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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裴怀恩这一刀砍得急,把李恕和阿兰都吓了一跳,反倒让他们都姑且忘记催李熙身上的蛊,让李熙得着片刻喘息。
但大惊之后就是大怒,少顷,李恕才像是慢半拍地反应了过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那伤口,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被裴怀恩给杀了,面上有一瞬间的狰狞。
多亏阿兰出手及时,那伤口不算深,李恕不敢置信地随手摸了把,只摸到一手黏腻的血水,在他眼里黑漆漆的,就像一摊洗不干净的墨汁。
“……阿兰!阿兰!”李恕这下真生气了,他抬手指着裴怀恩,低声吼道,“杀了他!他又不能治我的病!我不跟他玩儿了!我要他立刻就烟消云散!!!”
说时迟那时快,阿兰对李恕言听计从,立刻就再举刀。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恕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裴怀恩循声抬头,还没看清人,就听见淮王对李恕怒不可遏的一声喝斥。
是……是救兵!他们带着李庆把事情办成了!是淮王带人来了!
李熙身上那蛊虫厉害,裴怀恩昨晚靠内劲帮他撑了一夜,又要小心提防着,不敢被李恕真抓到,此刻已然有些虚脱,在李熙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昨夜骗李熙有把握,其实只是在安慰李熙,让李熙不要怕。但是实际上,裴怀恩在来时也没想到李熙会中蛊,原本打的就是能谈则谈,不能谈就跑的主意,谁知却被一只小小的蛊虫绊在这儿,让他既没机会潜进军营杀母蛊,又没办法真脱身,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李庆和那女子的身上,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
但是与之相对的,骤然见到淮王的李恕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灭口的命令被打断,李恕转身见着淮王,先是很欣喜,欣喜得差点就要迎上去,但当他再一扭头,看清跟在淮王身旁的李庆时,面上却又一僵。
淮王带了好多人来,他和李恕一样,眼尖瞧着站在李熙身旁的裴怀恩,又看见李恕胸口那伤,本能就想上前扶,却被李庆一把拽住。
事情做到这份上,李恕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猜出是怎么回事儿了,他蓦地转头看向裴怀恩,眼中淬毒一样。
“……你耍我!你竟敢耍我!”李恕怒火攻心,讲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你救下了李庆那崽……”
话至此又顿住,彷徨不安地再看向淮王,却见淮王神色复杂,眼中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恐惧。
其实原本对于李庆和那女子的话,淮王是将信将疑的,他这几年和李恕相依为命,亲眼看到李恕平日是如何的帮他护他,而李庆却跟他太久没见了,更别提还是裴怀恩派人送来的。
事到如今,淮王早就没心思再想裴怀恩为何会死而复生,他想找李恕问清楚,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恕便如此表现,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
沉默,落针可闻。
是在过了好久之后,淮王身形摇晃,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出言问:“阿恕,庆儿昨晚同孤王说,他当年在晕倒前,曾听到你和老六在说话,你……你对此可有什么想辩驳。”
虽是疑问,语气却平缓,因为心里早有了答案。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淮王那边话音未落,李恕却笑了。
淮王平时待李恕好,从没怀疑过他,李恕从前做错事,每每梦到淮王知道了真相,都会吓得惊醒。可谁知此一时彼一时,就连李恕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当这天真的来临,他竟只有无尽的畅快。
终于……终于暴露了,他背在身上的包袱,终于能卸下了。
他在淮王面前装的太久了,他累了,他就快被淮王每天教给他的那些规矩仁义逼疯了,否则他也不会对掳走李熙有这么大执念,就因为李熙能陪他说话!
连半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迎着淮王怒意滔天的注视,李恕懒得再管身后那两人,只让卫兵将裴怀恩和李熙抓了,然后坦然认了。
“大哥,知道的事情多了,会很辛苦的,妻妾孩儿都可以再有,他们只是累赘。”李恕察觉不到自己胸前的伤有多重,他迈步向前,迎着淮王说,“我……我也并非是有意瞒你,我怕你伤心。”
淮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李恕,他养了李恕二十几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李恕是什么样的性情。
但李恕却不肯停,也不认错,只抬手指着淮王身后的李庆,很认真地对淮王道:“况且大哥,我不认为自己有错,这是顺娘娘教我的,她说你总有一天要做这天下的主人,她说……她说成大事者不吝牺牲,只要是为了你,什么都能牺牲。”
淮王听到了这,终于觉得受不了了,忍不住朝李恕破口大骂,“够了!我母妃不是这样的……”
李恕皱眉打断他,用比他更大的声音说:“那是因为她把你教得太好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这样教我的!这么多年来,天知道我已经为你们母子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李琢,你就是个废物,如果没有我,你以为你能走得到今天,你以为你能——”
越说声音就越大,把淮王听得双目赤红,也不顾形象地同他争辩道:“但我不要这些!我要我的妻儿和母亲!我要那个会问我要核桃吃,虽然有些狡猾,但很懂事的弟弟!”
淮王怒声咆哮,一边骂,一边把拳头攥得咯吱响,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李恕!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些年我待你不薄,我教你读书识字,送你金银古董,我在心里将你当成同妻儿母亲一样重要的人,你们……你们都是我的至亲,至亲永远不会是累赘!”
李恕闻言愣住一下,但很快又冷笑。
“……但那都是假的,顺娘娘从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我也不爱吃核桃。大哥,横竖事已至此,你如果有脑子,就该知道自己已经再也回不去长澹,就该知道谁才是你的敌人,你别忘了他们都曾想杀你,只有我在保你,也只有我才不会背叛你,你已走投无路,只能依靠我!”
淮王悲痛难当,见李恕到了这时还没悔意,恼怒之下,竟一把抽出身旁士兵的刀,猛的向李恕砍来,结果却因不善武功,刀还没挥到李恕面前,就被阿兰出手伤到了手腕,狼狈后退几步。
“勿伤我主……”阿兰出言道,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身后忽有一阵瘆人的凉意袭来。
好痛……!
阿兰惊疑不定的回头,却见竟是李恕一刀把他刺穿,正站在他身后冰凉凉地笑。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以至在场所有人都还没看清,直到往前倒下的瞬间,阿兰都惊恐地大睁着眼,没有瞑目。
但反观李恕,却是一脸混不在意地把刀从阿兰身上抽出,再抬头看向淮王时,眼里忽然迸发出如火焰般灼人的光彩。
“大哥,你要杀我,原来你也没有那么窝囊嘛。”
李恕边这样说着,边继续往前走,几乎浑身都沾着血。
“对,就是这样,你要做这天下的主人,你得学会毫无心理负担的杀人。说起来,你好像还从没真心想杀过一个人,就连那日在南月朝堂上杀掉的两个长澹人,也是我在逼你……所以大哥,除了从前被你误会的裴怀恩和老六之外,我是你第一个想亲手杀掉的人吗?”
淮王被吓坏了,明明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更多,却不住往后退。
却听李恕继续咄咄逼人地问他,“大哥,说话呀,我是你第一个想亲手杀掉的人吗?”
“但我有什么错,我只是遵从了顺娘娘的教导,我只是想替你争,有些事,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你想要。”
“杀了我,杀了我之后,你就能变得同我和顺娘娘一样,你就可以靠自己去争。大哥,我知道阿兰不服你,我已替你把他杀了,你总得学会直面自己的欲望,你……”
说不下去了,李恕怔怔低头,看淮王忍无可忍,就像他方才一刀刺穿阿兰那样,也一刀刺穿了他,将他狠狠钉在身后的树上。
淮王握刀的手还在抖,李恕又伸手摸伤口,开始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血。
“……哥,你竟真下得去手杀我,你明明说过只有我才是你最亲的人,可你现在有了别的亲人,你就要杀我。”
“连你、连你也觉得我错了,你……你觉得我是怪物吗?但这明明是你母亲教我的,我没有母亲,我以为这天底下的母亲,没有不想对儿子好的,我以为我这样做,你总有一天能明白我的苦心……我以为你会高兴的,顺娘娘说,只要让你做上皇帝,你就会高兴的。”
气息越来越弱了,虽然没有痛觉,但失血过多也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哥,你后悔养我了吗。”
要死了,玩脱了,事情再没什么能商量的余地了。彻底失去意识前,李恕大口喘息,想要努力看清淮王握刀杀他的那只手。
“哥……不知怎么的,我这病好像被你治好了,我好像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
“我、我为你做这些事,我不后悔,但你要杀我,你果真下得了手杀我,我……我真替你高兴,可我也真好疼啊,我的心好疼啊,你现在有了庆儿,就再不会把我当成你最亲的人了。”
“哥,我好疼啊,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的心好疼啊,我再也不想治病了,疼……疼……原来会疼是这么难过的一件事,我、我没错,我不想……”
“……”
在李恕一声声卑微至极的哀求中,淮王连滚带爬地往后,躲得离李恕越来越远。
李庆流着泪来扶他,早就泣不成声。
不远处,裴怀恩已恢复了些力气,他趁机解决掉奉命控制住他和李熙的那些人,抬头见到淮王的样子,一时也被眼前发生的事震撼到,有些拿不准是否该上前。
该逃吗,还是该趁机把一切都说清。
正犹豫着,却听淮王在那边低低的吼了一声,倾尽全力发泄后,竟还愿意主动喊他和李熙走过去说话。
李恕咽气了,死后也没闭上眼,依然直直望着淮王后退的方向。
托李恕生前消息灵通的福,淮王对李熙当年判裴怀恩死刑那事也有耳闻,但他现在身心俱疲,已经没力气再去问裴怀恩这旧事。
李恕方才说得不错,淮王一生很少杀人,浓烈的血腥味让他作呕。
又是沉默,谁也没有先开口,李熙蛊毒已解,浑身轻松,低头望向淮王的目光中,既有一点戒备,又有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最后还是靠淮王先张嘴。淮王经过此事,像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嗫嚅着努力好几次,才成功从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干涩的声音,垂眼问裴怀恩,说:“当年……真是我母亲害了你家么。”
裴怀恩不知如何回答,就只好点头。
“……李恕没有骗你。”裴怀恩说,“你母亲是个极恶毒的女人,你父也不逞多让。”
顿了顿,神情十分哀伤。
“但是你……你倒还算个好人,你从前虽然瞧不上我,但并没像李征那样欺辱我,也没像老三老四那样和我作对,淮王妃待我还不错,愿意将我当成一个人看,我却在阴差阳错之下害得你妻离子散,也失手杀了她,甚至直到昨晚,我还在想用你儿子的命要挟你,逼你倒戈于我。”
说着,竟也跟着唏嘘的叹气。
“我……我认错,就算是受了控制,但的确是我杀的人,淮王妃是个善良温柔的女人,我于她有愧。”
“但是李琢,就算我求你,若换在从前,我一定愿意赔你这条命,但我现在舍不得死,我……”
李熙见状,就也连忙跟着说:“大皇兄,我也认错,我承认我曾对你起过杀心,但那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太害怕,我怕你和李恕走得太亲近,会跑来害我。但、但人死不能复生……”
淮王挥手打断了他们,目光越过他们,看向他们身后那棵树。
那树上钉着李恕。
“裴怀恩,我适才见老五从你身边走,你扭头看他的动作很大,像是看不见,你……你眼睛怎么了。”淮王问。
裴怀恩闻言一愣,继而苦笑道:“如你所见,我已瞎了一只眼。我从前杀过太多的人,这是我的报应。”
淮王又把眼珠转回来,目不转睛地看他。
“哦,是了,你也有报应,你瞎了眼,又注定这辈子都绝后。”淮王说,“裴怀恩,我母亲害你全家死绝,但你也害得我家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你瞧,我们原来都有报应的。”
裴怀恩没回答,李熙想扶他起来,但扶不动。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淮王实在是累了。他忽然低头叹气,然后抬手摘掉自己的发冠。
南月人不束发,自从淮王和李恕到了南月后,就连李恕都入乡随俗,散了头发,平时只戴一条细细的抹额做装饰,俨然已是个十足十的小南蛮了,唯独淮王还早起戴发冠,每天都认真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你们大约不知道,老五方才说的,其实也没错。”
“我自幼身份尴尬,又是长子。我这个人性子平,没有老二勇武,也没有老三周到,更比不过老六你的机灵与狠心,但我也是个人,我其实也想要——权力是个多好的东西,有谁会不想要呢。”
淮王说到此处,用衣袖缓缓擦他手中的刀。
“我……我不是废物,我也有我的长处,我不是不想要,只是不敢争,因为我记得母亲曾教我,身为兄长,就该尽到兄长的责任,我以为只要我不争,我……”
原本以为只要不争,就能使兄弟和睦,儿孙绕膝,可谁知顺妃当年和他说这话的意思,根本就不是想他这么做兄长。
顺妃想让淮王挺起胸膛,拿出他身为长子的底气,去替承乾帝分忧,甚至荣登大宝,但他却一直都没敢那么做,他这些年来一直忍着,只想把自己家里的日子过好。
“争吧,争吧,争到最后全是个死。事到如今,孤王虽未亲手杀过几个人,数万将士却都因孤王而死,孤王、孤王……”
李熙见淮王的状态不对,忙道:“大皇兄,但你还可以回头,只要你愿意,我们……”
淮王却不听他的,只在微凉的晨风中举起刀,当在众人面前,削掉自己的大半头发。
淮王用尽全力打了裴怀恩一拳,把裴怀恩打得嘴角出血。
“这一拳,是我替蓁蓁打你,我知杀她非你本意,但我就是想打。”
说完又把手里的头发丢给裴怀恩和李熙,闭了闭眼睛,终于流出泪来。
“至于我自己,我今日以发代首,替我母亲和老五,向你们赔罪。从今以后,南月可以同长澹休战,但我也不再是李琢,我是南月的摄政王段九幽,我会向你们所有人证明,即便没了母亲和老五,我也能只凭自己,以雷霆手段坐镇整个南月,使两国边境太平。”
不然还能怎样,回不去了,就为了报仇,他曾下令屠城,曾意图将自己的亲妹妹在三军阵前千刀万剐。他……他刚刚还亲手杀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幼弟,他死了妻子,死了母亲,长澹于他而言是盛满痛苦回忆的沼泽。都说君子正衣冠,可他如今已无冠可正,他只能做蛮夷——
“还愣着做什么?就算是感激你们把庆儿送来,趁孤王现在还没反悔,你们快走吧。”

第220章 大梦
李熙没想到淮王会断发摔冠, 他怔在原地,想张口劝,眼前却忽然出现大片的光亮, 激得他本能抬手挡。
“……阿熙, 阿熙。”
短短一息之间, 蓦地, 那片突如其来的光亮刺透眼皮, 在李熙眼前晕成一团温暖的红。李熙环顾四周, 却见身旁一片虚无, 哪里还有什么杀气凛凛的南月兵。
有声音在唤他,说:“阿熙, 你怎么了?你——”
那声音越来越大,李熙茫然抬头,却见头顶正落着雪。
南月边境不下雪, 从来四季如春。
不……不对!出神间,迟来的晕眩感侵袭大脑, 李熙恍惚弯腰,眼睁睁看着自己脚下的土地生出裂纹, 顷刻向四方蔓延,坍塌——最后是猝不及防的坠落。
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让李熙感到恐慌, 他奋力伸手抓,在身体极速下坠的过程中辨不清方向,眼前那片红也越来越浓。他满身冷汗地挣扎,坠落, 再挣扎……然后猛然睁眼。
……是梦。
再一转头,李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见裴怀恩正满脸担忧地守在他身边,手里托着盏琉璃小灯,灯火变幻莫测,恰好映出他方才突然看见的那片红。
这里是高阳殿,裴怀恩身上仅仅穿一件里衣,领口大敞着,颈侧暧昧痕迹一路往下,看起来被咬得挺狠,两枚牙印清晰可见,足以证明始作俑者在张嘴咬它时有多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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