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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当这念头骤然从脑子里蹦出来时,李熙只觉得自己疯了。
无他,莫说这点虚无缥缈的猜想根本没证据,福顺也不配合审问,单就说假如事实真是如此,裴怀恩眼下的表现也对不上。
就算退一万步讲,裴怀恩先前真是受陷害,那他后来为什么还帮着害他的人圆谎?难道除了承乾帝外,这世上还有其他能令裴怀恩感到害怕的东西么?
哦,对了。李熙一言不发地想着,记得裴怀恩在刚回京那几天,倒还会偶尔抓着他说些似是而非的疯话,可那些话的指向都太模糊了,以至于既能用裴怀恩受不了他的“背叛”做解释,也能看做是裴怀恩没能成功驯服他,没能让他无条件站在自己那边的恼羞成怒。
说白了,李熙下意识觉得这是裴怀恩在让他,但却找不到能让裴怀恩这样做的动机。
别说动机了,就是连点漏洞也没啊。李熙最近想的脑袋都疼了,愣是没能从支蔺写给他的判词中摸出一点端倪来。
况且事已至此,就算真查出什么来又能怎样,案子已经判完了,朝堂好不容易才肃清,难道他还能舍弃这次机会,冒着让阉党死灰复燃的风险改判么?那……那百官还不都得原地炸了。
怎么办都不对,李熙心里提着的这口气顺不下来,连带着听李长乐的哭声就更烦,恨不能立刻将这无理取闹的女人从宫里打出去。
玄鹄察觉到李熙的脸色变化,只当李熙是还在纠结裴怀恩的恩将仇报,便出声劝他,说:“好了,好了,我这不是跟您开玩笑呢么,我知道您不是那种能受美色迷惑的人,大约只是在为自个从前的用心感到不值,毕竟帮他家翻案挺难的。”
李熙听罢更心虚了,连声赶玄鹄出去,命玄鹄赶快去请驸马来,再让驸马帮着他们把李长乐从宫里弄走。
午膳时间很快到了,李熙食不下咽,犹自坐在饭桌前出神,鬼使神差地思考起重新提审福顺的可能性。
福顺要跟着裴怀恩赴死,不给自己留生路,但显然还有很多话没敢说。李熙思忖着,或许只要能派人把福顺的弟弟找出来,福顺就能开口。
哪怕是替他解答几个疑问也很好,至少有交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稀里糊涂的就赢了。
再说自李熙从大沧回来后,整整两年多的时间,裴怀恩是李熙唯一真心对待过、信任过、畏惧过、也极度痛恨过的人,就算再怎么不想承认,在裴怀恩入狱后,李熙对裴怀恩的那些爱和恨,也都日渐变得浓稠,并在刑期确定那日达到了顶峰。这让李熙迫切的想确认裴怀恩没有故意让着他,迫切想要验证自己的胜利。
但一个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大活人不好找,眼下已是七月初六,裴怀恩还有三天就死了,李熙觉着自己这辈子恐怕都问不到答案了。
正叹气,殿内没外人伺候,李熙食之无味地扔下汤勺,正想回去继续批奏折,却忽然听见饭桌底下有响动。
这种熟悉的感觉……
李熙没忍住啧了声,又想起他从前住在城西那处宅子里时,某人也是这么来找的他,下意识就把屁股底下的椅子挪开些,探头往桌底看。
结果不出所料,李熙看见桌子底下的砖颤了颤,然后被顶开,有只手忽然从地底下摸出来,四下探了探方向。
李熙:“……”
好,不用问,肯定是前阵子人间蒸发的那位辣椒火锅回来了。

第142章 开棺
“……宫里的砖还是硬, 不好挖。”十七从仅有一个脑袋大的盗洞钻出来,浑身嘎吱作响,皱着眉做出最终评价, “呸, 什么鬼东西, 简直比坟还难刨。”
李熙:“……”
顷刻间, 李熙的一句抓刺客都顶到嗓子眼了, 十七武功高强, 而他如今内力全失, 这让他如何不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李熙甚至怀疑这是裴怀恩的安排, 连自己死后埋哪都想好了。
但出乎意料的,十七只迅速出手封住他的穴道,并没真的对他做什么。
“听我说, 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忽然想通了, 打算干票大的,但我现在还不确定这一票干的到底值不值, 所以得先跑过来探探你的口风。”十七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刻意压低声音说,“李熙, 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听说你这几日一直逮着福顺反复审,想必是有疑虑。”
李熙诧异地睁大了眼。
却听十七继续说:“……但福顺是审不出来的,他有把柄被掐着, 一定不敢对你多说——但是我没有,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 这一局,其实是你输了。”
李熙听懂了十七的话,呼吸变得急促,倒真不想再喊人进来。
李熙朝十七使眼色,想让十七给他解穴,但十七不为所动。
三十天碰不到辣椒的仇可大,十七现在已经不爱和李熙一块玩了。
“李熙,你别不服气,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手里有好东西给你看。”不理会李熙的脸色变化,十七从盗洞里跳出来,转身把洞里的麻袋往外拽。
那麻袋上有血迹,李熙看得清楚。
“分尸带着不过是权宜之计,王陵不好偷,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得手,差点就给这两个冒牌货陪葬了。”十七一边说着,一边当在李熙面前打开麻袋,露出袋子里的几块残肢,“喏,说好了,我现在给你解穴,让你过来看,但你不能喊人抓我,不然我临死前也给你一刀。”
李熙连忙点头,心跳如鼓,注意力全被那袋子吸引了,哪还顾得上听十七给他提了什么条件。
什么叫他输了,他输在哪里?李熙唇线紧抿,只觉得他一直想要的答案就在袋子里。
十七见状没多言,当真替李熙解穴。
“死的太久了,都烂了,味道可能有些不好闻,你暂且忍着。”十七将一颗被大火烧过的头颅递给李熙,面色不善地说,“这一颗据说是安王李恕的头,你可看出什么端倪来?你仔细看过他么?”
十七的性子和福顺不一样,常常是面上吃瘪,实际胆子却大着,所以自打从他知道真相那天起,他起初还试图劝裴怀恩两句,可当他发现自己确实劝不动裴怀恩,他就再没张口劝过了。
十七开始自己想办法。
首先是彻底摆脱裴怀恩的控制,让裴怀恩相信他真的要走,从此不再约束他的任何行动。
然后又因为清楚李熙的性子,知道在李熙这儿谈感情没用,必须得拿出些真凭实据来,索性就带人去刨了王陵。
换句话说,这个局的最大破绽就在棺材里,然而事已至此,十七知道李熙即便是反应过来想查了,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说服百官开棺。
想来裴怀恩也是打的这主意,所以对外表现得十分有恃无恐。
可他们都忘了十七祖上是刨疙瘩的,最擅长打盗洞,身边还有一堆同样擅长打盗洞的狐朋狗友。
“虽然脸被烧了,但我想着假的总是假的,无论怎么也装不成真的吧?”十七语气平淡,面无表情地继续从袋子里往外掏,随手把第二颗头往李熙面前递,“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自己来看吧,看完之后怎么想都成,无论是真看出了破绽来,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亦或是虽然看出来,却怀疑是我悄悄将尸体掉了包——”
顿了顿,倏地深吸一口气。
“总之无论你怎么想,记着说给我听,因为这会直接影响我后续的决定,我可不做赔本买卖。”
很多时候,纵然是千言万语的解释,也比不上两具不会说话的尸体管用,对着李熙这种人,就得把证据直接拍到他脸上去,让他自个想。
结果不出十七预料,李熙如今虽然受骗,脑子总还在,他只怔怔地抱着头颅沉吟片刻,便琢磨出一点不对来。
当然了,破绽并不在这两具尸体的脸上。当初承乾帝要设局,必定就要找到两具足够完美的替身,根本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来。
可是现如今,当李熙时隔多日,又被迫和这两具腐败破烂的尸体面对面,眼前却忽然浮现起那日入宫,眼睁睁看着小太监们把他们二人尸体抬走的画面。
那时他们二人的尸体尚完整。李熙努力回想,记着自己那会虽然因为惊惧,没有走近看,可也远远的瞧上了一眼,知道李恕那具尸体是蜷缩着的,且双拳紧握,仿佛死前曾遭受过什么极大的痛苦。
诚然,出于人体血肉的玄妙,就算是扔一个不知疼的死人进去,受到高温灼烧的尸体都会蜷缩着,可——李恕的尸体为何会攥拳?李恕不是天生就没痛觉么?
连被砍断一只手都面不改色,却怕被火烧……这听起来显然不现实,更何况李熙曾亲眼看见李恕那双手,知道李恕从不怕火。
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的李熙怒极反笑,一声不吭地低下头,继续检查尸体的口鼻和咽喉,以便确认这尸体真是被活活烧死的,而不是叫人杀了之后才丢进火里。
十七在旁边一言不发地陪着李熙看,见状心下了然,叹了声气。
良久,李熙站起身来,先小心谨慎地把殿门加了重锁。
李熙不喜外人伺候,就算做到皇帝了,也时常都是独来独往,宫里那些小太监小宫女都不敢靠他太近,平日没他吩咐,根本不会往他身前凑。
等做完了这些,确定不会有人来了,李熙方才又走回去,泄愤似的狠狠踹了两脚那麻袋。
“别打哑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熙低声问,细听声音有些哑。
对于裴怀恩,李熙早在心里设想过千千万万种答案,但这些答案都是在裴怀恩真背叛了他的基础上,他想过裴怀恩有苦衷,却没想到原来李琢和李恕这两个人打一开始就没死。
“还能是怎么回事,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其实现在一定已经想通这里面的门道了,对不对?”十七将双手摊开,幽幽地说,“我这两天左思右想,我觉着偷盗王陵是死罪,可我憋不住,我能平安长这么大全靠督主救,我心里没大局,也不懂他的苦心。”
曾几何时,能让李熙坚定认为这个局与承乾帝没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承乾帝在病重以后,绝对不会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
可现在李琢和李恕都没死,他们都被偷梁换柱。
忽然涌上脑子的血有点热,李熙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扭头问十七。
“都是父皇做的,裴怀恩比我更早查到了这些事,对么?”李熙舔唇说,“他具体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七闻言深深地看了李熙一眼,只轻声说:“我只知道,若非我家督主有意让着你,你这辈子都是个傻子。”
十七的话就像羞辱,让李熙手指尖都在抖。
“难怪,难怪!”李熙拧眉说,“难怪他刚回来时要发疯!”
“可他后来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为什么还那样对我,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骨子里与他一样,都是睚眦必报的人,他是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吗!他没长嘴吗!?”
十七不说话了。
今日这事,已经足足浪费了十七两个多月的时间,让他对这个到处都是猜忌的京城感到很疲惫。
但话赶话谈到这份上,就算十七不说,这具焦黑的尸体也如导火索一般,将李熙近来的疑虑全部消除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李熙又狠狠踹了那袋子一脚,神态动作倒破天荒的与裴怀恩从前发怒时差不离,都有些面目狰狞。
十七依旧站在旁边看着李熙,听李熙面色铁青地骂骂咧咧。
“裴怀恩,我干你大爷,你他娘足足骗了我好几个月!”骤然得知真相的李熙就像头困兽,在殿内抱着头乱转,“你害死我了,你差点就害死我了,你骗得我好苦啊!”
骂着骂着就蹲下来,使劲抹一把脸,眼眶有些红。
“现在你开心了?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你开心了?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么?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变哑巴了?你……你他娘的让我怎么往外捞你啊!”
阉党势必要除,可托裴怀恩这些天来胡作非为的福,现在要除阉党就势必要杀裴怀恩,这已是箭在弦上的事。
越想就越怒,又急又怒,李熙一下站起来,大步往殿门口走。
十七没想到李熙反应会这么大,手忙脚乱的把袋子踢回盗洞里,追在李熙身后喊:“嗳——嗳!你想干什么去?你还没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李熙头也不回,开口声音又冷又硬,像是正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天知道我该怎么办!就算我是皇帝,我难道还能在这个时候保他么?!”
“混账,全都是混账!我要立刻去见他,我要清楚明白地告诉他,我不需要他让着我,也不稀罕他这愚蠢的牺牲,往后更不会给他烧纸钱。我还要告诉他,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讨厌他,讨厌死了!我讨厌这种被他施舍来的胜利!!!”

十七拦在门前,鼻尖微微沁着汗,虽然面上神色未改, 周身却有血味。
王陵和皇宫都不是那么好进的, 十七嘴上说的云淡风轻, 实际究竟带人试了多少回, 却是个秘密。
李熙被十七这声喊回神, 愣了一下, 果然不再往前走了。
十七定定看着他, 半晌,紧绷着的面孔略有松动。
“成, 我明白了,这买卖做得值得。”十七摇头笑笑,走回去填盗洞, 将地砖严丝合缝的按回去。
“李熙,我来这趟不容易, 王陵那边的棺材已经被我带人凿穿了,我不能再回去, 需要你来想办法处理。”十七扭头说,“另外这两具尸体也要你来想办法。”
言语间对皇帝直呼其名,有种明天就不想活了的放肆态, 幸好李熙不介意。
“还有,我已看出你想让我家督主活,我这倒有个办法,你且走近……”
话说到一半没声了, 因为李熙倏地转身,正目光晦暗地紧盯着他。
“十七,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李熙话里发狠,嚼着牙,“你们……你们其实早就准备好了退路对不对?”
话落,不待十七回答,又自顾自地摇头否认了。
“不、不会的。”李熙眼底乌青,垂了眸自言自语道,“这是个意外,谁也不会想到防着地底下。”
说完又往外走,但将十七叫来身边,侧首吩咐他,看着倒似对十七方才和他说过那些话,半点没听见。
“你听了,我现在脑子很乱,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李熙冷冷扯了下嘴角,“……替我杀个人。”
入了夜,李熙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赶去了天牢,路上碰着的人见了他,都以为他在发怒,猜测是支大人那边又递了新折子上去,恨不得立刻躲得离李熙远远的,生怕被波及。
实际上,李熙头前也来过几回,亲自揪着裴怀恩身边的人审了个遍,翻来覆去看供词,试图将心里那点惴惴不安的疑虑拔掉,但却始终不得要法。
大牢里血气重,裴怀恩住的那间牢房倒宽敞,李熙早见过。
裴怀恩原本就是个讲究排场的人,或许是觉着反正死到临头了,出手比平日更大方,索性便将这牢里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个遍,就为吃睡舒服,几乎是要把京都的大牢住成了客栈天字房,除了人出不去,其余要什么有什么。
再加上裴怀恩认罪痛快,刑罚也落不到他身上,常常那边刚说要审,这边就把手印轻飘飘的按了,简直叫人恨得牙痒,却又不敢真对他做什么。
裴怀恩那脸太邪了,曾经折磨人的手段又层出不穷,再严酷的小吏来了他面前,都是不过尔尔,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今夜也是如此,当李熙携着满身怒意来到牢里时,裴怀恩正有说有笑地与人吃着酒。
裴怀恩这几日过得好,饭菜都是上等,睡得也安心,细看竟还胖了些,就好像是觉着自己早就享尽了人间极乐,死了也很痛快似的,面上没一点愁容。
但裴怀恩如今这做派,却令李熙感到更生气。
狱里看守都被遣出去,毫无征兆的,李熙快步走过去,一把拎起偎在裴怀恩怀里瑟瑟发抖的美人,将其丢到身后。
“裴怀恩,戏演过了吧。”李熙近乎凶狠地压眉说,“听闻你在这里过得不错,有吃有喝的,甚至还有人伺候。”
裴怀恩抬首看李熙,因为没想到李熙会来,冷淡的眼里略过一丝惊讶。
为了不露破绽,裴怀恩是打定主意要把这戏做到最后一刻的,尤其是在李熙第三次提了福顺出去问话之后。裴怀恩知道李熙会在牢里插耳目,言行越发无状。
可是瞧李熙今晚这样子,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裴怀恩有些猜不准,也不知李熙到底查到了多少,是不是跑过来诈他的,便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演,扬眉朝李熙露出个不慎友好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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