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再喊,却是为了嘲讽。
“陛下与太子太傅……”
下一瞬,声音戛然而止。
“哐当”一声巨响,炭灰扬起,飞扬空中。
祝青臣狠狠地把手里的暖炉掷了出去!
手炉直接砸在那人的脸上,几乎砸出一个深坑。
祝青臣站在马车外的车舆上,紧绷着脸,脸色苍白,心口起起伏伏,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他竟敢这样说李钺!
他竟敢这样说它们!
他找死!
太过用力,手炉直接散了架,即将烧尽的银炭砸在对方身上,炭灰弥漫,遮蔽天光。
一瞬间,天地俱静。
被砸中的世家子弟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血迹。
祝青臣抄起自己下车踩的脚凳,还想再砸。
但是脚凳太重,他丢不远,怕误伤旁人。
于是他干脆放下脚凳,跳下车,走到离得最近的禁军面前, “唰”的一声,从他腰间抽出佩刀。
祝青臣双手握着刀柄,朝方才说话的那个人走去。
那人哆嗦了一下,不自觉后退半步。
祝青臣一个文官,他不会杀人罢?
就算会,总不至于当街杀人……罢?
祝青臣一步一步走近。
正当此时,炭灰散去,尘埃落地。
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出现在烟尘尽头。
待看清此人是谁,众人忙不迭下跪行礼。
“拜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万岁!”
李钺穿一身玄衣,身披墨狐鹤氅,带着禁军宫人,大步朝这里走来。
李钺脚上长靴踏在地上,闷闷的声响,在长街上回荡。
所有人都跪着,唯独祝青臣站在李钺对面,看着他走过来,没由来的,忽然有些委屈。
委屈到红了眼眶。
见李钺来了,方才出言不逊那人,仍旧梗着脖子,自以为高义。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宁死不在土匪手下……”
却不想,李钺理都不理他,直接绕过他身边,来到祝青臣面前。
两人鞋尖抵着鞋尖,离得很近,亲密无间。
祝青臣小声告状:“李钺,他欺负我,他还说我们坏话!”
李钺低声应道:“我知道,我来处置。”
他伸出手,牵起祝青臣的手,轻轻摩挲他的手指,接过他手中长刀。
李钺转过身,看向那人。
李钺神色阴鸷,目光阴沉,实在是吓人。
那人悄悄看了一眼,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但他仍旧不肯松口:“我乃梁城陈氏二十一代陈玟,我祖上也不是没出过太傅将军,我誓死不从贼子……”
话音未落,李钺抬起一脚,便将他踹飞出去。
陈玟骨碌碌滚出去,摔在雪地里。
祝青臣陪在李钺身边,两人并肩而立。
祝青臣平复心情,冷笑一声:“誓死不从贼子?不还是从了十年?”
“你要真是清高,十年前就该吊死梁上,溺死河中,追着旧朝皇帝去了,怎么现在喊起来了?”
“你祖上出过太傅将军,又与你何干?怎么?他们和我一样,死而复生,来为你讨公道了?还是他们鬼上身,上了你的身?”
“无能鼠辈,句句不离长辈祖宗,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祖宗滚出来说话!”
李钺阴鸷沉默,一言不发,祝青臣口若悬河,脑子转得飞快。
他们两个就是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土匪,专门杀人放火,杀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门阀士族,怎么着?
李钺转了转手腕,掂起手中长刀,只觉得这刀轻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用。
杀人罢了,刀刃锋利就行。
李钺低声吩咐禁军:“封锁府邸,让无关百姓都散了。”
“是。”
禁军领命下去,试图驱散围观百姓。
但凤翔民风彪悍,百姓早些年打过仗,那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
他们频频回头,不愿离去。
“这群狗东西,竟敢欺负小祝大人!”
“小祝大人刚回来,就被这样作践,简直可恶!”
“凤翔老人谁不知道,小祝大人一家就是被流放过来的。当年不见他们来认亲戚,小祝大人做官了,他们家没落了,倒是冒出一茬一茬的亲戚。”
“呸——”
禁军无奈:“好了好了,各位老人家,切勿动气,气大伤身。官府办案,诸位先行离去吧。”
好不容易,百姓退去。
李钺抬起手,将祝青臣揽进怀里,又把祝青臣的脸按进自己怀里,不让他看,也不让他听。
临死之前,那人还想挑拨离间。
“疯子!祝青臣,你看啊,你跟的皇帝就是个疯子!暴君……”
手起刀落,一声惨叫。
随后再也没了动静。
旁边的世家同党吓得呆住了,腿脚一软,直接倒在地上。
十年前,李钺就杀了他们一次。
十年后,又要来了,他又要杀人了!
血色蜿蜒,流淌到李钺脚边。
李钺丢开手中沾了血的长刀,抱着祝青臣的手,却收得很紧,时刻不肯放松。
倘若仔细看看,甚至可以发现,李钺在颤抖。
他不是因为杀人而发抖,他杀的人,早就数不清了。
他是因为——
祝卿卿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是胡说的,他不是疯子,不是暴君!
他不是!
————————
李那个:胡说!你们胡说!我是绝世好攻!竟敢在我老婆面前败坏我的名声!砍死你们!(转过头)(擦擦手上的血)(扑进老婆怀里)老婆,我是好人!你别害怕!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老婆比你还凶呢?要是你不来,他就自己动手了
臣臣和李那个,一款经典的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小熊软糖的反派小夫夫
长街上,风吹过,烟尘四起。
沈竹,卫平等一众朝臣收到消息,匆忙赶到的时候,禁军已经在收拾残局了。
方才还叫骂不休,意图污蔑陛下与太子太傅的陈玟,如今像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两个禁军上前,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走。
又有两个禁军提着水桶, “哗啦”两声,将清水泼在地上,冲刷鲜血。
眼见着水花要溅到他们身上,一众朝臣忙不迭后退半步,等回过神来,又抬头去看被拖走的尸体。
街道旁,乌泱泱跪了几十个涉事官员。
禁军特意拖着尸体,从他们面前走过。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只有尸体双脚在地上拖行,发出的窸窣声。
世家众人,一个个趴在地上,脸色死白,抖似筛糠,头低得要埋进地里。
禁军刻意放慢脚步,好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些,他们却没有这个胆子看。
与此同时,其他禁军还在查抄府邸,一拨一拨地往外赶人。
参与谋划此事的人还真不少。
前来赴宴的世家子弟,被安排献媚取乐的乐师舞女。
甚至他们猜到,祝青臣是喜欢男子的,还特意安排了十来个风格各异的男人,席上相陪。
用这种肮脏手段,就为了攀上祝青臣。
可以想见,他们是真的狗急跳墙了。
也可以想见,若是祝青臣没看破,以为有人请吃饭,傻乎乎地就往里面冲,还不知道要被他们算计成什么样子。
李钺阴着脸,盯着这群打扮得花枝招展…… “草枝招展”的男人,紧紧地咬着后槽牙,目光狠戾。
这些世家大族,表面上光风霁月,背地里玩得比谁都花。
怎么会有男人穿成这个样子?
怎么会有男人走路都走不稳?
怎么会有男人……他竟然还敢看过来!
李钺收紧了抱着祝青臣的手,把他牢牢锁在自己怀里,随后转过身,背对着那群人,用自己高大的身形挡住祝青臣,把他藏起来。
祝青臣扭了扭身子,试着抬起头:“李钺……”
话音未落,李钺一把按住他的脑袋。
“啊……”
祝青臣被迫把脸埋在李钺的胸膛里。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周围一片寂静,什么都听不见。
祝青臣整个人都被李钺强盛的气息笼罩着,他只能感觉到李钺横在自己腰上的手越收越紧,听见从李钺胸膛里传来的,有力却微乱的心跳声。
他甚至能隔着厚厚的衣裳,感受到李钺身上滚烫的体温,几乎要将他融化。
他抬起手,拍了拍李钺的肩背。
“李钺,我喘不上气……你又要把我抱晕了……咳咳……”
听见这话,李钺才回过神来,赶忙松开一些,拍拍祝青臣的后背,好让他喘口气。
祝青臣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轻轻咳嗽着,小声抱怨道:“李钺,你都有前科,你还不留神……你简直是铁铸的,总有一天被你抱……”
他想说“被李钺抱晕勒死”,但是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李钺一直很忌讳这些,便把话咽了回去。
李钺低声解释道:“朕不是有意的,有一些……不太好的东西,你看了会长针眼,所以……”
“长针眼?”祝青臣好奇地探出脑袋, “那我更要看看……”
一听这话,李钺赶忙又抱紧他。
“不许看。”
李钺挡在他面前,捂住他的双眼。
他正色道:“祝卿卿,不许看!”
祝青臣握住李钺挡在自己眼前的手,抬起头,朝他笑了笑:“不看就不看。”
他乖乖捂着眼睛,转过身,背对着那些人,喊了一声:“来人!”
朝中大臣听见他喊,连忙上前,依次在他与李钺面前站好,俯身行礼。
“见过太子太傅!见过陛下!”
祝青臣与李钺并肩而立,互为倚靠。
祝青臣抱着手,清了清嗓子,冷声道:“这些鼠辈,自诩高门大户,实则满腹阴谋算计,打着接风宴的旗号,要挟算计,设计陷害,无所不用其极。”
“所幸我机警,陛下又及时赶到,这才没酿出丑祸。”
“沈竹——”
沈竹出列,作揖行礼:“太子太傅。”
“此案疑点颇多,尚须审讯斟酌。现将此案移交于你,由你全权负责。”
“是。”
祝青臣目光一扫,又唤了一声:“卫平。”
卫平出列抱拳:“太子太傅。”
“此案牵涉官员众多,你为武将,统领一队禁军人马,协助沈竹办案。”
“是。”
祝青臣下令的时候,一众朝臣都恭敬听着。
李钺就站在祝青臣身边,微微偏过头,看着他有条不紊,安排一切,看着他胜券在握,自信满满的侧脸,没忍住勾了一下唇角。
他负责杀人,祝卿卿负责善后。
他们配合默契,天生一对!
只听祝青臣又吩咐道:“沈竹,先行审问那些家丁仆役,乐师舞姬,还有那些……那些装扮妖艳的男子……”
李钺皱起眉头,猛地转头,看向祝青臣。
装扮妖艳的男子?
原来祝卿卿看见了!
那……那那那……
“倘若审问清楚,他们是被胁迫的,不要太过为难他们,从世家那边拿点银子给他们,就放他们回去吧。”
还好,李钺松了口气。
祝卿卿只是比较善良,见不得无辜百姓受牵连,没有看上他们的意思。
“至于参与此事的世家中人,你且细细审问,不可轻纵一个。”
“臣明白。”
最后,祝青臣正色道:“沈竹,卫平,别听他们胡言乱语,我不是什么世家旁支,我和他们不是亲戚,没有关系,我就是土匪出身,和你们一样。”
“不要再因为顾及我,而轻易放过他们了。”
“是。”沈竹与卫平齐声应道。
一切安排妥当,天色暗了下来,祝青臣和李钺也要回宫去了。
马车前,李钺扶着祝青臣的胳膊,亲自送他上去,待他坐稳之后,自己也进去了。
宫人随侍,禁军护送,马车驶过朝臣面前。
朝臣俯身行礼,齐齐道:“恭送太子太傅!恭送陛下!”
紧跟着,马车又驶过跪在道边的世家众人面前。
世家众人趴在地上,声音呜咽,好似鬼哭:“恭送太子太傅……恭送陛下……”
完了,这下全完了。
究竟是谁说的祝青臣脾气温和?
究竟是谁最先提出来,要算计祝青臣的?
祝青臣和李钺根本就是一对活阎王!
这下可把他们害惨了!
马车摇晃,驶过长街。
车厢里,两个“活阎王”并排坐着。
厢轿很大,祝青臣一个人坐,绰绰有余,他甚至可以在里面歪着身子睡觉。
但要是再加一个人高马大的李钺,车厢就显得有些狭窄了。
两个人面无表情,暗暗较劲。
“李钺,你又压到我的衣袖了。”
“祝卿卿,分明是你一直在挤我。”
“这是我的马车,我不想和你一起坐,你坐到对面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的马车都是朕的马车。”
祝青臣不由地皱起眉头,怀疑地看着李钺,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李钺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反正朕要和你一起坐。”
“我不要,你挤到我了。你旁边还有这么多空位,你过去点。”
祝青臣用手推,用肘击,用脚蹬,想给自己争取一点喘息的空间。
偏偏李钺今日不知怎么了,稳稳坐定,纹丝不动,往边上挪一点点都不肯。
祝青臣推不动他,只得收回手,看向旁边的位置。
李钺不走,他走。
祝青臣扶着厢壁,刚抬起屁股,还没来得及挪过去,忽然,李钺伸手一捞,直接揽住他的腰,跟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抓了回来。
“诶!”
马车一个颠簸,祝青臣跌坐在李钺腿上。
李钺从身后抱着祝青臣,双手环着他的腰,把他整个儿拢在怀里。
祝青臣好像明白了什么。
“李钺,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坐了?”
“嗯。”
“难怪一直挤我。”祝青臣握着李钺横在自己腰上的手,帮他收紧一些, “你想抱我干嘛不直说?都快把我挤成小泥人了。”
“朕羞于说出口。”
祝青臣皱着小脸,不敢相信地回过头看他。
天底下还有能让李钺害羞的事情?
李钺对上他的目光,轻笑一声,随后低下头,蹭开祝青臣的鹤氅。
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先前想抱就抱,想摸就摸,不就上了个马车,怎么忽然羞起来了?
祝青臣警觉起来,问了一声:“李钺,你怎么了?”
李钺蹭开祝青臣的衣裳领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没有回答。
祝青臣更担心了。
“干嘛不说话?”
他伸手去推李钺的肩膀,李钺仍旧坐定不动,只有抱着他的手臂收得紧紧的,祝青臣想转身都不能。
祝青臣只能维持着扭着身子的姿势,努力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试图从中找出端倪。
“李钺,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没中计吗?不仅没中计,还狠狠地打了他们的脸。你也拿他们开刀,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有什么不好的?”
李钺沉默不语。
“不是因为这个啊?那是因为……你又想西征了?不是不想让你打仗,只是连年征战,除了你,谁都受不住。”
李钺保持缄默。
“也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我想不出来了,李钺,跟我说说嘛。”
祝青臣摇晃着他的肩膀,软下语气,像是撒娇。
李钺终于开了口:“祝卿卿,不是你的问题,与你无关,是我的问题。”
因为埋着脸,他的嗓音沉沉的:“我抱一会儿就好了。”
他都这样说了,祝青臣也不好再问,转过身:“这样。”
祝青臣仍旧坐在李钺的腿上,但是两个人换了姿势,面对面抱着对方。
李钺高高大大的,低着头,像受伤的头狼一般,躲在祝青臣怀里。
祝青臣又摸摸他的头发,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李钺悄悄抬眼,偷偷看着祝青臣。
——真的不问啊?
——祝卿卿,你真的不追问一下吗?
——我说别问,你就真的不问,你再问一句,我就告诉你了。
正巧这时,祝青臣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
李钺眼中慌乱一闪而过,随后又恢复成可怜巴巴的模样。
他唤了一声:“祝卿卿。”
祝青臣也应了一声:“嗯?”
“那个陈玟,他说的话……”李钺垂下眼睛,欲言又止。
“他说什么了?”祝青臣不解,仿佛全然不记得了。
“他说我是暴君。”李钺低声道, “还说我是疯子。”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李钺抱着他,继续道:“我没病,我不是疯子,我很正常的,太医他们都没说我有病。”
“刚刚提刀杀人,是因为陈玟欺负你,不是因为陈玟说了我的坏话,我急着杀他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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