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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长澹皇帝,你听我跟你说,现如今我母后虽掌权,却总逃不脱那些旧臣的牵制,而那些旧臣多半都主战,其中更有曾下令屠你长澹城池的沈骁!”
屠字一出,李熙眸里暗了暗,住了脚。
慕容瑶抓住机会,几乎没停歇,立马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道:
“长澹皇帝,一山哪容二虎,我母后从来都是个要强的女人,不欲与人分权。”
“你娶了我,让我死在长澹,丧仪也不必做得太好看,我是大沧唯一活到成年的公主,更是母后唯一的女儿,届时母后接到我的死讯,便可以悲痛过度为由,假意与那些旧臣讲和,央他们出兵长澹,为我报仇。”
“届时不必你多耗费兵力,你只需守城不出,再派一队兵马绕到他们后方去,将其重重围困,让他们回不去,我母后自会从旁助你,不仅会让你的兵马过去,还会切断他们的粮草,让你有机会报那城池被屠的仇。到时候,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从此以后,只要我母后在一天,大沧与长澹便不会再起战乱!”
李熙:“……”
夜深人静,风也停了,李熙又转头往玄鹄那边望了眼,犹豫片刻后,却是与慕容瑶又回了石亭。
“公主。”李熙变脸如翻书,一改方才怠慢态,笑眯眯地引着慕容瑶坐下,温和道:“公主请坐,请你继续往下说,我们今夜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谈。”

第174章 私心
慕容瑶显然也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 愣住一下才坐了,心说眼前这个长澹皇帝,怎么同赫连景先前同她讲过的那个软团子不大像。
“……就, 就是这些了。”
慕容瑶似乎被李熙突如其来的殷勤吓到了, 气势上先弱了三分, 少倾才接着说:“我无意留在长澹, 你封我做皇后, 我不会打扰你思念心上人, 还能替你挡桃花。”
李熙听罢摇了摇头, 撩袍在慕容瑶身旁坐下,微笑着提醒她:“公主, 朕想听你说的,并非这些话。”
“公主方才言道,当年下令屠我桓水城的人, 是谁?”
李熙此刻的神情太危险,慕容瑶抬眼望他, 后知后觉地舔了舔唇。
“沈、沈骁。”慕容瑶敛了笑意,本能很认真地回答道, “他与我母后时常意见相左,那会他刚在我母后那里吃了亏,一时气愤就……”
李熙抬手打断她, 眯眼问:“他一时气愤,便要拿我长澹百姓撒气么?”
慕容瑶有点心虚了,她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把脸转到另一边。
“如何?你若答应我, 我们就能互惠互利,我可以说服母后把沈骁交给你处置。”
慕容瑶说着话, 就和李熙时不时要往“玄鹄”那边瞥一眼一样,也开始忍不住往赫连景藏身的方向看,只是看过去的眼神挺幽怨。
该死的草包!长那么大两只眼睛却识人不清,这长澹皇帝哪里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分明就是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人!
可是想到也不敢说,只能以更加仔细的姿态对待,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长澹皇……皇上,您细想想,只签一纸盟书有什么用,那是随时都能撕毁的东西,可您如果能帮我母后除掉那些大沧旧臣,那么从今以后,大沧便彻底是我母后说了算,而我母后不喜穷兵黩武,是绝不会轻易同你开战的。”
李熙听到此处才点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戴在他拇指上的血扳指。
“公主,你现在同朕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你母后教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同朕说的?”
言外之意,这事你慕容瑶究竟能不能做主?
慕容瑶听罢抿紧嘴唇,眉间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本公主与母后一体同心,说话算话,难道还能白白诓骗您不成?”慕容瑶思索着,将语速拖得很慢,“皇上,您既然能坐上这位子,就该明白这些话既可以是本公主的意思,也可以是母后的意思。”
慕容瑶把话说得隐晦,李熙不禁啧了声,这才全听明白了。
原来至今为止,方才慕容瑶口中那些所谓的再无战乱,交出沈骁,不过就是慕容瑶画给他的一张大饼,是慕容瑶不愿留在长澹的自作主张。
只不过么,以慕容瑶的年纪,能想到这层已经不容易,他的确不该再过多苛责。
更何况慕容瑶向他提出的这些建议,也算给了他启发,让他忽然想到许多对付大沧人的新法子。
……祖宗在上,横竖只要处理得当,两年时间足够周旋了,谁说画的饼就变不成真的饼呢?
再说就像慕容瑶方才说的,李熙心想着,即便抛开两国从前的战事不谈,他如今已经快二十二岁了,承乾帝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侧妃都已纳了两个,而他如今竟然还要因为纳妃这种事,每天坐在朝堂上听那些言官的骂——这实在让他感到很憋屈。
所以假如……假如能把慕容瑶娶进宫。
假如能依慕容瑶所愿,将她风风光光的封为长澹皇后,从此拿她当幌子,对外只说自己一心扑在她身上,在她没有诞下嫡子前,绝不会再纳妃……
另外反正慕容瑶也不喜欢待在长澹,那么等到两年后,慕容瑶“死”了,他便又有了新的借口,他到时就可以直接对那些讨人厌的言官说,说他是因思念慕容瑶,方才伤了身体,再也不想碰别的女人,那……那岂非一劳永逸?
至于其他的,则都可以等日后慢慢谈,因为慕容瑶一旦进了宫,便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住着了,还不是由着他搓扁揉圆吗?届时就算单凭慕容瑶一人与大沧太后谈不拢,他也可以从旁协助,让这位大沧公主既做了他手中的筹码,又可为人质,相信那大沧太后是个聪明人,断不会有肉不吃,做出什么亏本买卖的。
这样私心一想,娶慕容瑶就真成了一本万利的好事儿了。
夜越发深了,李熙沉默地撑着额琢磨,不过片刻之间,再转头看向慕容瑶的眼神,便已满含爱惜。
慕容瑶被李熙盯得浑身难受,一看事成了,连忙面色古怪的出言告辞,李熙亲自将她扶起来。
李熙笑道:“公主聪慧无双,朕能娶到你做皇后,是朕的福气。”
慕容瑶背后发凉,脚下走得更快,李熙先是礼貌性跟着她行了几步,而后改为目送,直到慕容瑶的高挑背影消失在林里更深处,方才不再笑了。
李熙转身往回走,朝“玄鹄”藏身的方向招手,示意他现身。
裴怀恩其实早就想冒头了,他方才见来的是女人,便险些按捺不住,此刻得了允许,立刻就从树上跳下来,数次欲言又止。
须臾两个人又是并肩站着,李熙还在想慕容瑶刚刚跟他说的话,底下脚步没停,心思却已绕了十八个弯。
还不够,慕容瑶的计划还不够完善。
倘若真如慕容瑶所言,他与大沧太后便只是简单的各取所需,事后再没联系了。
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大沧太后真欠下他这个人情,并且终其一生都还不尽呢……
正琢磨,便听身边人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轻声问:“方才来的那个,是谁?”
说句实在话,如果李熙现在没分心,一定就能听出这根本不是玄鹄惯有的语气。
可惜李熙心不在焉,闻言只随口道:“哦,是那位和亲公主慕容瑶,她假借赫连景的名约朕来,是为了说服朕让她入宫,封她做皇后。”
裴怀恩不出声了,落了半步在李熙身后,眯眼瞧着李熙的玉白颈子。
偏偏李熙还不知死活,自顾自地边往前走边说道:“这事有意思,朕记着朕从前在大沧时,也曾远远见过那慕容瑶一面,那会她才十二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豆芽呢,怎么一晃几年过去,她竟长这么大了,而且还长得挺好看。”
裴怀恩笑意愈冷,“你很喜欢她?我虽听不清你们说了什么,但见你伸手扶她了。”
李熙毫不掩饰地点头。
“喜欢,当然喜欢了。”李熙笑眯眯地摸着下巴感慨,“她这么聪明,将来一定会对朕有用的,朕喜欢一切有用的人,或是值钱的物件儿。”
裴怀恩气血上涌,只觉得胸腔中积攒多日的怒意,隐隐有爆发之象。
“皇上,你在来时可没这么说。”裴怀恩不再往前迈步了,咬牙一字一顿的,“我竟不知,那大沧公主究竟是有怎样的魅力,居然令你一见倾心。”
这句话说得就有点怪了,至此,李熙就算再迟钝,也难免觉出点不对劲来。
“咦?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熙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回头,皱眉道,“你怎么停下不走了?”
裴怀恩将双手拢在袖里,闻言微微歪过点头,不答反问道:
“皇上答应她了?”
一句话,把李熙问得都有点懵了。
唉不是,这怎么……旁的不说,玄鹄为何会忽然问他这些,而且好像还有点不高兴?
可玄鹄怎么会不高兴?要知道玄鹄从前就最不待见他和裴怀恩混在一起,眼下听见他说觉得大沧公主有意思,合该很开心啊。
想着想着,探寻的目光往下滑,落在裴怀恩拢在身前的袖口。
……而后蓦地瞳孔微缩,头皮一下就麻了。
无他,借着月色,李熙看见“玄鹄”袖口布料的轮廓不算平整,正在小幅度的蠕动着,看起来就像对方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拇指根部。
这样的小动作,似乎……似乎只有常年戴着扳指的裴怀恩才会有,就如他现在,也总喜欢摸他自己手上的血玉扳指!
再抬眼往上看,歪头的角度也很熟悉,李熙面无表情地沉默很久,心里却骂开了花。
他娘的太吓人了!真太吓人了!幸好他反应足够快!及时把这疯子给认出来了!
所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换的人?是在来时的路上?在他方才与慕容瑶谈话时?还是……还是早在数日以前,就已经换了?
越想就越后怕,尤其再想起他这几日仗着裴怀恩不在,说话从不过脑子,几乎每天都抱怨。
虽说他那些抱怨一点恶意都没有吧,但是……但架不住某人记仇啊。
要完蛋了——当这四个字骤然出现在李熙的脑子里时,李熙下意识往后退。
哪知李熙退一步,裴怀恩就往前逼近了两步。
裴怀恩这会正恼着,压根就没耐心管李熙心里又想到了什么,只执拗地继续问道:“你答应她了?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李熙太阳穴突突的跳,因为太心虚,急得脑袋在这一刻都快转冒烟了。
“那、那倒也没有……你听朕说,朕还可以再狡……”
话至此顿住,心说他如果在这时露了怯,不就等于变相承认自己认出了裴怀恩,故意念话给裴怀恩听吗?
那、那可不行啊!依着他对裴怀恩性子的了解,那样只会让结果更糟糕!
李熙想到了这,不禁脊背僵硬,立马就把话锋一转,假装犹豫道:
“……我、朕的意思是,朕也对此正为难。玄鹄啊,朕想着你是局外人,要么你听朕把方才大沧公主开给朕的条件给你说,你来替朕、替朕参谋一下?”

第175章 同葬
身后是大树, 李熙退无可退,背靠大树,觉着面前的裴怀恩好比一道天雷, 将他方才那点困意全劈干净了。
良久, 裴怀恩顶着玄鹄的脸看他, 居高临下的, “你结巴什么, 这里有让你害怕的东西吗。”
李熙又拢了拢氅衣, 眼神左右乱瞟。
“朕、朕冷。”李熙说。
裴怀恩听罢再往前, 动作利落的脱了自己外袍,伸手递给李熙。
“又发作了?”裴怀恩面带不悦, “御医院那边的人怎么不尽心?药开了这么多,却不见你身体好转。”
李熙没法反驳,悻悻的把衣裳接过来披了。
披完侧首嗅嗅, 心又死一半。
好香——虽然已被小心处理过,香味变得很淡, 以致不贴身穿便嗅不出来,但这的的确确就是裴怀恩身上的香。
“先、先不提这个。”李熙拢唇咳嗽两声, 偏头躲过裴怀恩贴他额头的手,尝试转移话题,“玄鹄, 你猜慕容瑶方才和朕说什么了?”
裴怀恩闻言皱起眉,心里明镜似的,看出李熙这会压根就不冷,但也没有多问。
幸好李熙也没真指望裴怀恩回答, 他见裴怀恩安静下来,似乎愿意听他说, 便连忙意简言赅地把方才之事全说给裴怀恩听,临了还不忘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
“……喏,事情就是这样了。”
好一会过后,李熙口干舌燥,解释得喉咙都快冒烟了,他当在裴怀恩面前擦了擦汗,然后再叹气。
“玄鹄啊,朕眼下进退两难,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裴怀恩含笑睨着李熙,期间虽未插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李熙的唇,也不知到底将李熙故意说给他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如芒在背。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熙屏息凝神,听见裴怀恩终于舍得开口了。
裴怀恩说:“这样说来……皇上若能娶到她,是件好事儿啊,皇上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李熙眼睛一亮,心说等的就是你这句,面上却装得更凄苦。
“是好事,可朕心里难受。”李熙凄凄惨惨戚戚地抹眼泪,虽说其实一滴泪也没有,“玄鹄啊,朕有句话说出来,恐怕你又生气,但你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朕还是想和你说。”
“你不明白,裴怀恩他从前其实为朕做了很多事,他心里有朕,朕也答应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现如今,朕居然因为一个慕容瑶,心生动摇了,朕觉得很对不起他。况且若非涉及到两国邦交,朕其实一点也不想娶慕容瑶那女人,朕只要一想到得把她迎进宫里,朕就很心烦。”
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因为太肉麻。
娘的,当在苦主面前现场编瞎话,这和让他当街拉屎有什么区别?
背后靠着的树皮有点糙,磨蹭动作间,好像把衣裳划破了,李熙眯了眯眼,隐隐听见布料裂开的声音。
裴怀恩又是很久没出声,看脸喜怒不显,不晓得信没信。
李熙被这种过于寂静的气氛闹得头大,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攥成拳。
这样……这样好像不行,这样还不足够说服裴怀恩。
得快点想想,娶慕容瑶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最好是能对裴怀恩本身有好处,而非眼下这些冠冕堂皇,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饼。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李熙封皇后,对裴怀恩还能有什么好处?
想的头都疼了,李熙忍不住又擦汗,只觉得此刻时间难捱的仿佛静止。
还有什么、到底还有什么真真切切,能让裴怀恩也觉得开心的好处……
正愁着呢,头顶忽然飘下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落在李熙脚边,轻飘飘地盖住了两只小虫。
李熙见状灵光一闪,眼睛又是一亮。
亮完又再暗下去,装着煎熬地单手捂脸。
裴怀恩看见李熙这样子,心下了然道:“皇上,其实你心里早就有了决定吧。”
李熙听了就点头,点完头再叹气,演技越发精湛。
“……是、其实是有了。”
“玄鹄,朕实际上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说,朕之所以想娶慕容瑶,除去考虑到边陲安宁之外,也有自己的私心。”
“你不明白,经历这么多波折后,朕早就已在心里认定了裴怀恩,朕要在百年之后,与他合葬。”
裴怀恩呼吸一滞。
却听李熙又说道:“朕方才听慕容瑶说的时候便在想,她若做皇后,两年后假死脱身,棺木便可依着朕的棺木建,朕……朕不想做她的衣冠冢,朕想偷偷做一个空棺,待到百年之后,留给朕的心上人。”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朕都要娶慕容瑶,可朕也知裴怀恩从前过得不好,是最不喜旁人将他当做女子的。朕……朕虽无心辱他,只是因为太想跟他葬在一块了,却也怕他误会朕,怪朕擅作主张,反倒惹得他更不开心。”
对,就像现在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真正的为难之处,悄悄偷梁换柱。
更何况他现在说这些,其实也不算骗人。虽然对于合葬一事,他是直到见着那两只被树叶盖住的小虫,方才一时兴起,可他心里也是真的想这么干,他没有说假话。
毕竟事到如今,或许也只有如真夫妻那般生同衾,死同穴,才能对得起他与裴怀恩之间的羁绊。因为他与裴怀恩之间,早就不是只有单纯的赤诚爱意,他们两个不光是爱人,还是亲人,是手足,是师徒,更是彼此生命中为数不多晃眼的光亮。
至于说,害怕裴怀恩会怪他把自己塞进女子的棺材里这句话,便是实打实的撒谎了。
因为李熙确信裴怀恩对他的心意,李熙早已看清,裴怀恩把一颗心都捧到他面前,虽然厌恶被当做女子,可是能与他合葬的诱惑和欣喜,一定可以压倒这些厌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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