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幽微,映照出牌匾上隐隐约约的“昭阳殿”三个大字。
到了地方,祝青臣才发现,原来他是认得这里的。
大周立国之后,李钺定凤翔为国都,将先前凤翔守备的府邸改建为皇宫。
而从前还在打仗的时候,祝青臣坐镇后方,就住在这里。
确切地说,就是这座宫殿。
只是那时,这里只是一处寻常的院落房间,虽然比其他房间稍大一些,却远远称不上是宫殿。
回来之后,祝青臣和李钺一同住在帝王寝宫,天寒地冻的,他懒得动弹,又想着李钺肯定把他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想要的时候再问他要就是了。
便也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祝青臣没想到,他原先的居所,早已经大变样了。
雕龙绘凤的梁柱,金漆彩绘的门窗,就连门上挂着的锁头,都是金灿灿的。
祝青臣走上前,拿起铜锁看了一眼。
锁头很大,牢牢锁着门。
跟在他身后的宫人见状,便轻声道:“太子太傅,钥匙应该是陛下收着了,您若想进去,不如回去问问陛下?”
“不可。”祝青臣放下锁头,脚步一转,朝旁边走去, “要是等李钺过来,我就看不成了。”
“太子太傅……”
“昭阳殿里的东西,他瞒我瞒得这样紧,死活不肯告诉我,傍晚在马车里,还故意捣乱,不让我问,这里面肯定有事情。”
祝青臣提着灯笼,绕过宫殿,直接来到宫殿背后。
他伸出手,推推窗扇,试图找到缺口。
忽然, “嘎吱”一声,一面没关紧的窗扇被他推开。
祝青臣眼睛一亮,把手里灯笼递给宫人:“帮我拿着。”
宫人看出他想干什么,摆着手,连连后退:“太子太傅,可不能翻窗户。您若是摔了,陛下问罪起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不要紧,这原本就是我的屋子,我就进去看看。”祝青臣再把灯笼往前递了递, “我与李钺从小就翻窗户出去玩儿,不会摔着的。”
宫人坚决不肯,祝青臣想了想,道:“那你们背过身去,只当是没看见。”
“太子太傅……”
“别再喊‘太子太傅’了,有我在,他不敢对你们怎么样,去吧去吧——”
祝青臣拖着长音,轻轻推着他们的后背,让他们转过身去。
他将灯笼挂在窗子上,随后挽起衣袖,撩起衣摆,两只手按在窗台上,蹬着双脚,半边身子从窗洞外探进去。
虽然看着笨手笨脚的,但他挣扎一会儿,还是翻进去了。
“咚”的一声,祝青臣落了地。
宫人们听见动静,忙不迭回头看去:“太子太傅?”
“我没事。”祝青臣眉眼弯弯,拍了拍手, “你们在外边守着,若是陛下来了,就咳嗽两声提醒我。”
“是。”
宫人们自然不敢翻窗户,只得依言守在门外。
祝青臣踮起脚,摘下挂在窗前的灯笼,转过身,往前走了一步。
他要来探险啦!
李钺苦苦隐瞒的秘密,他现在就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烛光照亮周遭景象,祝青臣脚步一顿,愣在原地。
此处应该是昭阳殿后殿。
后殿里,桌椅床榻,起居器具,一应俱全。
这些家具摆设,祝青臣看着,分外熟悉。
这分明就是……
就是他先前住过的房间的模样!
他上山祈福之前,住的就是这间屋子!
他不会认错。
这张书案,是他批复各地文书,给前线的李钺写信所用的书案。
这张床榻,也是他午后小憩,夜里睡觉时所躺的床榻。
就连书案底下的纸篓,床榻边的铜盆架子,都不曾变过。
宫殿重建,但李钺一直好好保存着祝青臣用过的家具,就连摆设方位,都不曾变过。
另外,这些家具,并不是死气沉沉地摆在那里。
书案上堆叠着奏章,床榻上平铺着被褥,甚至床头上,还搭着一青一蓝两件衣裳。
祝青臣小跑上前,抓起床头衣裳,仔细一瞧。
这是他的衣裳!他穿过的衣裳!
他可喜欢这两件衣裳了,青色的这件有竹叶暗纹,蓝色的这件穿着舒服。
可是十年过去,这两件衣裳似乎时时被人拿出来清洗,攥在手里揉搓,洗得有些泛白,衣料也起球了。
有人在这里住,有人时时清洗他的衣裳,有人……有人抱着他的衣裳睡觉。
李钺不在太极殿住,不在帝王寝殿住,他在这里住!
李钺竟一直瞒着他,还瞒得这样好。
祝青臣脸上笑意散去,只觉得心口沉沉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难怪,难怪李钺不让他过来看,千方百计要让他忘记牌位的事情。
对了,牌位!
祝青臣放下衣裳,转过身,朝后殿门外跑去。
他小跑着,跨过门槛,来到前殿。
与后殿相比,前殿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有些空旷。
房梁上垂下素白的帷帐,或用银钩挽起,或垂落在地上。
祝青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拂开帷帐,在其间绕行穿梭,仿佛找不到出路。
忽然, “哗啦”一声,他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祝青臣低头看去,只见脚边散落着几本经书,而他不小心踩到了经书一角。
祝青臣连忙收回脚,在心里默念一声“无量天尊”,随后弯腰捡起经书,随手翻开一页。
写的是《三官经》,又称《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
顾名思义,此经可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抄录此经,多半是为了祈福。
经文的字迹很熟悉,不算特别好看,但是胜在端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足见虔诚恭谨。
只消一眼,祝青臣就知道,这是谁抄的。
祝青臣微微抬起头——
下一刻,墙边堆叠成小山的经书,映入眼帘。
像这样的经文,还有几千几百本。
祝青臣心中一惊,再抬起头——
再下一刻,供案之上,一尊极大的牌位,闯进他的眼里。
祝青臣颤抖着手,放下经书,与怀里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举着灯笼,一步一步靠近。
他仰着头,只见牌位之上,金漆描画,小字五列——
太上显圣·九天宏教·昭灵明华真君·正一品忠孝靖节·圣文正公·太子太傅·兰台学士·正明太史官·明德君后·祝青臣·神位
是他的牌位。
祝青臣怔怔的,站在原地。
他没由来地想起,那时做梦,南极仙翁座下弟子对他说的话。
他们说:“祝小友在人间,功德虽未圆满,却也受了香火供奉。”
却也受了香火供奉。
香火供奉。
他竟从没想过,供奉他的香火,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是李钺,原来是李钺在人间供奉着他,为他抄经祈福,他才能有梦中奇遇。
是他……
忽然, “哗啦”一声,冷风吹开一面窗扇。
狂风涌入,卷起素白帷帐,将祝青臣吹得一个踉跄。
他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窗外狂风大作,枯树摇摆。
祝青臣猛地回过头,看向牌位前的供案。
供案之上,除了有香炉香烛,贡品点心,还有……
还有一个插花的细颈铜瓶。
铜瓶之中,插着两枝枯树枝,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树。
祝青臣扑上前,手指捻着树枝,观其纹理,又低头嗅闻,最后从案上捻起红纸裁剪的花瓣。
是……是桃树枝。
凤翔冬日苦寒,可以算是寸草不生。
但祝青臣喜欢看花,喜欢桃花。
于是李钺折了桃树树枝,又用红纸裁出花瓣,粘在枝上,作为桃花供奉。
红纸褪色,褪成粉红,便更像是桃花了。
祝青臣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指尖“桃花”。
一瞬间,云破月来,照彻晦暗,祝青臣明白了一切。
是,他是在山上待了十日。
可他一向体弱,大病小灾不断,天寒地冻,缺衣少食,他怎么可能在山上安安稳稳地待过十日?
单靠他自己,他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地下山来?
是李钺一直在山下供奉他,是李钺一直在山下为他祈福,是李钺一直惦记着他。
祝青臣梦里的清风桃花,是李钺从山下送来的!
祝青臣梦里的神仙奇遇,是李钺的虔诚托举的!
是李钺救的他。
若不是李钺,他早该死在第十日了。
祝青臣怔怔的,手中一松,灯笼摔在地上,烛光熄灭。
宫殿陷入黑暗,冷风愈狂,帷帐如同波涛一般涌动。
门外的宫人连连咳嗽,却听不到祝青臣的答复。
“哐当”一声,正殿门外,铜锁摔在地上。
随后“嘎吱”一声,正殿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祝青臣怔怔地回过头,于风起云涌的尽头,与李钺对上目光。
李钺站在原地,见此场景,自然明白过来。
祝青臣全都看见了。
他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祝青臣便小跑上前,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片刻不肯放松。
李钺同样张开双臂,将祝青臣接了个满怀。
扬起的帷帐扫过两人脸庞,祝青臣抬起头,李钺低下头。
四目相对之间,祝青臣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他想告诉李钺,他梦里的桃花,是他送来的,他梦里的神仙,也是他送来的。
是他救了他。
可他语无伦次的,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李钺……我……桃花……就是……”
祝青臣踮起脚,柔软的双唇,贴上李钺的嘴唇。
既然嘴巴说不清楚,那就换一种法子,说明白吧。
祝青臣双手抱着李钺的脖子,李钺按着祝青臣的后脑勺。
唇齿之间,交融研磨。
窗外风涌,哗啦啦地翻动经书,吹动帷帐。
祝青臣没放好的木匣子也被吹开,史书字纸,如蝴蝶一般,围绕着他们,上下翻飞。
似是要将祝青臣与李钺的名字与情意,一同载入青史。
————————
亲嘴!亲嘴!亲嘴!!!亲一晚上!!!
就爱双向奔赴的小情侣,李那个给臣臣创造了成仙的机会,臣臣为了李那个放弃了成仙的机会,喔喔喔!(变成猴子)(开始荡藤)(抓走读者)(带着读者一起荡藤)
狂风席卷阴云,搅弄素色帷帐。
月色云影急急变幻,速速游走,透过窗洞,映照在翻涌如波涛的帷帐之上,如雾如电,如梦似幻。
混沌之中,祝青臣与李钺紧紧相拥。
祝青臣双手搂着李钺的脖子,踮起脚,抬起头,凑近前去。
像大胆的小猫,勇敢地探出自己红润润,湿漉漉,热乎乎的鼻尖与舌尖,轻轻碰一碰喜欢的人的嘴唇。
可李钺刚从外面进来,外面北风呼啸,吹得他的脸庞都是冷的,更别提嘴唇。
祝青臣只贴了一下,马上就被冰到,不自觉往后躲了躲。
温软的触感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下一瞬,李钺伸手揽住祝青臣的腰,猛地往回一收。
祝青臣脚下踉跄,往前一扑。
李钺同样往前半步,用胸膛和手臂接住他。
两个人脚尖抵着脚尖,离得太近,就算隔着衣裳,也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李钺一手搂着祝青臣的腰,一手抬起,扶住祝青臣的脸,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唇角。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之间,他们不必多说什么,便能清楚知道对方的心意。
李钺低头靠近,祝青臣抬头迎合。
双唇再次相接。
他们吻过对方的额头,吻过对方的脸颊。
也曾在以竹马之名,紧密相拥的时候,各自怀揣着不可言说的小心思,悄悄抿起唇角,若无其事地蹭过对方的衣襟,手臂或脸庞。
呼吸相递,唇齿相贴,冷暖相送。
对竹马来说,实在是太过火了。
与方才浅尝辄止的触碰不同,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亲吻对方的嘴唇。
书册上没有写,战场上也没有教,他们循着本能,牢牢抱住,紧紧亲吻。
不仅是手在用力,就连嘴巴都在用力。
像是竹马相逢,要把对方和自己揉在一起,捏成两个小泥人。
又像是仇人见面,用唇齿做武器,恨不得咬破对方的嘴唇,见了血才肯罢休。
辗转研磨,心海翻波。
不知过了多久,祝青臣被亲得喘不上气,脸颊绯红。
原本踮起的脚慢慢放了下去,踩在地上。
原本紧紧搂着李钺脖子的双手,也不自觉收了回来,按在李钺的胸膛上,虚虚地拽着他的衣襟。
祝青臣整个人晕乎乎的,失了力气,手脚都是软的,站也站不住,倒在李钺怀里。
他偏过头,试图和李钺分开,到此为止。
李钺却不肯,追着过去亲他。
祝青臣只来得及捶了两下李钺的胸膛,就再一次被李钺封住了双唇。
似乎是看出他没力气了,李钺越发俯下身子,随后伸手一捞,两只手直接托住祝青臣的腿,把他抱了起来。
祝青臣的惊呼被堵在喉咙里。
他无法挣脱,又怕摔着自己,只能赶紧伸手,抱住李钺的肩膀,腿夹着李钺的腰。
李钺看着他,眼里带笑,随即加深了这个亲吻。
这下子,祝青臣就与李钺同高平齐,不用再抬头迎合他了。
但李钺犹觉不足。
他抱着祝青臣,从缠绕混乱的帷帐中找到路,走出去。
紧跟着,祝青臣坐下了——
李钺抱着他,把他放在了什么东西上面,让他坐着歇息。
一面歇息,一面亲吻。
不过,这不像是寻常的椅子凳子。
祝青臣坐在上面,还是与李钺一般高。
这是……
祝青臣忙里偷闲,垂眸瞧了一眼。
是……是那张供案!
就是用来供奉他的牌位的那张供案!
祝青臣还想回头去看,可是还没看清,就被李钺扶着脸庞,带了回来。
怎么能够……
怎么能够在,供案上亲嘴?
不行的!不行的!
—— “这有什么不行的?”
不知是祝青臣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还是李钺看出来了。
李钺捧着祝青臣的脸,与他稍稍分开一些,低声问:“祝卿卿,这有什么不行的?”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祝青臣的额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这又不是供奉其他神仙的地方。
这就是李钺供奉祝青臣小神仙的供案。
李钺祈祷十年,抄经千遍,日日为小神仙供奉瓜果点心,夜夜与小神仙互诉衷肠,同房共眠。
旁人不行,但李钺可以。
天底下最虔诚的信徒,可以在他的供案前,亲吻独属于他的小神仙。
祝青臣垂眸,对上李钺炙热的视线。
他伸出手,抚过李钺的脖颈。
一瞬间,李钺又扑了上来。
夜深人静。
一众宫人守在昭阳殿外,不敢偷听,更不敢偷看。
其中两个宫人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对视一眼,低声交谈。
“我看,陛下与太子太傅今夜是不会出来了。”
“我看也是,要不我们回太极殿去,收拾点衣裳被褥送过来?”
他们这样一说话,其他宫人也纷纷开了口。
“昭阳殿里又不是没有被褥,我看还是准备好热水和巾子罢。”
“陛下和太子太傅不是都洗漱过了吗?”
“……你年纪小,你还不懂。”
几个宫人一番商议,准备下去烧水。
正当此时,正殿大门打开。
宫人们听见动静,连忙回头问安:“陛下。”
李钺站在门里,双手扶着门扇,语气是故作的镇定。
“朕与太子太傅今夜在昭阳殿歇息,你等送几个炭盆进来,再去太极殿内殿床头,把那罐祛疤的药膏拿来。”
“是。”宫人领命。
真是奇怪,陛下怎么光要药膏,不要热水呢?
难不成陛下和太子太傅还没……
宫人们拍了拍自己的脸,按下心中疑惑,各自下去忙碌。
不消片刻,四五个烧得正旺的炭盆,就被送进了昭阳殿。
李钺从宫人送上来的托盘里拿起药膏,吩咐他们都下去,转身走进后殿。
“祝卿卿,我给你上药。”
祝青臣原本坐在后殿小榻上,抱着自己的“大牌位”,仔细看看。
听见李钺的声音,他马上扭过头去。
不想理他。
李钺上前,在他身后坐下:“祝卿卿?”
祝青臣扭着身子,往前挪了挪,和他拉开距离。
李钺追上去:“祝卿卿?”
祝青臣没好气地应道:“干嘛……”
话还没完,祝青臣就“嘶”一声,忙不迭用手捂住自己被咬破的嘴巴。
“疼死了……”祝青臣抬手就打, “都怪你,咬破我的嘴巴,害得我话都说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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