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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他追悔莫及(中州客)


母亲满眼都是大师兄的身影,眼神从始至终不肯离开劝慰她的大师兄,慈爱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安又宁眼眶一热,终于扯着被掐的嘶哑的嗓子纵声大哭起来。
他那时还小,不知道陡然冲击自己内心的陌生情感,其实是委屈和羡慕。
父亲将他抱出了主屋,坐于庑廊下的美人靠上,随着廊下随风而动的垂坠着卐字结丝绦与竹篾帘箔互相触碰的轻响声中,父亲伸出手指顺着他脊骨一节一节的按下去,安抚向惊惧不已的他,促使他心绪缓缓平静下来。
安又宁再没去见过母亲。
看着抿唇不语的安又宁,良久,安霖之才重重叹息一声:“你莫怪师娘,师娘平日里虽不见你,你毕竟是她亲生,她心里还是时刻记挂着你的……”
安又宁不愿再继续讨论此事,笨拙且生硬的转移开了这个话题:“爹爹,爹爹怎么没来?”
安霖之自然看懂,闻言略微思忖片刻,便顺着他道:“你可知无念宫?”
无念宫是正道第一学宫。
之所以被如此称呼,是因为正道很多各势大能出身无念宫,不愿在外闲云野鹤了,便会回无念宫修身养性,偶尔兴致来了还会伸把手,教教下头不成器的子侄,辈辈传承无穷尽,是以无念宫桃李满天下,向来无愧于它第一学宫的名头,名副其实。
也正因此,无念宫宫主虽并非正道实力至尊,却仍是个受人敬仰,一呼百应,不容小觑的存在。
很多修仙世家及有名有姓的门派子弟,也都会在少时被派去无念宫上学,正道子弟皆以曾是无念宫学子的身份为傲。
无念宫这样大的名头,纵使安又宁少时只顾追着谢昙往紫光阁跑,再孤陋寡闻,也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他不知,他问爹爹,大师兄说无念宫做什么。
大师兄很快为他解惑:“外界传言,无念宫宫主夫妇至今无子嗣,不曾想如今竟突然冒出一个一十八岁的儿子来。据说这个金贵的小公子生来痴傻,原是个无魂之人,宫主夫妇寻天下第一宗——明心宗天雪峰上的凌霄散人廖英岐廖老,亲自为其卜算,定下了小公子元神回归之期,正是十八岁这年。是故今年无念宫宫主夫妇才将藏了十八载的小公子推上明面,为其大宴宾朋,为其继承少宫主之位造势开道。”
安又宁从安霖之膝弯抬起头,皱眉不解:“这与我们何干?”
安霖之摸摸他的后脑勺,语气轻缓:“说来是巧,那小公子的生辰竟与我们阿宁是同一天,也是正月十四。师父作为飞云阁阁主,自是走脱不开,便无法赶过来为阿宁庆生。”
原来如此。
安又宁反应过来。
不过大师兄提到父亲阁主的身份,却突然触碰到了安又宁敏感的神经——飞云阁如今在正道本就行事艰难,大师兄又这般大张旗鼓的入魔域看他,若被有心人看去,恐惹一身数不清的麻烦!
安又宁想至这里,霎时忍不住焦急询问:“大师兄,你们一路行来可还安全?又是以什么身份入得魔域寻我?”
安霖之却给了安又宁一个放心的眼神:“正道怎可踏足魔域地界?我们不过凡界一队行脚商贩,倒自然可入魔域,在年节时分做做交换有无的小生意。”
安又宁一楞,登时放下心来。
大师兄做事果然靠谱。
不见母亲,父亲又常年在外,安又宁自小便算是由大师兄一手带大。
大师兄不苟言笑,训练严苛,却扎扎实实的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尤其在大师兄向来不待见谢昙的情况下,竟还肯前来魔域为他庆生。
安又宁心中总归是忍不下的雀跃,便自然的转身为大师兄空了的茶盏上,续上一杯热茶,乖巧的双手奉上,满眼都是遮掩不住的笑意:“大师兄,喝茶。”
安霖之自然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伸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后,终于问出了他甫一见安又宁就想出口的问题:“阿宁,见为兄还要戴着面具?”
安霖之本以为安又宁是为了遮掩正道身份,所以魔域在外行走之时才会锡银面具覆面,倒也正常。
谁知,他不过普通的随口一问,安又宁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情绪过激的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右眼,连连后退道:“别、别看、别看,太丑了……”
安霖之的心霎时沉了下来。
安霖之向来知晓安又宁胆小本分又爱黏人,能让安又宁做出如此大的反应,这事定不简单。
他霍然起身,疾步向安又宁,捧了安又宁的脸,强掰向自己,手指抚上安又宁左眼底下那颗黑色泪痣,神情肃穆认真的看过来:“阿宁,别动。”
精致锡银面具遮盖下的右眼,整体呈灰色,晶莹剔透,瞳孔却不会感光膨缩,一眼看去,就知是一只毫无作用但漂亮至极的琉璃珠子。
是义眼。
安霖之额角青筋勃然暴起,声音肃穆中是毫不遮掩的罕见戾气:“我杀了他!”
谢昙吩咐好各项事宜,自栖梧堂洗去一身风尘之后,已冷月当空,夜已三更。
他随意倚坐于栖梧堂多宝阁旁的罗汉床上,以肘支案,穿戴黑色手衣的手指修长,不断揉捏着他疲惫的眉心。
下首圈椅上入座的左昊斟酌道:“魔主到底什么意思?事到临头,竟无一句准话。”
谢昙道:“那位向来心思叵测,怎会平白就让人瞧清了意图。”
左昊为难道:“那如今我们是否要再做部署?”
谢昙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乾威还在和那个驭兽派的小子纠缠不清?”
左昊不语。
“罢了,”谢昙道,“让雪琅去叫,近日恐多事变,万兽涧的兵马还在等他们的将军。”
左昊领命欲退,突然想起什么转头,果然见谢昙微偏头,向熙宁院的方向微微出神。
左昊竟微妙的察觉出谢昙的一丝心神不宁。
左昊不禁心下一沉。
谢昙是他一眼看中甘愿屈居侍奉之人,他还要将他一手扶上魔主之位,让自己嚣张的本家再见他时皆噤若寒蝉,谢昙是要成就大业之人,他怎容谢昙耽溺于儿女情爱?
虽然谢昙一直否认,今岁年宴府中又多迎来一位,看起来谢昙对那位安公子似乎真的可有可无,但左昊还是忍不住想提醒一句,遂退前开口道:“城主胸有丘壑,想来定不会忘了灭门之仇与魔域大业。”
谢昙沉冷的眼神倏忽转过来,片刻,突然冷笑:“左大人想说什么?”
左昊垂首,顶着头顶巨大压力,不卑不亢:“无他,只是白提醒城主一句,大业为重,还是莫要耽溺于儿女情爱。”
“耽溺情爱?”谢昙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变幻莫测,半晌,方轻笑一声。
左昊正头皮发麻,就听上首谢昙沉冷似铁的嗓音传来:“也罢,好教左大人放心……”
谢昙漫不经心,语调举重若轻:“不过是件趁手的杀人刀,刀若卷刃,樵柯烂尽,必定无人问津。”
“左大人听明白了吗?”
谢昙继而笑道:“左大人还想问什么?”
谢昙向来心有城府,运筹帷幄,轻易不容人置喙。左昊知晓自己方才的试探对谢昙来说已算过线,他立刻见好就收,见防风入内,立时借机告退。
防风从外面掀帘进来,与左昊擦肩而过,垂首禀告:“那位安置在了旁边的冷翠阁,如今已吹烛歇下。”
谢昙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手指搭眉,继续揉按疲惫,那截揉眉腕骨上攀了三圈的紫檀佛珠随之微动。
谢昙下意识看了一眼腕骨下垂坠轻晃的福禄葫芦,稍倾,忽再次问道:“他怎么样了?”
防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谢昙问的仍是冷翠阁那位,虽方禀报过,还是琢磨着回了不同的话:“白公子身弱,一路风尘,歇前胸痹之症隐有复发,服了安肌丹方放心歇下。”
谢昙揉按眉心的手指停了,忽抬目沉沉的看了防风一眼。
防风霎时心下一突,却被这目光看的头皮发紧,一时摸不着门路。
谢昙却未再废话,起身走下来,防风忙携了鹤裘跟上。
直到跟随谢昙拐过角门,进入夹道,防风这才回过味来,原来谢昙后一句问的是熙宁院的安公子。
谢昙身披鹤裘,大步流星,未几便入了熙宁院。他于主屋庑廊前停顿一息,伸出手指方要掀帘推门,主屋内突然传出噼啪之音,似乎有人碰倒了花架,一道陌生的青年男音传了出来。
“你既未自废正道修为,如今仍待在魔域算怎么回事!”
那道男音怒不可遏:“不行!你今日必须随我回家,飞云阁少主万万没有沦落在外任人欺侮的道理!”

谢昙扶上棉帘的手指垂了下来。
内室安公子的声音倒是不大,似乎在说着什么,声音模糊破碎,隔了帘门听不真切。
防风紧张的看了谢昙一眼,却见谢昙眉目疏冷,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谢昙忽垂目冷嗤,转身离去。
安又宁不知谢昙方才的来去,他神色惶急,脸色涨红,正抱了安霖之的胳膊笨嘴拙舌的劝:“大师兄,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眼睛、眼睛是当初不得已,不是谢昙,是意外,现下我很好的,真的!”
“很好?”安又宁的劝慰无疑火上浇油,安霖之失声冷笑,“你倒是容易满足!”
“过去你好歹是飞云阁的少主,不说身份尊贵,万无人敢轻易伤你。如今你却跟着那个人当了个不明身份的侍卫,这便也罢了,竟连眼珠子都丢了一颗!”
“你还敢跟我说你很好?”
安霖之怒视过来:“阿宁,你不痛吗!”
安又宁鼻头一酸,整个人忽怔住了:“我……”
痛吗?是极痛的。
剜目之痛怎可一两句道清?
可、可他有阿昙啊!
他捧着一腔跳动的热忱,别无他求,只殷期着与阿昙熬过月寒日暖,共煎人寿。
阿昙是懂得的!
安霖之看他模样,咬牙冷静下来,重新肃容就坐,稍倾才循循善诱道:“早前你想报恩,我飞云阁知恩图报,你又贵为一阁少主,自当表率,自不会有人拦着你报谢昙那救命之恩。”
安霖之蹙眉,眉心褶皱愈深:“我们不拦着你接近谢昙,可谢家遭难之前你便已于生死之间救过他一次,恩情报尽,且还险些再次丢了自己的性命,这本就已足够。”
“谢家遭难之后,就连与谢昙有过婚契的无定派少主都倒戈相向,你却硬是凭一己之力闯牢狱,救谢昙,叛正道,入魔域,声名扫地,竭尽全力的救他。如今更是帮他在这偌大的魔域站稳脚跟,他予你早已没什么恩,反倒欠你的怕数到下辈子也还不完!”
安霖之叹息:“你已仁至义尽,如今固守魔域藩篱,只为当谢昙手底下一个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你贵为飞云阁少主,岂可如此自轻自贱?”
安又宁脸色红白交加,额头发汗,却仍咬唇辩解:“不是的,阿昙待我很好的,当时、当时眼睛虽然很痛,但是恢复的很快的,大师兄你知道的,自从很早以前阿昙救过我的那次后,我自愈能力比修为高深的修士还要强上几分的……而且我现在、也已经不是飞云阁少主了……”
安霖之立刻想到安又宁在偌大修真界擅自发布的飞云阁干系决绝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好,你好的很!”
安霖之气他竟如此执迷不悟,不自觉冷声:“你既如此决绝的与飞云阁撇清关系,为何不干脆将正道功法一并自废,好修魔功?”
“你既觉正道已无你容身之处,你在群狼环伺的魔域却行正道功法,难道魔域之人就能容的了你!”
安霖之恨铁不成钢:“阿宁,你怎还如此天真?”
安又宁从没想到过安霖之所说这些,一时只觉脑子有些纷乱,说话就有些语无伦次:“大师兄,我,我没想那么多。我不炼魔功,我守着你们教的正道功法,就像守着爹爹和你。当初逃命的时候我太害怕了,我害怕……我就想留着心法,把你们偷偷藏在心里留个念想……”
安又宁泪盈于睫:“我、我平日里不出门的……阿昙也会护着我的……”
安又宁不曾察觉平日不出门有何不妥,他现下一心只想让安霖之安心,让安霖之相信他在魔域过的真的也很好的。可安霖之听来,尤为刺耳。
平日里不出门?
那安又宁如今岂不是除了谢昙处,再无处可去?
安又宁这是在自掘坟墓!
安霖之用力咬了咬后槽牙,还是没忍住逼迫他,陡然提声:“安又宁,你给我听好了!”
“我来魔域,就是为了带你回家。”
安霖之站起身来:“你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我回飞云阁,重新做回你的飞云阁少主!”
安霖之森然的目光转过来,安又宁抖了一下,安霖之语气却愈发冷硬:“你今次若不随我走,此后,便是真正与飞云阁划清界限,再无干系!”
安霖之倾身过来,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你走,还是不走?”
安又宁生性怯弱,安霖之本不想如此逼迫恐吓与他,可他一手看顾大的弟弟如今身陷囹圄竟还毫无自觉,他痛惜不已,他不准允。
谁知,安又宁爱钻牛角尖的执拗性子上来了,安霖之看他下唇都快咬破了,也没说出一句软话,更别提随他离开。
在外人面前一向端肃从容的安霖之,终于被安又宁气的一连说了好几声的“好”,拂袖而去。
二人不欢而散。
待安又宁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安霖之却早已带着来时的人离开了魔域四方城城门,寻无踪迹。
安又宁失魂落魄的回到了熙宁院。
他知晓自己向来是不讨喜的。
就像母亲厌弃他。
可他还是不知道事情怎会如此急转直下,变成这样。
他又惹大师兄生气了,他笨拙的想。
大师兄还会原谅他吗?
飞云阁真的……再不要他了吗?
鸡鸣二声,夜已丑时。
安又宁坐在床沿,在自己新岁的生辰日里,陷入了巨大的空茫。
安又宁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也许白日里见过了大师兄,他梦见了小时候。
大师兄拿着戒尺,一下一下,居高临下的打在他手心,他眼眶中蓄着泪,却强忍着不敢真的哭出来。
大师兄言辞恳厉:“你以后是要撑起飞云阁门庭之人,怎可如此懈怠懦弱,不许哭!”
他没忍住抽噎一声,大师兄面色变幻不定的从头顶看着他,良久,忽叹息一声,扔了戒尺,疲累赶他:“出去罢。”
他捂着红肿的小手跑出了武堂。
假山内暗流淙淙,却视野模糊,幽凉静寂。
安又宁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镶嵌在假山内凹缝内,假装自己与假山浑然一体。
假山无处不在的包裹着他,像一个巨大的拥抱。
他小声抽泣着伸出舌头舔舔红肿的手心,假装是被口水蛰疼了,名正言顺的落下泪来。
安又宁便又一次在夏日午后的假山内安心的睡着了。
直到附近打扫的仆从惊醒了他。
他小心的竖起耳朵,就听到他们在说母亲和自己的坏话。
安又宁很思念母亲。
纵使他记忆中并无母亲的模样,可一个孩童的孺慕是天生且毫无道理的。
他知道母亲病了。
可他每次提及母亲,想要去看望母亲,爹爹和大师兄皆不应允。
他曾在东边阁楼上做功课时透窗见过别人的母亲。
只一墙之隔的大衍阁内,有扎着乌黑发纂儿的白胖妇人,拿着拨浪鼓温柔的逗弄着怀中的婴童。
安又宁便想,自己的母亲是否也如此皮肤白胖,暄软可亲。
他很想知道。
安又宁攥起小小的拳头,头一次没再遵循爹爹与大师兄的话,转头偷跑去了母亲的主屋。
母亲主屋外种着丛丛的湘妃竹,风吹叶婆娑,十分静谧。
下人们也不知在哪里躲懒午睡,安又宁很轻易的就走到了庑廊下。
庑廊下每扇竹篾帘箔处,都垂坠着一个卐字纹结,是父亲一个一个亲手系上去的,寓意着母亲康健万寿。
卐字结的垂绦颜色还是他帮父亲选的,是生机勃勃的新绿吐翠。
安又宁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他伸手推开了主屋的门。
浓稠的药味霎时混着一股不知名的难闻气味扑鼻而来,熏得安又宁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死寂般的内室忽然有了动静,几下窸窣之声后,有人咳嗽声起:“……霖儿?”
是一道嗓音嘶哑却温软的女声。
安又宁血液直冲头顶,他立时激动的浑身颤抖。
是母亲!
他小跑着疾行几步,转过屏风,瞧见了床上母亲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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