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里窥视(薄荷辣条)

幼儿园的同学通常会铆足了劲得到老师的这朵小红花，秦染不想与之相争，他很别扭，既想要得到又不想被人看出来。
他在等着别人发现，等着别人发现他藏在最深处，最隐秘的一抹渴望。只是在那之前，他似乎都没有等到。
别扭又沉默寡言的人注定会获得孤独。只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秦染透过玫瑰花瓣和枝叶的空隙看向对方，不过现在，他算是有了一个值得牵挂的好朋友。眼缘真的很奇妙，只见了两面，相识不超过一小时，对于他，秦染软了心。
或许，是想补偿曾不从拥有的东西，秦染语气放软。
“糖有这么好吃吗，小孩，你叫什么？”
“妈妈喊我小奕，哥哥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我不是问你的小名，”秦染抬起眼眸，四目相对，“我是问你的全名，你上学老师没有交吗？”
“我就叫小奕啊，妈妈一直是这样叫我的。”
“哥哥，上学和老师是什么啊，我应该知道吗？”
秦染彻底惊住了，十一岁的年纪，理应上学了啊，再不济也该上小学了，怎么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花墙下的铁丝破洞挺大，秦染比量了一下，足够这个小孩钻过来。内心深处的，他想给这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人一些温暖。
“十一岁，又带了一个同音字，那我叫你阿一吧。”
“阿一，你过来跟我荡秋千。我教你玩。”
阿一笑道：“好！”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铁罐子，弯腰从铁丝栏穿了过来。一个不小心，衣角还被挂了一下，他吃痛地叫了一声。
秦染弯腰拉着他：“你小心一点。”
夕阳柔和的光线穿透云层，染红了半边的天空，他把玫瑰花插在秋千上方的夹角处，夕阳的余晖映照在秋千上，显得格外壮丽。整个世界晕染在橘红色的光辉下，宁静且柔和。
第一次体验当哥哥的感觉，秦染还是蛮跃跃欲试。
秋千是用木头搭建的，棕褐色的视觉触感中跳入了一抹红艳，两根铁链连接着一块木板，阿一坐上去的时候，还嘎吱地响了一声。
阿一很兴奋，他第一次见也是第一接触秋千，“哥哥，我们一起玩啊。”
秦染站在他身后，说道：“秋千两个人不好玩，要一个人推一个人坐在上面荡才好玩。”
还有一个原因，秋千的木板只够一个人坐上去。
秦染手触碰到他的背脊，往前一推。
“哥哥，我荡得好高！”
“嗯，很高。”
阿一的视线逐渐往前，又渐渐往后，从初见起，这人似乎都没有伤心的情绪，没有上过学，那也意味着他没有过多接触过外界，同样也意味着他没有能够一起玩的同龄人。
怎么办。秦染手扶着他的背轻轻往前一推。
他内心深处某种阴暗的占有欲似乎得到了满足。没有朋友，没有接触过外界，心思单纯，那他的世界，是不是意味着只会有他一个人。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只会跟他一个人玩，只会对他露出这么单纯的笑容。没有其他，没有别的人。
怎么办，怎么办。这个想法产生的一瞬间，他忍不住唾弃自己，太卑鄙，太卑鄙了。
“哥哥，你推得累不累呀，换我来给你推吧。”
“不用，你继续玩，我推。”
阿一直接从秋千上跳下来，推着他，“哥哥你坐，我力气大，一定把你推得很稳很高。”
秦染失笑。细胳膊细腿的能有多大的力气。
“行，你来推。”
秦染坐上秋千，一只手便搭上他的背脊，失了一瞬的神，秋千已经一前一后地开始荡了起来。阿一站在他身后，手碰到他的背脊，触感柔软温热，那抹阴暗的意念一点一点地侵蚀过他的思绪。
两人一来一回玩了好一阵，从夕阳到落日，天空逐渐暗沉。这是秦染从未见过的景色，往日，他面对的只有黑沉的夜色和面前白炽灯光刺眼的洗礼。今天，还是第一次在外面呆了这么久。
秦染坐在秋千上，阿一站在一旁。
他从铁罐子里掏出一颗水果糖，递在了秦染的嘴边：“哥哥，吃糖。”
秦染敛神，张了嘴。这是今天的第三颗糖，甜得发腻。
“你好像很开心。”
阿一双手抱着铁罐子，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因为哥哥给的水果糖很甜，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真好收买。秦染心想。
只需要给予一些无足轻重的小玩意，他就会对人死心塌地。就像流浪在外的野狗，给了一点甜头，整颗心都给你了。
“喜欢吃就多一点，你想要，我下次再给你带。”
阿一摇摇头。
“你不是喜欢吃？”他继续说道，“你想要了？”
“不是。”
阿一说：“喜欢吃。很喜欢吃。但是我不能多要哥哥的东西，这些就够了。”
秦染转过眼，望向远方：“行吧，随你。”
转念想来：“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你爸妈.......会不会怪你。”
阿一说：“只有妈妈在家，我可以不回家。”
“？为什么，你爸爸对你很严格吗？”
听到这个词语，阿一眼中闪过不开心，“他会打妈妈，还会打我，我不喜欢他。妈妈让我不要回去了，但是我不想离开妈妈。”
醍醐灌顶。一下子听到这些信息，秦染还是有一瞬间恍神。他的妈妈是让他逃走吧，逃出这个地方。
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再怎么跑，又能跑到哪里去。这里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很容易就会暴露行踪。逃跑更是不可能。
他妈妈不会不明白。或许是陌路穷途，唯一想到的办法吧。
“你家里.....平日里只有你妈妈和那个人吗？”
阿一点点头：“他很少来，但是一来就要打我们，昨天才走，所以昨天我才没能出来找哥哥。”
这种时候，竟然还想着他。明明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秦染垂眸思索，很少来，难道那个人不怕他们母子逃跑吗？
他试探道：“你出去玩过吗？”
阿一：“没有，大门被关上了，我出不去。”
“这十一年，你都没有出去过吗？”
“没有。”
这下轮到秦染沉默了。十一年，只呆过这座别墅，还会被打，这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难怪心思单纯成这样。所以，除了他爸爸妈妈，他所见过的人，只有他。
接触的人少，所以才觉得他好吗。
“今晚你想跟我回家一起睡吗？”
秦染看向他发出邀请，既然不用回去，那跟他再呆一晚也没什么吧。
阿一惊喜道：“好呀！哥哥，我真的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秦染点头：“嗯。”
给独属于他的朋友一点甜头，这没什么。
“耶耶耶！哥哥的房间是不是大皇宫呀，有黄金做的墙壁，还有水晶做的吊灯。”
秦染说道：“你想象力这么丰富？”
阿一垂眼：“电视里天使的房间就是这样的。”
秦染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少看点动画片，多看书。”
阿一摇头：“不要，书太无趣了。妈妈总是让我看书，我不喜欢，我只想看电视。”
秦染说：“难怪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蠢。”
阿一瞪眼：“哥哥，我不蠢。”
“你还不蠢？”他笑道，“只比我小一岁，什么都不会。”
阿一抬起头看向他：“那哥哥可以教我吗，不想让哥哥以为我蠢。”
秦染抿唇。“好啊，跟我玩，我就教你。”
“好！”
秦染把他带进了别墅中，很晚了，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刚到大厅，就见到正在询问佣人去向的管家。
管家一见到他拉着的人，先是一愣，随即瞪眼警告一旁见到这一幕的佣人，佣人领会垂眼退下。
管家走到秦染面前，目光扫过阿一上下打量，再看向秦染：“少爷，您去哪了。还有他是？”
秦染面无表情，将阿一挡在身后：“散了会步。他是我朋友，今夜留宿一晚。”
管家欲言又止：“少爷，夫人不允许——”
“母亲不在。”秦染打断道。简而言之，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秦染点头：“嗯。”
然后拉着阿一走向饭桌，上面摆了一圈秀色可餐的饭菜。果不其然，阿一瞳孔放大，看了看桌子又看了看秦染。
秦染很满足：“你坐在我边上，不用拘束，我们一起吃。”
阿一重重点头，坐在了他左边的位置。
秦染让其他人都出去了，这里只剩下他和阿一，没有别的人打扰。这样阿一就不会感到拘束了。
很奇怪的满足感，不同于获得好成绩的坦然，也不同于获得他人关注的心无波澜。格外地，整片胸腔都是强烈的被需要的异样情绪。
“都是你的，随便吃。”
阿一：“嗯！”
他吃得很开心，这一瞬，秦染还是蛮感激做菜的厨师，做了这么多色泽，口感都很棒的菜。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让阿一在心中为他立起了一座神圣不可侵犯英雄的丰碑，让他成为他心中唯一崇拜的人。
真是卑劣的想法。
“哥哥，你也吃。”
秦染的思绪被打断，他回过神来，一块肉出现在了他的饭碗里。卤色的汤汁混杂在白米饭上，看起来诱人至极。
阿一收回筷子，继续给他夹菜，直到饭碗堆不下。
“可以了，我自己可以夹。你自己吃自己的就行。”
阿一看向他：“我看哥哥一直不吃，还以为哥哥不喜欢。”
秦染垂眸，他对于吃饭这方面确实是可有可无，就算是现在，也是没多大的胃口。可是看他吃得这么开心，秦染夹了一小口放进嘴里嚼了嚼。没什么感觉，怎么他就吃得这么开心。
这顿饭，阿一吃得很开心。足足吃了三大碗才停下筷子来，还真像是刚逃荒回来。
秦染余光一顿，注意到什么，从一旁的抽纸里扯出一张纸，捏着一角，缓慢靠近：“别动，你嘴角有油。”
阿一不动了，睁着眼睛看着他。秦染动作缓慢，一点一点，直至油渍消失。
“哥哥，你跟我妈妈好像。”
秦染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什么呢你。不许胡说。”
“哦........”
他拉着阿一上了楼，在楼梯的拐角处遇见了管家。
管家说：“少爷，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您朋友——”
“不用。”秦染打断，继续说，“他睡我房间就行。”
管家一顿，而后道：“明白了。”
阿一情绪亢奋，一进门就到处看，似乎真的想要瞧瞧他的房间是不是金子做的。
秦染走向书桌，一边走一边望着他说：“别看了，这里没有黄金做的墙壁，也没有水晶做的吊灯。”
“哥哥的房间好宽敞啊，还漂亮。跟哥哥一样！”
秦染说道：“漂亮可不是这样用的，说帅才是对男性的夸赞。”
“没说错，”阿一这次对自己很肯定，“哥哥确实很漂亮。”
秦染无奈：“.......算了，不跟你这个小白痴计较。”
阿一回应：“哥哥，我不蠢的。”
秦染拉开凳子，坐在书桌面前，翻开桌面上的练习册。
“那边有书柜，你自己找点书来看，我做会儿题。你自己先玩一会。”
阿一对这里的一切都有着莫大的兴趣，得到应允，便马不停蹄地到处乱转。
人走了，耳边忽然安静。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反应过来身边的人竟然是一直都说个不停。
管家来了，送来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秦染在浴缸放了水，试了试温度，把在蹲在书柜面前翻书的人逮了过来。
说不上来脏，但是看起来就是感官不太好，让人一眼觉得这就是一个脏小孩。
“我水给你放了，”秦染回头看着望着自己的小孩，“傻站着干什么，脱衣服洗澡。”
他站着不动。
秦染说道：“怎么，都是男生还害什么羞。”
阿一缓缓地脱了衣服，他比秦染小上一岁，个头却不怎么高，看起来也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衣服裤子脱掉，秦染体会到了触目惊心这四个字。
从肩头蔓延至胯骨，密密麻麻，红的紫的青的什么颜色的淤青都有。
阿一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伸手挡着，想要挡住他的视线。
“哥哥别看，丑。”
秦染沉默不言，抬脚走到他面前：“不丑。丑的是那个伤害你的男人。”
他伸手轻轻触上锁骨处的一片淤青，阿一疼得痛呼一声。秦染一下松开手，“我给你药膏擦了吗？”
阿一垂眸，看不清神色：“被丢掉了。”
被谁丢了不言而喻。
秦染深吸了一口气：“你先去泡着，等着我。”
他很听秦染的话，秦染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秦染回来的时候，阿一整个人泡在水中，只露出黑色的头颅，水淹没在下巴处，听见声响，阿一转过头。
“哥哥.......”
真是可怜。秦染手上拿着一罐绿色的药膏，蹲在浴缸面前，阿一想要站起来，但被他阻止。
秦染说：“坐起来一点，我给你擦药。”
阿一看着他。
秦染挖出一坨药膏，轻柔的抹在他露在外的淤青，缓慢揉搓。冰凉的触感让阿一的肩膀瑟缩了一下，然后停着不动方便让秦染擦药。
阿一盯着秦染垂下的睫毛，瞳孔颤了颤。
偷看是门技术活，可惜他没有。目光炙热毫无掩饰，他想要不注意都难。
“你在看什么。”秦染抬起头，撞入阿一回神的眸子。
阿一老实回答：“哥哥，你的睫毛好长。”
秦染抬眼，看向他又收回眼，低声说：“还嫌伤口不够疼？”
阿一：“？”
阿一听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余光一扫忽然注意到秦染弯腰露出的锁骨下方有一道红痕。
两人挨得很近，只要用心一点很容易就能看见。
阿一猛地抬手，伸向秦染的衣领口，一时不察竟也让阿一得了手。秦染抖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一顿：“你干什么？”
他的衣服被往下扯，彻底暴露。秦染后退一步，捏着衣领：“你做什么？！”
阿一眼睛死死的盯着他胸口，慢慢地眼眶开始红润，看向他的时候嗓音微微颤抖：“哥哥，你也被坏人欺负了吗。”
他沉默良久说：“没有，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阿一从浴缸中踏了出来，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握住他的手，“哥哥，我知道这种感觉，你当时一定很痛吧。”
“........”
阿一想说：“我懂你的感受，我懂你当时的无助，我想要学着你的模样安慰你。”
可惜，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的人怎么可能懂得安慰。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人，怎么可能会。
“够了。”
隐藏的伤疤暴露在人前，仿佛他内心最深处的阴暗见不得光之处被人窥视，慌乱，没有安全感。
完美无瑕的英雄丰碑不应该出现伤痕，他不想也不能被看穿。
秦染拍开他的手，站起身：“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剩下的药膏放在这里，泡好了再擦吧。慢慢泡，我先出去做会题。”
“砰——”浴室门被关上。阿一站在冰冷的沾水地板上，望着紧闭的浴室门看不清神色。
出了门，秦染坐在冰冷的书桌面前，上面摆着被翻开做了一半的练习题。
可是现在，秦染没有一点继续做题的欲望。
他不该这么冲动。懊悔。
唯一的一个朋友，他就这么把人凶了。真是，啧。
终究是他的自尊心作祟，戴上面具太久了，他害怕被人摘下。
秦染回头看了看浴室的方向，门依旧关着。这么久了，还没泡好吗。
他叹了口气，起身。终究还是不放心，这么蠢的一个人，出事了怎么办。
推开门，秦染朝里望去，浴室内的场景一下子让他楞在了原地。
浴室内，温热的热气早就退散，窗户半开，寒风彻骨。一个一丝不挂的人维持着他离开的动作，站在原地，低着头。
傻透了。
秦染抖了嗓音：“你怎么还站着。这么冷，你傻吗？”
闻声，一直垂着头的人抬起脸，眼眶红润，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滑落，从眼眶滑落无声地消失在浴室的地板上。只有他无助的神情暴露了他此刻的难过。
秦染对上他红润的眼眸。
只听，他开了口：“哥哥，你讨厌我了吗。”
一个男生哭起来怎么会这么惹人心疼。好像他曾经看过的一条流浪狗，下雨天瑟瑟发抖地躲在树丛里，他路过又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直到他蹲在流浪狗面前，然后将雨伞倾斜给它，于是忠诚于他。
秦染快步走近，连忙将一旁的浴巾披在男孩的身上，紧紧地一把将人抱进怀里。一种难以言表的酸涩感盘踞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