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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他追悔莫及(中州客)


二人之间距离拉开,安又宁道:“我是前来与安阁主告辞的,年关将近,旧岁将除,我也要启程归家了,并非是有意去听书房谈话,是我失态了……”
安霖之看着他,缓缓方道:“何时启程?”
安又宁答道:“明日。”
安霖之便与他寒暄了些归去的章程,随即还嘱人备了些当地土仪以及年礼,赠予安又宁,让安又宁一并捎回去。
“少宫主还有事吗?”一切商定,安霖之开始送客。
“没事了……”安又宁不傻,相反对他人的情绪异常敏感,安霖之不想再继续谈话的意愿非常明显,他也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可他一想到方才的话,纵使当下已然冷静下来,也仍旧心结难解。
安又宁自来到飞云阁后,第一次表现出如前世般垂头丧气的模样,慢吞吞转身向外走。
他如此佝偻着背,像只路边被遗弃的可怜幼犬,更与当初阿宁备受打击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安霖之看着,就忍不住心下一动,想要将人叫住,却还没张口,就见方才还垂头丧气的人突然一顿,登时转身再次坚定的朝他走来。
安霖之甚至还能看清安又宁回身的那一瞬,牙关紧咬。
安霖之怔然。
安又宁就面色坚决的带着一股破釜沉舟之气,再次三两步走回他眼前,一副“反正失礼我也失礼多回了不差这一次了”的模样,开始睁眼说瞎话道:“安阁主,恕我失礼了——因我父亲与老阁主情谊山高水长,所以事关老阁主,父亲如今若在此地,定然也要追问个清楚明白!还请安阁主如实相告!”
安霖之闻言,却是看了安又宁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竟罕见的稍微和缓,松了些肃然,似有意动道:“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
安霖之开始侃侃而谈,揭秘当初之事。
“师父当初为了师娘的病,四处寻医问药,后来按丹王的药方,只差一味长在万兽涧的仙草药引,眼看着治病有望,师父自然亲自前去万兽涧采摘,”安霖之眼神蕴含着辽远的追忆的光,“可万兽涧毒虫妖兽数不胜数,还有毒瘴幻域,万分凶险,仙草难得,自是不那么容易的。”
“师父被毒虫咬了,却是无解之毒,硬撑着也才方出了万兽涧,倒在了出口处,阿宁……”安霖之叙述着的眼中仍有痛色,“当时谢昙与阿宁皆在四方城,阿宁求了谢昙照拂师父,谢昙还曾来信询问师娘还差多少治病药草,他来筹集,只不过被师父拒绝了。”
“当时阿宁求了谢昙,谢昙就正好在出口碰见了力竭的师父。谢昙用大还丹吊着师父的命,又分秒必争的来信飞云阁,言简意赅的说明了师父生命垂危,要不惜一切代价请来丹王。当时,谢昙若不是顾忌着身份立场,怕给飞云阁惹来麻烦,怕是当场绑也会不客气的把丹王从外面绑过来。”
虽如此说,安霖之眼中却还是不可抑制的闪过一丝看谢昙不顺眼之意,他顿了顿后,才又继续道:“当时我想了许多办法,试了许多理由都无法请动丹王,便打听到丹王向来对疑难杂症兴致颇高,又自认丹医双术天下第一,对其他丹医向来不看在眼里,便想了个办法,说师娘的病有丹医治好了,并快马加鞭的将消息故意散播给了丹□□王一听果然不信又不服气的很,便还算顺利的将他诈了过来。”
安霖之如此肃穆一个人,很难想象竟还能想出如此诈人诡计,想来当时必是被逼急了,走投无路下出此下策。
安霖之说至这里,忍不住面露悲戚,肃穆的脸上,眉心那道悬针便显的更深了:“谢昙披星戴月的赶了回来,到飞云阁时却还是晚了,师父已毒入经脉肺腑,丹王也无力回天。不过丹王却看到了那株仙草,说‘也不是不行,若是吃了那味仙草,或许还能多吊些时日’,能多些时日便能多试些医治的方法,也多几分生还的希望,众人听了无不意动。那时师父仍有意识,却认为那是他给师娘采的救命药引,不肯自食。而我看着师父师娘却哪一个都想救,一时陷入两难。”
“谢昙却当机立断,立刻命人将仙草入药煮了,并承诺飞云阁,他将即刻回返,亲自去万兽涧采集仙草,再快马加鞭送回来。”
安霖之道:“谁知他竟一去不回。”
“师父最后还是没捱过去,师娘本就病重,听闻便也殉情而去。我当时悲痛难抑,迁怒谢昙,谁知打探回来的却是阿宁……”安霖之强抑之下却仍有颤音泄露而出,他平复了下,才缓缓肃然道,“却是阿宁也已陨故的噩耗。”
“我心中愤懑更甚,后来却才知晓,原来谢昙没去万兽涧采药回还,是因阿宁当时在魔域失踪了。”安霖之道:“谢昙惊怒交加,一心查寻阿宁的踪迹才没顾上飞云阁这边——他倒也派信得过的得力手下去做了此事,可那手下毕竟没有谢昙如此实力,耽搁了些时日,等八百里加急送到的时候,已然时机已晚,回天乏力。”
安霖之不甚明显的叹息一声,轻声道:“另一边谢昙马不停蹄的追查阿宁的下落,却寻了许多时日,竟都没能寻回阿宁,阿宁仿佛人间蒸发,连丝毫踪迹都没有留下,谢昙不死心之下,最终却也只还是查得了这么个阿宁身死失踪的消息。”
“世事无常,天意弄人。”
“谢昙本想顾念两边,奈何分身乏术,到最后谁也不曾料到,谢昙竟哪头都落了空。”
“我当时对此却一无所知,悲痛之下便要求谢昙交出阿宁亡身,好歹让阿宁能够魂归故土。谢昙却未曾回复飞云阁的去信。我当时只以为他是想故意藏着阿宁,死了也不让阿宁回家,用心险恶之极,怒极之下便想打上四方城去,亲自将阿宁接回来。”
“奈何当时飞云阁乱作一团,飞云阁又是师父毕生的心血,我不能随意说抛下便抛下,只得一力挑起飞云阁的担子,先稳住这惶惶无依的纷乱人心……”
“如今谢昙死了,”安霖之眉头皱的极深,“阿宁却仍未寻回……”
——大师兄并不知晓他的亡身早已被寻回。
谢昙寻回他亡身之事当初被秘而不宣。
如今谢昙死了,大师兄想破脑袋怕是都想不到,他要寻的亡身如今就在无念宫内。
而他口中的“阿宁”,如今就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
“扯远了,”安霖之神情肃穆,一无所觉的收敛回了心绪,语意稍顿后,复看向安又宁道,“当初闹的动静很大,我讲的这些事情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当年之事只要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安又宁脑子嗡嗡的,看着眼前安霖之的脸,却耳鸣目眩。
安霖之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却听不懂一般,好似一下很难消化这些真相,整个人便空茫而又无助的怔在原地。
——所有的事情都和安又宁的记忆大相径庭!
……是白亦清,是白亦清!
他早该知道的,他早该知道的!
他初遇白亦清时,白亦清就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诬陷于他,让他吃了闷亏,他怎么能轻信白亦清的话!
此时想来,当初他临行前,白亦清那夜去找小雪说的那番话,会不会……就是特意等在那里,故意说给他听的?
安又宁倏忽睁大眼睛,一时被自己想法吓到,觳觫不已。
他还记得他当时心如死灰,以为除掉襄德城城主就能将谢昙的恩情报完,便傻傻的犹如一只扑火飞蛾,毫不犹豫的纵身入局。
如今想来,却多有蹊跷。
白亦清惯会扯谎的。
牢狱之时,白亦清洋洋得意,说谢昙要为了他去万兽涧截杀父亲仙草,父亲终要被谢昙杀死,他信了——可事实却恰恰相反,谢昙不是去杀父亲,竟是去救父亲的!
事到如今,相比白亦清的话,安又宁是疯了才会不信大师兄!
——是他太蠢了,才让别有居心的人轻易将他引入陷阱,围合绞杀。
可大师兄却说……当初是他求谢昙照拂父亲的。
当时谢昙在府中对他愈发不好,甚至为了白亦清剖了他的心……他自身都难保,更别提张口求谢昙照拂自己的父亲了,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想亲自跑一趟,去万兽涧帮寻父亲。
大师兄怎么说是他求的谢昙呢?
以他当初处境,他哪有这番说动谢昙的能力呢?
安又宁一向搞不懂谢昙。
一直以来,从正道到魔域,从四方城外城到入主城主府,安又宁从来都知晓谢昙有许多事瞒着他,他却从不追问。他以为谢昙总会有想告诉他的那一日,只要他能一直长长久久的跟在谢昙的身边,等待谢昙的爱意垂怜就够了。
谢昙也一贯如此。
那时的安又宁还做着“终有一日,谢昙会对他敞开心扉,甚至剖白心迹”的春秋大梦,什么都不思不想,甘之若饴。
可直到前世他与谢昙决裂,谢昙都不屑多给他一个眼神,更不曾与他论事剖白,遑论对他许下照拂家人的承诺。
谢昙却瞒着他做了。
他为何要如此,为何要瞒救父亲?
谢昙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直到此时此刻,安又宁才真的不得不承认,纵使他陪伴谢昙多年,到头来却还是半分都没搞懂过前世的枕边人。
若说谢昙因他之故,才额外关切照拂父亲——可前世最后时光,他对自己只余辜负冷漠。
可若说谢昙此举与他无关,除非是尚且年少时的谢昙,不然断没有多管闲事的可能。
安又宁脑子一团乱麻。
电光火石间,他却陡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整个人僵在原地。
安又宁蓦然发现,无论真相如何烦琐,抽丝剥茧,却都无法掩埋一个不争的事实。
——谢昙……没有杀了父亲。
一旦意识到这个真相,又意识到此后种种,安又宁登时浑身战栗,两股战战,灵魂出窍般惶惶然神游天外。
这算……什么?
报应不爽的轮回?宿命的回旋镖?
事到如今,真相才来告诉他,是他一叶障目的找错了杀父仇人,是他一意孤行的杀错了人,是他从始至终都报错了杀父之仇吗?
是命运的作弄。
是他……恨错了谢昙吗?
安又宁两眼发花,这真相犹如千钧巨石,迎面砸下,令他再无法思考,几欲厥倒。
“小心。”安霖之看他一副浑身瘫软险些跌倒之相,不由伸手扶了他胳膊一把,这一扶却发现安又宁脸色苍白的不正常,颊颈处更是虚汗如雨,安霖之心中一惊,又扶了踉跄的安又宁好几下,才堪堪将他扶稳。
安霖之觉得安又宁快要站不住了。
安霖之看的不由皱眉——眼前人身份尊贵,若是在飞云阁出了什么事,怕是一阁上下都担待不起。
安霖之便想伸手,将魂不守舍的安又宁扶回客房休息。
谁知他方要伸手,就有一双大手越过他,扶住了眼前人的肩膀,将他圈进怀里。
这人背对着安霖之,穿一身便于行走的鸦青色圆领袍,腰束革带,整个人风尘仆仆又十分利落。
更重要的是此人身量高大,体态修长,步伐稳健有力,进来时悄无声息,他竟未尝发觉,这人修为至少要比他高深。
安霖之心惊,下意识就退后一步作防备式,警惕肃然的盯过去:“什么人?”
“安阁主勿惊,在下明心宗鹤行允,”鹤行允携着安又宁的肩转过身来,“我来接小初回家。”
鹤行允与宁初霁的亲事他略有所闻,鹤行允前来接人也算合情合理。
安霖之眉目松弛下来:“原来是云敛君,失敬。”
鹤行允笑起来:“近日小初多有叨扰,我替他谢过安阁主,改日安阁主来无念宫做客,我等必倒履相迎。”
安霖之自然回一声客气。
鹤行允言语间本就无长谈之打算,话已至此,携人告辞。
雪音他们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在飞云阁阁门等待,鹤行允与安又宁的身影出现,他们不由双双松了口气。
“少主这是怎么了?”雪音见二人出来,伸手欲扶过安又宁,担忧道,“可是说了什么话受了刺激?”
鹤行允刚回来就听闻了安又宁心病之事,他眉目冷凝未曾答言,停顿一瞬,忽将安又宁抄膝抱向马车,吩咐道:“先出发。”
回程的车队游鱼一般动起来。
鹤行允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小初病了,还是心病。
这心病……却不如说他恨意达成,无欲而致空心。
鹤行允将怀中人轻轻放上厢榻,握住了对方细凉的手指。
“鹤……鹤行允?”过了约莫半刻钟,安又宁才抱着又痛又晕的脑袋缓过了神,他半卧厢榻,倚靠在垫了迎枕的车壁上,眨眼仔细分辨向眼前人,恍惚确认道:“……鹤行允?”
“怎么每回见了我都指名道姓的喊?”鹤行允佯敲了下他的脑门,笑道,“没规矩。”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鹤行允货真价实的坐在眼前,安又宁惊讶,接着环视一周,发现自己已然不在飞云阁内,陡然反应过来,脸色难看。
鹤行允看他沉着脸,皱眉自顾不知想什么,一时也没说什么,沉默片刻,掀帘问了车头的雪音几句,再回转身,掌心就多了一粒养心丹。
鹤行允倒上水,将养心丹一同递过去:“服了。”
服了这么些日子,这养心丹倒也有些功效。安又宁伸手接过,一饮而下。
鹤行允就问道:“如今敢来飞云阁了?”
安又宁睁大了眼睛。
鹤行允笑着:“那么惊讶做什么?胆子小的像只兔子。”
鹤行允早就看穿了他之前无颜面见父母的晦涩。
意识跳到这里,他脑子啪一下顿住,继而回想起方才飞云阁内断续之事,安又宁霎时恍然又焦急起来,他身子前倾,一把抓住了鹤行允的手腕:“鹤行允,谢昙没有杀我父亲!”
安又宁焦躁,眉头皱的紧紧的,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急切不安:“他没有害死我父亲,反而还出手相救。我父亲的死和他没有关系,可是我却……”安又宁眼神惊惧又痛苦,“我、我亲手杀了他,我还折磨他,我是不是……很坏?他明明还救了父亲,他却不说……他为什么不说呢?他……”
“等下,慢点说,”话题跳跃性太大,鹤行允制止安又宁道,“小初,缓口气,对……慢点说。”
安又宁眼眶发红,用力抿唇抵住哽咽。
鹤行允为他倒了一盏茶,递与他:“我问你答,可好?”
安又宁抬眼凄惶的望着他。
鹤行允便道:“你问了安阁主老阁主的事?”
安又宁点点头,他努力控制表情,眼泪却砸在织锦薄被上。
鹤行允双唇微抿,伸指替他抹了颊上泪珠:“你知晓了谢昙不曾杀你父亲?”
安又宁再次点头,垂睫道:“我本以为是他杀了爹爹,是我误会了他……”
安又宁溘然一顿,逐渐睁大了眼睛:“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他眼神震惊,脆弱一点一点从瞳孔深处爬出来:“你早就知道不是谢昙杀的爹爹!”
所以鹤行允才对他述说之事毫不意外。
鹤行允收回了与他擦泪的手,望着他,沉默未言。
大师兄说,此事只要有心人打听就不是什么秘密——安又宁不可置信的看着鹤行允,声音发颤:“你为何不告诉我?”
鹤行允垂睫。
安又宁又生气又委屈:“你为何不告诉我?若你早早告知我……”
“若我早早告知你,你当如何?”鹤行允平缓的打断他的话,抬眼看他。
安又宁一哽,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啊……
若他早早告知,自己……难道就会停下复仇的步伐吗?
甚至于……自己还有活下去的指望吗?
谢昙虽没杀父亲,可他辜负自己亦是事实。无论他怎么选,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资格立场去迁怒别人——何况还是自新生以来一直无偿相帮自己之人。
他不该迁怒鹤行允。
安又宁咬唇,眼神闪动。
鹤行允自嘲一笑,语气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垂睫:“小初,我说过,我有私心。”
安又宁再次慢慢睁大了眼睛。
鹤行允却不再看他,转身掀帘,弯腰下了马车:“你好好歇息。”
自那日后,安又宁与鹤行允二人间气氛微妙。安又宁曾多次想找鹤行允说话,却无论他说什么,鹤行允态度皆平缓周到,挑不出一丝错处,只是鹤行允疏离有礼,倒显得有几分生分客气。
安又宁震惊的发现——鹤行允这是生气了!
这是自认识鹤行允以来,他第一次见鹤行允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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