪病才刚好。
他说:“春糯说那天你午饭就没吃多少,晚饭更是根本没吃。陛下,您是觉得臣很好骗么?”
李昭漪抿紧了唇。
他看上去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沉静中带着一丝无措。
显然是不知道怎么回应云殷的有备而来。
一看到他这个样子,云殷就想到了温泉那天。
那一天之前他们其实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做,他忙着处理朝事,李昭漪也有自己的事要做。难得聚在一起,气氛很好,他对李昭漪又向来没有抵抗力,他以为一切本来顺理成章。
直到李昭漪抖着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
云殷想他应当永远会记得那个晚上,他以为他是抱着心爱的人在做美好而让彼此都享受的事,而事实是享受的只有他,而李昭漪只是在忍着不舒服,被动地迎合他。
太医来后,整个人都战战兢兢地不行,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他,注意节制。
他很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但是不敢说。
云殷都要气笑了。
他牢牢地盯着李昭漪的眼睛。
他其实能隐约感觉到,李昭漪最近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他本来打算忙过一阵,就找李昭漪好好聊聊,时机合适的话,他也可以借此来坦白自己的心意。但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只想知道李昭漪究竟在想什么。
他说:“陛下,臣在您心中,就是这样饥渴,连您生病了也会不管不顾的人么?”
不是因为太医的误会而恼羞成怒,也不是被打断而觉得扫兴。是真的因为李昭漪的行为而感觉到荒谬又觉得气急攻心。
在和李昭漪相处的过程中,除了最开始的混乱,云殷自认从没逼迫过对方。
哪怕是他还没明白自己的心意的时候。
想要是一回事,逼迫是另一回事。
他是想要李昭漪,但他想要的是人,不是一个没有灵魂不知道痛苦和难受的木偶。退一万步说,如果他们的第一次,李昭漪真的表示出痛苦和抗拒,他也会停。
云殷不知道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他和李昭漪之间的关系出现了问题。
他想要找到解决方案。
但是李昭漪说:“……我以为你很想要。所以,那天才特意来找我。”
他说:“我们不就是这样的关系吗。”
云殷摔门走的时候,整个寝殿都鸦雀无声。
春糯刚刚还在因为云殷既弄病了李昭漪、又在他刚好的时候就来打扰他而感到生气,站在殿外跟德全嘀嘀咕咕地抱怨。
冷不丁面前多了个人。
他那句“禽兽不如”卡在喉咙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云殷却根本没看他。
他冷冷地说:“看着陛下,一日三顿的药和饭盯着他仔细吃完,要是陛下再病了,本王会满足你的心愿,让你从这个宫里滚蛋。”
春糯:“……”
云殷走了,春糯不可思议,他说:“这人疯啦?”
脾气这么差!
德全:“……”
“你少说两句吧。”他叹了口气,“也就是陛下惯着你。”
他拿了条毛巾,想了想,又让厨房做了些甜点。
一切都准备就绪,他才重新又推开了门。
寝殿内只点了几支烛火,李昭漪还坐在床上,侧脸隐在黑暗中,德全悄无声息地上前。他回过神,接过热毛巾,低声说:“谢谢。”
“陛下要吃点东西么?”德全问,“刚吃了药,嘴里会发苦。”
李昭漪犹豫了一下,也吃了。
他向来不擅长、或者说不忍心他人用了心的好意。
一块糕点下肚,倾诉欲好像也回来了,李昭漪低声说:“……我应该惹云殷生气了。”
德全笑了笑。
他替李昭漪擦掉嘴角的碎渣,语气不急不缓。
“陛下是君,平南王是臣。”他道,“哪有臣子跟君王生气的道理。平南王只是一时误会了陛下,之后总会想通的。陛下多虑了。”
李昭漪嘴角勾了一下,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他怔怔地看着远方。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德全。”
他说:“我好像有点累了。”
起初,好像只是谣言引起的一念之差。
试探着和云殷提起李昭钰,比起验证谣言,他想得更多的,还是了解那段过去。
但是随着往事的不断揭幕,李昭漪发现,或许,事情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是说,他自己。
他原来活得好像很明白。
他的世界里只有三个人,他、陆重、还有云殷。
其余的所有人,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陆重是亲人,是要珍惜尊重、听他话的人。云殷是恩人,是要找到并且报答,无怨无悔的人。
那,李昭漪呢。
李昭漪是要照顾陆重的人,是要报恩的人。
除此之外,他只是一个不被任何人期待、出生就是个意外的……废物。
所以他和云殷上床。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是毫无廉耻,这样是抛弃尊严。
但是他不在乎。
他曾经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甚至包括云殷的。他很清楚云殷想要什么,自己想要什么。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他都不在乎。
他以为他会这样一辈子。
云殷想要他,他就陪着。
云殷要他漂亮,他就漂亮。
云殷喜欢聪明的,他就努力学习,让自己成为明君。
他是心甘情愿被云殷修剪的花枝。
哪一天,云殷厌倦了他,他就离开,去到云殷看不到的地方。或者干脆由云殷处理他,也很好。
甚至更好。
反正,除了报恩,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以为是这样的。
直到,云殷再一次碰他。
他背对着对方,被亲吻、被爱抚,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反胃和恶心。
他厌恶的不是云殷。
而是这样,麻木而卑微,毫无用处和尊严的自己。
自从这一日过后,整整好几天,云殷都没来过澄明殿。
这事换到以前,李昭漪已经开始焦虑了。可是现如今,明明折子都在李昭漪这里,他也有事需要找云殷商量,他却没什么着急的感觉。
批折子本身就要内阁拟定。
现如今,除非是特别特殊的、或者突发的意外事件,常规的折子李昭漪都能根据内阁的意见应付。
实在拿不准的,还有蔺平和顾清岱。
近些日子,顾清岱声称病已大好,已经归了朝。
平南王和当今圣上生了嫌隙的事悄悄地传开,这位老臣看李昭漪的眸光都带了犹疑,但是李昭漪却很镇定,仿佛一切如常。
日复一日,这个王朝依然平静有序地运转着。
唯一的问题,就是云殷和李昭漪始终处于冷战之中。
其实那天说完那句话,李昭漪是有些后悔的。
那句话太直白,是被云殷逼出来的,带着无可奈何的崩溃情绪。
他当然知道云殷不会硬逼着他做什么。而他生气,也只是自己隐瞒他生病还强撑着的事。很多人说云殷专断,但他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至少李昭漪的眼里,他一直是这样。
他知道那句话会让云殷生气,但他还是说了。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云殷。
他也不想告诉。
从云殷的角度,他们一切都相处得好好的,根本没有发生任何问题。一切的根源,只是他出尔反尔,突然不愿意履行曾经默认的承诺。
李昭漪怎么说?他说不出口。
阴差阳错,这次冷战像是一个契机。
通过这个契机,李昭漪得以喘一口气,同时短暂地逃避一切。
可是很多时候,不是逃避就能解决问题。
在云殷消气来找他之前,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
很多很多年以后,李昭漪一度觉得,或许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
就像他当年命中注定要遇到云殷。还有,他们开始得阴差阳错,就注定要经历一些坎坷,才能走到一起。
这段时间发生的第一件事,是成烈王世子李璋牧历时数月,终于自封地入京,在京城安顿了下来。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绝密,知道的只有云殷、李昭漪,还有成烈王一家。
充其量,再加个负责世子在京城诸事的常梓轩。
就连顾家都不知道。
这件事云殷是和李昭漪商量过的。
那会儿他们还没现在这么僵,云殷说,要找个合适的继承人,人选从宗室子中挑,李昭漪便说好。
他想得很简单。
云殷喜欢男人,自然不会有孩子。
而他……
其实李昭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天生就是断袖,不管是不是天生,他现在已经是了。而按照云殷的占有欲,他是不可能立后纳妃的。
既然这样,提前养着一个继承人,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随后,借着除夕,他们便敲定了人选。
之所以选成烈王世子,一来是因为他年纪尚小,两三岁的年纪。二来,成烈王和王妃都是原太子党,他们也不止这一个孩子。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李昭漪和这个孩子挺有缘。
小世子年纪不大,但已经有些认人。平日里只要奶娘抱的孩子,见到李昭漪就跌跌撞撞往他这里倒。
李昭漪被白白嫩嫩的糯米团子碰瓷,人都懵了。
奶娘倒是机灵,立刻道:“陛下,小世子这是喜欢您呢。”
李昭漪抿了抿唇。
小孩子还在扒拉着他的衣襟蹭他,也不哭也不闹,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片刻后伸出手,含含糊糊地说:“……抱抱。”
李昭漪:“……”
这天的最后,云殷都在笑他。
他说:“陛下可真招小孩子喜欢。”
然后凑近他耳朵轻声说浑话,又像是诱哄:“……要不陛下自己生一个,生一个臣的,臣一定好好对他。陛下,好不好?”
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还落在李昭漪的肚子上——好像李昭漪真的能生。
李昭漪耳根全红了,难得忍无可忍,伸手打了他一下。
打归打,人选还是就这么定了下来。
除夕过后,成烈王一行回了封地收拾行装。只是路途遥远,李昭漪都快忘了这回事的时候,他们才回到了京城。
这事是常梓轩进宫告知的李昭漪。
李昭漪想了想,还是亲自出宫去了一趟。
孩子长大了些,还是挺黏他。李昭漪又看了一下相关的衣食住行,确定小孩子的生活能得到基本的保障,又嘱咐了几句,然后他才回了宫。
只是临走,常梓轩欲言又止。
李昭漪和常梓轩关系不说近,但好歹也一起说过几句话。
他轻声道:“怎么了?”
常梓轩就道:“陛下。最近云殷是不是惹您生气了?”
他语气挺小心的。
这在他身上难得一见。
李昭漪怔了怔。
他说:“没有。”
“是他生孤的气。”他道。
常梓轩抽了抽嘴角。
他显然是知道自己发小的德性,连多问一句都没有,直接道:“陛下,云殷这个人,别的缺点先不说,最大的缺点就是嘴硬。陛下您不要和他计较。”
他顿了顿,“若是他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得罪了陛下。您罚便是。千万别惯着他。”
他信誓旦旦,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试探。
李昭漪垂了眸。
片刻后,他笑了笑,道:“好。”
他笑得常梓轩难得有些不安。等他走了,常梓轩问身旁的门客:“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门客不确定:“……是,没生气?”
常梓轩却觉得不是。
他操碎了心,只觉头疼,道:“好端端的去跟当朝天子赌气。就算人家脾气好,那也是一国之君。一天天的就可劲折腾吧。”
他放弃了,李昭漪想的却很简单。
他只是想,云殷说惨也惨,说不惨也不惨。
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不易。云殷不仅有对他死心塌地的下属,还有处处为他考虑的朋友,在这一点上,他已经比很多人幸运。
安顿完成烈王世子,李昭漪就陷入了短暂的空闲。
刚好,最近朝政上也诸事皆安,空余的时间,他便都用来学习。这让蔺平颇觉欣慰。只是他也察觉了不对劲,几次上课旁敲侧击问李昭漪和云殷。
李昭漪装没听懂,只是在上课期间,他突然道:“先生。”
“……当初孤那样说,您是不是很失望。”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理解蔺平。
这是真正为一个王朝呕心沥血的臣子。作为君王,让这样的臣子失望,是一种罪过。
蔺平脸色有些难看,但他最终还是道:“若是陛下能及时回心转意,也为时不晚。”
至于有些人。
哪儿凉快就哪儿呆着去。
李昭漪笑了。
笑完,他轻声道:“先生,您辛苦了。”
他知道他不是个好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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