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角门内,李纨见着了,忙让身边的侍女帮忙拿。
旁边车夫却是惊魂未定的样子,见李纨在,冲上前去告状:“兰哥儿吵着要下车,没带多少侍卫,他这可不是给我们这些奴仆添麻烦吗?”
李纨听了,眉毛挑了一下,笑道:“主子还怕奴仆麻烦?什么道理。”
车夫刚想辩驳两声,忽然想到面前的寡妇也不是个软角色,一下子哑口无言。
她也不理车夫,搂过儿子,笑问道:“什么东西要急头急脑的去买?”
贾兰被车夫的话吓了一大跳,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有着孩子初见世面的惊讶和满足。
李纨看着喜欢,掏出手帕给他擦额角的汗。
在娘亲的怀里,贾兰安下心来,才说道:“见街边有人卖扬州那运来的小玩意儿,花了半串钱买了一袋。”
李纨心下一软,摸摸他的头,温言道:“以后出门注意安全就好。”
贾兰现在不能有许多侍卫护卫着,只有他长大后,有出息了,才能给自己争得侍卫来。
难道要他那时候才允许去街上逛吗?李纨身为母亲,不忍心。
扬州的物事,摆明了是送给黛玉的。她便陪贾兰去荣禧堂后头找黛玉。
自然是得先拜见贾母。
贾母头一次正视贾兰,见他粉雕玉琢,可爱的很,身上又有读书人特有的温婉气,和宝玉相比另有一番风姿,便也拉着在怀里揉了一阵。
贾兰不习惯,脸都涨红了。
府里大小主子多,他买的本就不止黛玉的一份,李纨就拿出他买的小玩意儿,在贾母面前一亮。
果然,贾母的注意力登时就转了,松了手笑问道:“这东西瞧着有些新奇。”
贾兰趁机站到一旁去,恭恭敬敬道:“孩儿在回府的路上见这东西好,就买了些。”
贾母逗趣道:“有我的吗?”
“头一份就是老祖宗的。”
说笑了一会儿,贾母乏了,放他们往后头的碧纱橱去。
略走了两步,鹦哥就迎上来,朝他们福了福礼,引他们进去。一边又说道:“宝二爷现下和人淘澄花花草草的,只黛玉姑娘在里头。”
李纨松了口气,带贾兰进去了。贾兰才四五岁,没那么多男女之间的顾忌。
王嬷嬷见着她,朝她微笑,见鹦哥忙和其他侍女一块儿去备好水盆毛巾等物,并无人在意她们,趁机通个话:“林老爷已经得了信,过几日就派人接姑娘。”
李纨点点头。
既然快能回去了,也没必要苦哈哈的思乡。于是碧纱橱里头,黛玉并没感伤,瞧着只觉得有趣,和贾兰嘻嘻哈哈一块儿玩了一会儿。
鹦哥拿着水盆毛巾在外头候着,有几分尴尬。
没人理她。
……
过了几日,林如海派的人已经来了,荣禧堂正厅那十足闹了个天翻地覆。
恰好贾兰休息,和李纨一块在屋舍里躲着,只听动静。
宝玉舍不得,哭嚷着求贾母,贾母便劝黛玉。一堆婢女媳妇顺着这风,叠声儿对黛玉说些“老祖宗心疼旅途劳顿”之类的话来。
薛宝钗此时也在贾府内了,听着觉得不像样,躲到李纨这儿来,神色淡淡的转述一番。
“要我说,既然林老爷请人来接黛玉回去,那边闹成那样,着实不像话。”嬷嬷上茶时听了半耳朵,没忍住,也发表了评论。
薛宝钗浑身上下裹着冷香丸的气息,淡淡一笑:“也是老祖宗疼颦儿。”
李纨不至于否,只喝茶。
可动静颇大,闹的阖府皆知,人心动荡,气氛浮躁。
贾兰在房内被泼了一衣袖的温茶,书都读不成了,索性过来陪母亲。
此刻听了两端意见,不免也困惑,问道:“那,依照情理,姑姑是该回去,还是不该回去?”
薛宝钗和嬷嬷都自知失言,不敢再说,只把眼看向李纨。
李纨摸摸贾兰的肩膀,反问回去:“你觉得呢?”宝钗守拙,嬷嬷为积年的李家仆从,都不会泄言。
贾兰想了想,道:“按情,姑姑如果回去,那老祖宗会伤心,不好;姑姑如果不回去,那林老爷会伤心,并且伤了父女情,也不好。
“按理,高曾祖至玄曾,此九族乃人之伦也,林老爷膝下空虚,接姑姑回去是应有之事。但老祖宗也是长辈,说舍不得,连林老爷也不好冒昧了。”
薛宝钗听了一耳朵,心下失笑,想,贾兰小小年纪倒是圆滑,话说了没说一样。
可李纨紧接着就抛出一枚重磅□□下来!
只听她揉揉贾兰的后脑勺,笑道:“这事在可与不可之间,所以,如果林老爷派足了人手,气势做足,不论老祖宗如何哀求,只要把黛玉姑姑接走,那她就能回去。如果林老爷只派了一两个仆人来贾府接人,她就回不去。
“说到底,还是力量的差别。”
薛宝钗登时想捂住耳朵!
一个遵从三从四德的孀妇,教孩子这个……她不认为有问题,但这毕竟太耸人听闻,会惹人非议,躲了才能清净。
贾兰仿佛是懂了,重重的“嗯”了一声。
外头的仆从都把黛玉离府当八卦讲,这时就有婆子在外头高声谈论最新进展了:“林家老爷派来的管家脸色臭了下来,怒道,‘你家一直扣留着我林家女儿,还让愚顽男童胡搅蛮缠,是何意思!’
“又有林家来的人,说一应仆从船只行李都备齐了,只要姑娘带了贴身之物就能走。”
那婆子说话绘声绘色,夹枪带棒:“老祖宗就不好留人了,凄苦的喊天喊地。可外家的终究是外家,就算是姑表又怎么样?还是没良心,略劝了几句就跟林家的走了!”
又有人啧然:“可怜宝二爷对林姑娘一片痴心,体面都不要了,林姑娘却理都不理!”
屋内的人:“……”
贾兰眨着懵懂无知的眼睛,问道:“如果外面的那些人,吃的是林家的饭,他们是不是就会说黛玉姑姑的好,反过来说宝叔叔的不好了?”
李纨笑道:“是啊。”
薛宝钗现在只想砍掉她无事生非,往闹地儿走的腿。
可暗暗的,她心下还是生了点羡慕。
第10章 李纨(5)
李纨原先怨恨许多东西,包括女子戒律,包括那些“老祖宗房里的猫儿狗儿都比寻常人体面”的潜规则。
但在那日黛玉回林家,该去还是该留的抉择思量中,李纨渐渐看透了这层规则。
规则都是人定的,有资格定规则的,都是有权势、有力量的。
而立了千年的规则,更是吸引无数人俯首于它,力量虬结在一处,更显得无法撼动。
于是,只能顺从。
她逐一教给了贾兰。
为什么要对素不相识,毫无交流的祖父母以礼相待,尽全孝道?因为居人屋檐,不得不低头。
为什么一些狗屁倒灶的礼节规范,都要一板一眼的执行?因为居四海之内,不得不低头。
所以,贾政半年一旬想起来,提起贾兰一句,他就得现出感恩戴德的面子情来。
所以,王夫人偶尔让李纨去抄佛经,她就得恭恭敬敬的去抄。
所以,外人要贾兰得势后扶持族人,他就得捏着鼻子,为了本不属于他的、他也不想管的事奔波劳碌。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贾兰憋屈过。
“考上举人,考上进士,能独立在外谋生,那样子,身上的束缚才会减少。”李纨说道。
贾兰呆立半晌,娘亲的话和圣人之言在脑子碰撞。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李纨也不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识,她不干涉。
像宝钗姑娘,选秀没选上后,一心想当宝二奶奶,她劝过两回,听不进去,也就没办法了。
……
大概因为这一世贾兰没有在家学里虚度光阴,贾兰渐渐大了,中了童生,又中了秀才。
贾宝玉看着自己的大侄子成了与世间同流合污的庸人,颇为痛惜,和前来劝慰的宝钗闹了别扭。
贾政看着自己的孙子成了贾家二房的希望,颇为惊喜,常拉着他和自己的清客一起谈论诗画。
贾兰厌烦这些虚头巴脑的,不想去,想着娘亲与圣人的话,就委婉求告:“孩儿很想陪伴祖父以尽孝道,奈何学识不足,只想刻苦攻读,以赴乡试,给贾家增添荣光。”
贾政听着,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却挑不出错来,只能挥手允了。
他还想着,等贾兰中了举人,再和他一块品读诗书,吟诗做画。
可没过几个月,忽然就有禁军冲了进来,查抄贾府。那些清客见状不妙,裹了古画珍玩就跑了。
贾政不知道,为什么平日笑脸相迎、相谈甚欢的清客说走就走,一时间心如死灰。
……
贾政的情况却已经还算好了。
荣国府大房更是凄惨。贾赦和贾琏因是男子被不由分说扣下,王熙凤因为掺合了不少人命官司,又放利钱,也额外被关了进去。没几天牢里就传出消息,贾琏把王熙凤休了。
这时人心惶惶,王家势弱,兼王熙凤的确有错,便不敢多说什么。王熙凤凄凄婉婉,也不敢为自己求情,只求王仁照料幼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